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君府的正堂前院很大,却依旧容不下千余门客。
往常韩夫人和芈恬都会按照门客们被嬴成蟜召见过的次数、家族实力、才学风评、贡献力度等因素综合考量,将最被嬴成蟜看重的人或最需要被嬴成蟜看重的人安排在前院,次者安排在左右两侧院。
但今日,座次的排序却仅有一个标准。
军功!
凡于咸阳城保卫战中奋勇杀敌者,即便不曾被嬴成蟜召见过也能坐于上位。
凡不曾参加咸阳城保卫战者,即便是张让也只能坐在侧院。
但无一人对此有所微词。
坐在院子最角落的张让反倒是浑身轻松,欣然注视着坐于主院的张胜的同时,还刻意调整身形,让嬴成蟜消失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
高台之上,嬴成蟜举起酒爵:“本君出征在外,不惧敌军势大,独惧家中生变。”
“此战,本君一众家眷皆无恙,全赖诸位奋勇杀敌、舍命相护!”
“本君敬诸位!”
话落,嬴成蟜满饮爵中酒。
所有门客赶忙起身拱手,满饮酒水:“君上多礼。”
“君上厚养我等,我等自当舍命臂助!”
养士不是慈善。
养士的目的,就是为了用士!
嬴成蟜好吃好喝的供着他们全家,每月还给他们发薪水,他们若是坐视嬴成蟜家眷遭险却无动于衷。
那还是人吗!
由着侍女斟酒,嬴成蟜轻声一叹:“此战,我长安君府争先而战。”
“一百零三名宦官、三百九十一名阉人、七百八十七名家兵预备队、两千两百零五名仆从、六百三十一位先生战死于咸阳城!”
“噫吁嚱!”
“悲哉!”
此战,韩夫人、华阳太后、嬴政和芈恬三女都不曾负伤。
但站在战场最醒目位置的他们为何能不负伤?
长安君府并长安宫的宦官战死过半,阉人战死六成,家兵预备队战死四成,仆从战死过半,门客战死近三成!
一场大战打下来,太多府中眼熟的老面孔都战死于沙场之上。
他们用他们的性命把韩夫人保护的很好。
他们也用他们的生命践行了什么叫君养士百日,士为君一死!
即便此战嬴成蟜杀敌良多、麾下战死良多。
可当他看到眼前这比往日空荡了太多的长安君府,心中还是忍不住的涌出一抹悲戚和感激。
嬴成蟜长身而起,高举酒爵:“此爵,敬义士!”
话落,嬴成蟜将爵中酒倾洒于地。
满堂仆从齐垂首,列位先生皆敬酒。
院子里激荡起淡淡的酒香,告慰着战死的英灵。
沉默十息后,嬴成蟜方才继续开口:“义士为本君死战,本君不能不义。”
“凡长安君府并长安宫战死者,勿论身份,人皆赐钱一万,家眷由我长安君府奉养终生。”
“未成丁之子嗣皆可于我长安君府得法吏教学,若学而优者,本君会亲自考教其课业。”
在场所有门客、仆从、侍女全都双眼一亮,齐齐拱手高呼:
“长安君仁德!”
嬴成蟜赐下的那一万钱虽重,但相较于后面的承诺而言却只是无足痛痒。
子嗣可入长安君府学习课业,甚至还能得到嬴成蟜的亲自考教!
谁人不羡慕能跟在嬴成蟜身边学习的张良?
而今,人人都有可能成为张良!
嬴成蟜的承诺却还没结束:“于此战,长安宫阉人亦奋勇非凡。”
“本君已得大王应允,可于长安乡东筑坛一座,此战战死之阉人尽数埋入此坛周边,岁岁遣阉人宫女祀之。”
“日后长安宫内有功之阉人,亦可于上禀宗正后葬入此地,得享祭祀。”
听到嬴成蟜这话,侧院内那十几名来帮忙的阉人懵了。
身为阉人,无后已是他们的命中注定。
在这个迷信思想极其严重的时代,无后、绝祀,无疑是对一个人最深重的打击。
虽然他们可以通过收干亲来保证死后几十年的祭祀,可收干亲可不是哪个阉人都有资格去做的事。
而今,嬴成蟜却给所有阉人开辟了一条永享祭祀香火的道路!
院内所有阉人齐齐跪地,叩首以拜:“长安君大恩大德,卑贱之人永世难忘!”
“为报君恩,我等万死不辞!!!”
明明只是十几名阉人,却嘶吼着喊出了声震全院的话语。
嬴成蟜温声道:“非是本君之恩,而是诸位之劳当得此赏!”
“本君常不在宫中府中,诸位能代本君照看好家母,本君心安矣!”
阉人们不曾起身,而是以头抢地:“我等但有一息尚存,必不令夫人有丝毫差池!”
“若违此誓,皇天不容!厚土不纳!鬼神皆弃!身魂俱亡!”
