邗沟上游。
王翦抛弃了自己的楼船,匆匆登上一艘大翼战船,口中不断怒喝:“快!先锋全速前进!”
孟南赶忙跟在王翦身后,焦声劝说:“王将军,我军终究身在楚国境内,周边诸城池虽然兵力不多,却都有些许战船、些许兵马。”
“万一这些兵马纠集起来,足以全歼先锋!”
“拜请王将军留守中军,由末将率先锋救援!”
王翦右手用力一摆,果断而决绝的怒喝:“休要多言!”
“尔等还愣着作甚?”
“急行!!!”
所有秦齐联军先锋战船内的桨手赶忙脱掉上衣、用尽全力的催动船桨,让本就顺流而下的战船更快一筹。
更有大量刚被缴获的楚军赤马全速冲锋、来回往返。
“报!楚军已向杨将军所部发起强攻!”
“报!邗沟狭窄、战场激烈,我部无法通过水路抵达杨将军所部楼船,余下袍泽已下船陆行前往杨将军所在传讯,我部先行回禀!”
“报!楚军仍在坚持,仍在突围!”
身为秦齐联军副将、下邳城战场总指挥,王翦却放弃了防卫更加周全的楼船和中军,仅率先锋以不吝体力的方式在敌国境内疾驰狂追。
若是不知情的人,还以为这是赵军奇兵突袭咸阳城,王翦不吝性命绝尘回援呢!
至于为何不会怀疑是杨端和所部大败亏输,王翦率军增援?
因为杨端和他不配!
王翦这一次是真的拼上老命了!
而这一切,只是因为一封从阖闾城发来的军报。
王翦站在大翼甲板最前方,双手紧紧攥着栏杆,目光满是焦躁的遥望南方,口中止不住的喃喃:“楚军定要坚持住!”
“定要坚持住啊!”
“切莫热血上头的继续突围,好生整军对峙。”
“本将很快就到,一定要等到本将增援啊!”
“一定要活下来!”
在王翦焦躁的目光中,秦齐联军两班轮换、昼夜兼程、十二个时辰不间断的急行军。
终于。
一艘艘悬挂着秦军旗帜的战船出现在王翦眼前。
遥望喊杀声已几近于无的战场,王翦心里七上八下。
现在这到底是打完了,还是包围着呢?
但很快,王翦心中就有了答案。
一艘悬挂着大秦军旗的旗舰楼船驶出船队,向着王翦的先锋军逆流行来。
王翦心里一个咯噔,断声喝令:“保持全速,靠近前方楼船!”
两船靠拢,王翦等不及架设踏板,右手一抓、左脚一蹬,如同夺船的勇士一般直接翻上楼船。
看着如此急躁的王翦,乐讯心中一阵打鼓,赶忙拱手:“王上将军!”
王翦匆匆颔首示意,便看向杨端和:“杨翁子,那楚王呢?!”
杨端和‘嘿’了一声:“那人还真是楚王啊?”
“不过王上将军的军报还是来的晚了。”
“王上将军军报抵达本将手中之际,那人已经死了。”
王翦双眼猛然瞪大,如暴怒猛虎一般质问:“死了?!”
杨端和一挥手,便有两名士卒抬着一个担架走了过来。
担架上,熊留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肠子、心肺更是不知跑去了哪里。
唯有一颗头颅保存完好,正孤零零的立在熊留自己的肚子上,死不瞑目的双眼凝望王翦。
王翦脑袋一阵晕眩,不敢置信的踉跄两步:“真死了……”
本将这辈子第一次为别人拼命。
结果你却让本将输的这么彻底!
杨端和点了点头:“死的透透的。”
“本将收到王上将军军报后便令麾下士卒寻找此人尸首。”
“只可惜,此人负隅顽抗的太过坚定,将士们下手也就比较重,以至于此人死的拼都拼不起来了。”
“不过此人怎么就成楚王了?”
杨端和饶有兴致的发问:“莫不是此人不服楚王启,故而分裂疆域、自立为王了?”
“那本将此番阵斩此人,也算是助了楚王启一臂之力,楚王启合该好生感谢本将一番!”
杨端和虽然和熊启不算很熟,但二人终究同殿为臣几十年,杨端和对熊启的样貌那是非常熟悉的。
所以杨端和可以笃定,这人绝对不是熊启!
杨端和忍不住在心中盘算。
这种自立君王的脑袋,能折算成多少军功?
再加上此战斩获,够不够推他就任上将军之位?
王翦苦涩长叹:“楚王启敢谢杨翁子,可杨翁子敢受吗?”
听着这奇奇怪怪的话语,杨端和微微皱眉:“王上将军此言何意?”
王翦声音复杂的说:“四日前,长安君掘塌了阖闾城城墙。”
“楚王启不愿请降,战死。”
杨端和:!!!
杨端和双眼瞪的溜圆:“啊???”
