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七日。
平旦
本该是最易困倦的时辰,却不断有人影从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中浮现而出,而后乘着由城墙上甩下的竹筐,回返城内。
“报!秦齐联军主力仍囤于下邳城西,巡逻人数是往日一倍以上。”
“报!我部于南侧六里遭遇秦齐联军斥候,苦战过后袍泽皆战死,唯末将逃回。”
“报!我部于泗水河上发现秦齐联军战船三百余。”
一道道讯息汇聚于项燕耳中。
项燕平静的开口:“大王强令我军后撤的命令,果然已被秦军得知。”
听着斥候们传回的讯息,项燕迅速判定嬴成蟜虽然白日里依旧如往日一般强攻逼战,但实际上却早已凭优势兵力甩出了一张大网,将楚军连同下邳城一起当头罩住。
要说嬴成蟜不知道楚王启的命令?
人群后方,穿着一身寻常骑士装备的庄贾露出满意的笑容。
项悍上前一步,双眼热切的看着项燕:“末将在!”
“请闽安君休要言说这等令亲者痛、仇者快之言!”
“都尉项悍率本部兵马潜行转进向东,主动触及秦军斥候。”
都怨楚考烈王和他的四个倒霉儿子!
不只是景颇去了秦国,屈氏也有几名子弟去了秦国,只是因为没有景颇那般境遇,所以难以升迁而已。
“既如此。”项燕笑容尽敛,沉声喝令:“令!”
“拜请诸位见谅。”
“为表歉意,本将愿为先锋!”
“景氏依旧值得信重。”
虽然我泄露了他们的情报,但他们还得谢谢咱呢!
熊留却是眸光闪烁。
“倘若秦长安君不知,本将还当另派人相告!”
“景氏,其心难测啊!”
然而不等他们开口,屈桓已经驳斥:“即便景氏子为秦齐联军游击部队之都尉,然景氏却依旧是我大楚百姓。”
他熊留若是想稳坐王位,恐怕没那么容易啊!
然而熊留面上却立刻做出了歉然之色,面向屈桓和景氏子弟们拱手一礼:“是本将失言。”
大家都听见了吧?
这话可是他自己说的嗷!
屈桓不能允许有人在决战来临之际离间军心!
项燕也略略颔首:“屈副将所言不虚。”
不为景氏,就只是为了屈氏日后不面对如此指责,屈桓也不能任由熊留揪着景颇对景氏发起攻讦。
当楚国大族团结起来,那他们的敌人自然就不会再是对方,而是楚王!
对冲下注是大家族常用的手段。
且现在是什么时候?
大战将至!
熊留冷声发问:“会否是景氏给秦军通风报信了?”
“而今大战将起,我军合该团结一致、共同对敌。”
他当然知道战前说这话并不合适,但他还是说了。
作为未来的楚王,熊留当然需要密切关注楚国各大族之间的关系。
“且秦长安君能得知此讯,早在本将预料之中。”
“都尉景欢率本部兵马人衔枚、马裹蹄,隐秘增援巨山方向。”
而屈桓对景氏毫不犹豫的回护,却让熊留心中一沉。
“与秦军接战后点火示意,而后加速前进,吸引敌军。”
项燕根本不信!
“都尉项悍!”
景欢等人还能说什么?
只能是原谅他了啊!
“都尉昭襄、都尉劳德、都尉成汉三部转进向西,一旦发觉东侧起火,便夜袭敌军中军大营。”
景欢等一众景氏子弟当即怒目而视,意欲怒斥熊留。
项悍轰然拱手:“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大家族内出些不愿附于族中的支脉子弟,实属寻常。”
项燕肃声发问:“可敢死战否?”
“都尉屈路率我军战船自下邳城东水寨出,阻截敌军战船。”
项燕笑道:“先锋之职,本将心中已有人选。”
“那景颇已为秦齐联军游击部队之都尉,多有景氏子望风而降。”
“为国,为己,景氏都不会做如此事。”
“都尉……”
“余者,随本将藏于下邳民宅之内。”
“以金鼓为号!”
“鼓声起,则全军杀出!”
深沉的夜色下,下邳城南城门缓缓开启,吊桥也缓慢落下。
一匹匹战马承载着背上骑士慢行出城。
热气在项悍的甲胄内熏出一片晶莹,甚至顺着项悍的甲片砸落于地。
但项悍的神色却是一片冰寒。
手中握着那杆项朗留下的长戟,项悍沉默的行进于本部前端,一双充斥着复仇之火的双眼不断巡视左右。
“呱~呱~”
几声蛙鸣悄然浮现于夜色,点缀着这个炎炎夏夜。
但项悍却豁然坐直了身子。
大军行过之处,鸟兽辟易,怎么会有不长眼的青蛙胆敢鸣叫?