其声其音,发自肺腑。
其言其誓,直通黄泉。
听着这好似要把心肝脾肺都挖出来证明给嬴成蟜看的嘶吼,华阳太后看向韩夫人,声音复杂:“你是个有能为的。”
身在后宫,最缺忠心,也最重忠心。
阉人这个与宫女一般可以直接接触到嫔妃的群体固然地位卑贱,但若起了歹心,却会是包括太后在内所有后宫女子的噩梦,而若是他们忠心耿耿,后宫女子便难有生命之忧。
嬴成蟜此举不止收了残存阉人的忠诚,更会让未来长安宫内的每一名阉人都对韩夫人忠心耿耿。
即便外人拿出再多的钱财、再多的好处,也很难打动长安宫阉人的心。
毕竟,钱财谁人都能给,但能让他们葬入长安乡东那方墓地、永远得享香火祭祀的人,却仅有韩夫人和嬴成蟜!
华阳太后毫不怀疑,经由嬴成蟜此举,即便韩夫人未来年迈昏聩、没了现在的手腕,长安宫也会被韩夫人牢牢的掌控在手中,绝对不会有背叛之嫌!
韩夫人展颜露出美丽的笑容:“太后过誉。”
“孤只是个有福的。”
“蟜儿行此举之前不曾与孤言说过。”
“想来蟜儿根本不曾想到他此举会有什么影响,只是念及阉人无后难赏,却不愿寒了阉人的心,故此而行此举罢了。”
“若非如此,蟜儿定不会忘了华阳宫阉人。”
相较于华阳太后,韩夫人更了解嬴成蟜。
如果嬴成蟜想通过那方祭坛达成什么目的,必然会先和韩夫人书信沟通。
而今嬴成蟜突然宣告此事,很可能是因为嬴成蟜自己都没把这件事当回事,只是随口和嬴政提了一嘴,嬴政也就宠着应下了。
嬴成蟜只是把阉人也当成人来看待,并尊重阉人群体的付出和牺牲。
仅此而已!
华阳太后沉默几息后,目光复杂的看向嬴成蟜:“出身王室,却以仁心换仁心。”
“何其难得!”
事实证明,嬴成蟜确实没把给阉人立祭坛当做什么大事。
略略安抚了几句后,嬴成蟜便回身落座,将话题拉回正题:
“至于在座的诸位先生,说来惭愧,长安君府空虚。”
“本君仅能每人赐钱五千以作赏赐。”
一众门客不由得略显失落。
但嬴成蟜花了那么多钱、养了他们那么多年,本就是让他们卖命的。
而今他们不止得了朝廷的赏赐,还得了嬴成蟜的五千钱,谁也说不得嬴成蟜的不是,故而所有门客还是拱手高呼:“臣等,拜谢君上!”
嬴成蟜笑而颔首:“诸位先生无须多礼。”
“今夜夜色已深,本君还要将诸位先生聚集起来,实是因本君有两事要劳烦诸位先生。”
“其一,本君此次出征,却在江汉地屡遭当地豪强国人背刺,更有诸多城池的国人豪强联合起来杀官而叛!”
“本君回师,越想越气,却不知该如何破此局!”
“故而本君希望诸位先生能以才学为本君分忧。”
听得嬴成蟜此言,一众门客不由得心思急转。
这是分忧吗?
不!
这分明就是考教!更是他们擢升的机会!
张胜当即起身拱手发问:“敢问君上,君上是意欲以杀伐解恨,还是意欲以策稳江汉?”
“且作乱之国人豪强虽以江汉地为主,余处却也不少,君上可有心一网打尽乎?”
嬴成蟜饶有深意的看向张胜:“张先生当知,本君惫懒,更懒得去思索哪个策略更合适。”
“即便本君思虑妥当,此策能否施行还是要看大王的心思。”
“所以张先生无须思虑本君意欲如何,而是该思索大秦该当如何。”
“反正本君也不会看张先生的策论。”
“这些麻烦事,本君会尽数甩给大兄处置!”
嬴成蟜的话语随行自然,好像真是个想达成目的却不愿付诸努力的纨绔二代。
但所有门客的汗毛却在倒立!
他们明明有才华,为何要来给嬴成蟜当门客?
还不是因为他们自己没办法接触到嬴政,没有展露才学的机会吗!
所有门客都反应了过来。
那五千钱只是嬴成蟜明面上给予的赏赐。
嬴成蟜真正的报答,乃是给了所有敢战者一个把才华直接展现在嬴政面前的机会!
嬴成蟜随意的继续开口:“其二。”
“本君此番出征得蓝田县为封地,至此,本君已有四县一乡之封地。”
“然,诸位先生皆知本君惫懒,着实懒得管理如此之多的封地。”
“此番大王封赏之际,本君就意欲推拒,却不知该如何推拒,又该如何化解大王的一片好意。”
“烦请诸位先生为本君思虑。”
“若本君再战得功,如何才能拒绝大王赐下的封地?”
听着嬴成蟜这话,一些门客都目露古怪。
那可是封地!
多少人不惜押上全族性命都想换来一块的封地!
您却觉得封地太多、管的费神,不想要更多的封地了?
您还要让我们这群连丁点封地都没有的人帮你思考该怎么拒绝?
这何异于一名坐拥几个城市全部房产的巨富在因收房租太费力而烦恼,然后让手底下那群连首付都付不起的员工帮他想想如何才能不获得更多的房产?
您自己听听您这话。
多冒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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