王翦苦涩轻叹:“昨日本将方才收到长安君的军报。”
“长安君令本将放松下邳城围困,并将楚王启战死的消息传入下邳城。”
“以此逼迫楚上柱国燕立刻率军回返阖闾城参与王位之争,亦或是就地推举王室子弟为楚王。”
“如此,我军此战虽然逾越了,却终究给楚国留了些火种。”
“可就在长安君阵斩楚王启的同日,本将也已大破下邳城。”
“楚国仅存的火种,便是自下邳城出逃的闽文君熊留所部。”
“且闽文君熊留也确实有心登基,成为下一任楚王。”
杨端和脖颈僵硬的看向熊留的残躯:“也就是说,此人并非是什么自立的假王,而是真正的楚王?!”
杀死一名自立的君王,没什么问题。
但若是杀死楚王,那问题可就大了!
好在王翦解释道:“此人还没来得及登基,算不得楚王。”
杨端和赶忙道:“那无碍,重新推举楚王便是!”
“反正楚国乱的狠!”
“楚王启不就是楚上柱国燕推举的吗?”
“让楚上柱国燕再推举出一名楚王便是!”
王翦眼含无奈:“楚上柱国燕已自刎于下邳城白门楼。”
杨端和心中一跳,赶忙道:“那就让屈、景、昭三族推举楚王!”
“昔楚王负刍不就是这三族推举而出的吗!”
王翦缓缓颔首:“杨翁子所言有理,只是……”
“昭氏族长、楚国令尹昭岑,战死于阖闾城。”
“景氏族长、楚国大司马景畴,于彭城请降。”
“而屈氏族长屈桓,就在此军之中!”
“敢问杨翁子,屈氏族长屈桓可还幸存?”
面对王翦希冀的目光,杨端和的声音突然变得艰涩:
“屈氏族长屈桓。”
“于昨夜,自刎。”
王翦:……
杨端和:……
两人盘算了一圈儿,发现楚考烈王的亲儿子要么在黄泉、要么在大秦。
有能力推举下一任楚王的人,要么在黄泉、要么在大秦。
余下的人莫说是推举新任楚王了,就连推举各大族的新族长都有些费力!
两人一时间竟想不到半点让楚国继续留存下去的法子!
深深叹了一口气,杨端和悲伤的说:“怎么那么巧?”
“怎么就那么巧呢!”
“楚国最后的力量竟是死在了本将手中?!”
“楚国,保不住了!”
乐讯更是快哭出来了。
你说说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本将就是跟着主将一起出来捞点军功而已。
怎么就把楚国最后的生机给打没了呢!
王翦坚定的说:“保不住也得保!”
“楚国,不会亡!”
三人情真意切的模样,一时间让远处那些楚军降将都有些发懵。
为什么在听闻大楚将亡的消息后,你们比我们更悲伤?
究竟我们是楚国的将领,还是你们是楚国的将领啊喂!
王翦一甩披风,跳向自己的大翼。
杨端和快走几步,连声发问:“王上将军意欲何往?”
王翦高声回应:“想办法!”
杨端和用力揉着眉心:“想办法?”
“事到如今,还有何策啊!”
大胜的喜悦因两军将领的悲伤而消失无踪。
就连打扫战场的士卒们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惹恼了将军们。
就在这样的氛围下,太阳西坠。
一艘小翼如同其他打扫战场的船只一般轻巧的驶向河岸,最终停靠在岸边。
外套粗布麻衣、内衬皮甲的王翦背着一个小包袱,领着五十名家兵鬼鬼祟祟的跳下船板。
左右张望了一番后,王翦右手向前一摆,便领着家兵悄无声息的向黑暗中摸去。
然而刚走出没几百丈,道道火光却突然在王翦身周亮起。
火光之下,杨端和恨恨的看着王翦:“本将还以为王上将军果真是在寻思对策。”
“结果王上将军却是有心畏罪潜逃?”
王翦一脸诚恳的说:“什么话?杨翁子您这是什么话!”
“本将不过是苦思不得,来此地散散心而已。”
王翦一脸的笃定。
只可惜,王翦的穿着和他肩上的包袱却让他的这番话没有半点说服力。
杨端和无语的撇了王翦一眼:“令尊还在撒尿和泥玩儿的时候,本将便已在沙场之上砍脑袋了。”
“本将还能不知王上将军在想什么?”
迈步上前,杨端和用力抓住了王翦的肩膀:“本将可是尊王上将军之令才来的这方战场。”
“此战功劳,自当你我共同分润!”
“此战罪责,你我也都跑不了!”
“王上将军怎能私自逃亡?要好生思虑对策啊!”
杨端和话说的敞亮,王翦也不再遮掩,无奈的说:“没法子了。”
“本将着实想不到一丝一毫助楚国继续存在下去的可能。”
“楚国,亡定了!”
“谁都救不了!”
“你我所能为之事,其一便是如本将一般,就地告老。”
“凭你我过往战功,即便现在不辞而别,大王也不会怪罪伱我。”
“你我反倒是可以趁着这次机会逃离朝堂,颐养天年。”
这一次战事对于王翦而言确实是個不错的机会。
借着这个机会,王翦有很大希望可以全身退出朝堂,成为为数不多得以善终的名将。
但杨端和还没成就上将军之位呢,他可不愿现在告老!
所以杨端和直接发问:“其一是告老,其二呢?”
王翦看向杨端和,缓声道:“其二,就只能苦一苦长安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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