耐心静等十余息后,没有再听到蛙鸣的项悍断声喝令:
“举火!举盾!”
项悍的话音如同砸进死水的重锤般,在这静谧的夜空中传出很远。
无须传令兵多嘴,项悍所部军中盾兵毫不犹豫的顶向大军两侧,举起了手中大盾。
项悍麾下的七成将士更是齐齐以燧石点燃了手中火把。
不过数息,一道由火把构成的火龙骤然驱散了身周黑暗!
不同于常规夜战中的一什一火。
项悍所部不过一万两千人,却举起了八千五百根火把,做出了八万五千兵马的表象!
“不好!敌军发现我军了!”
“我等竟撞上了楚军偏师?”
“不!若楚军分头逃脱的话,这或许已是楚军主力!”
“我部阻截敌军,袍泽们即刻传讯将军!求援!”
“弩兵上前,漫射!”
看着这又长又粗一望无际的火龙,埋伏在项悍所部附近的秦齐联军下意识认为自己遭遇了楚军偏师,甚至是遭遇了楚军主力!
阵阵惊呼声自楚军东西南北接连响起。
随之而来的,便是炸响的弓弦声和金铁交鸣之音!
项悍嗤声道:“仅只这点本事,也敢抵近探查?”
“袍泽们,加速前进!”
呼喝间,项悍一马当先的策马向前。
而在项悍身后,百名项氏子弟和两千名精锐步卒紧紧跟随。
看到项悍率领前军冲杀而来,一名齐军连长嘶声高呼:“列阵!枪兵上前,列方阵!”
然而这一声喝令,却暴露了此部齐军的位置。
项悍眸光豁然转向齐军连长的方向,右手从马背后侧摸出一根短标枪,身体后弯,而后猛然掷出!
“啊!!!”
听着不知是谁人发出的惨叫,项悍怒喝:“敌军就在我部前方四十丈。”
“骑士加速!”
“冲杀!”
呼喝间,项悍再次一夹马腹,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狂奔而去。
待离的近了,项悍果然看到了一张张惊恐的面容。
脸上挂着残忍的笑容,项悍手中长戟猛然前刺。
“齐贼,纳命来!!!”
戟尖穿喉而过,带出大捧鲜血。
为首齐军的身躯尚未落地,项悍手中戟已然斩向另一名齐军。
项悍身后,百名项氏子弟也都果决凌厉的刺出手中长戟,试图用这些齐军的性命去祭奠此战战死的族人。
“为首那人必是将领,若斩此将,定能赚大钱!”
“敌军至少有两千余人,岂是我等一连之兵可以力敌的?跑!快跑啊!尔就不怕有命赚钱没命花吗!”
项悍仅仅只是领着项氏子弟冲杀了一阵,甚至连后续的步卒都还没接阵,埋伏在此的两百齐军便已作鸟兽散。
看着撒腿跑入夜色之中的齐军,杀心上头的项悍毫不犹豫的喝令:“追!”
然而命令刚刚下达,一条条由火把组成的小火龙却映入了项悍眼帘。
项悍当即抬眸四望,便见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竟有数十条规模各异的火龙正向着他的方向加速行来。
项悍只能强压下杀意,更改命令:“传令全军,散阵前进,加速向东!”
“前部随于本将身侧,为我军开路!”
……
与此同时,下邳城西。
“举火了。”劳德遥望东方,低声发问:“两位,下令吧。”
昭襄却目视秦齐联军中军大营,摇了摇头:“再等等。”
劳德皱眉道:“但主帅令你我三部在看到东侧起火之后便立刻袭营。”
“若是拖的久了,待到秦军中军整军,我军便非是夜袭敌营,而是羊入虎口了!”
夜袭,讲究的就是个出其不意。
等到敌军有所准备之后再去袭营,那还叫夜袭吗?
那叫夜间强攻!
昭襄沉声道:“主帅不可能事事都吩咐的一清二楚。”
“依照主帅之令临机决断便是我等将领的职责。”
“劳都尉如何能判定秦军中军大帐之内果真有敌军存在?”
劳德微怔。
是啊。
嬴成蟜既然早就知道楚军即将撤军,又岂能不防范楚军在最后关头发起突袭?
虽然多等一会儿会让他们的夜袭变得更加艰难。
但面对嬴成蟜这种人,再怎么求稳都不为过!
劳德不再劝说,只是继续趴在昭襄身侧耐心等着。
四十余息后,秦齐联军中军大营内突然传出阵阵鼓声。
“咚咚!咚!咚!咚!”
“集结!列阵!”
“楚军要趁夜逃窜,速速整军!”
直至听到秦齐联军中军大营内的呼喝声,昭襄方才松了口气,豁然起身,断声喝令:“全军听令!”
“火烧秦齐联军大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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