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翦眸光猛然一凝,笑容也更温和了些许:“庄仇所部于阖闾城之战中受损颇重。”
“本将以为,令得庄仇所部继续休养为善。”
“本将可出一支兵马,用于执行长安君此策!”
嬴成蟜看向王翦:“王上将担心庄仇所部大开杀戒?”
王翦收敛笑容,认真的说:“本将不是担心。”
“本将认为,必然如此!”
“庄仇所部原是贼匪,归附我军不过数日,并不习惯我大秦军律,一旦承长安君此令,很有可能失控!”
庄仇麾下很多将士都曾被楚国的权贵剥削、压迫、欺辱、殴打,甚至被楚国权贵巧取豪夺了家产、逼死了父母、玩死了妻女!
这都是不共戴天之仇!
是哪怕自己无力报仇,也要留给子孙后代去报的血海深仇!
正因为这些仇恨,庄仇麾下将士才会悍不畏死的夺取阖闾城!
而现在,嬴成蟜却将屠戮权贵的刀子塞到了这些人手中。
他们岂能放弃对昔日仇人报仇的机会?
如果他们只是冤有头债有主的报仇,王翦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可一旦没有证据、没有代价就能随意杀人的口子一开,再想收可就收不住了。
庄仇所部势必会对所行途中见到的所有权贵展开血腥屠杀!
嬴成蟜随意一笑:“王上将所言有理。”
“若非如此,本将又岂会令庄仇所部北上平乱?”
如果怀柔不能化解利益被夺的仇恨。
那嬴成蟜不吝于以恐惧压制这份仇恨,以杀戮终结这份仇恨!
王翦双眼定定的看着嬴成蟜:“长安君意欲效仿昔年武安君乎?”
嬴成蟜摇头否认:“武安君所屠,多为庶民和将士。”
“本将刀锋所指,却是权贵和国人。”
“即便本将杀戮太盛,也不会造成如武安君那般杀孽。”
王翦沉声道:“长安君所染杀孽确实更少,但这些亡魂能发出的声音却更加嘹亮!”
“一旦长安君令庄仇所部北上,天下人恐皆斥长安君不仁。”
“天下权贵更是会深恨我大秦,日后我大秦再战他国,各国权贵便是为了自身性命也会众志成城、同战大秦!”
“于长安君而言、于大秦而言,此皆非善事!”
“本将以为,长安君还是先行上禀大王,待到王令抵至,再做决断!”
王翦压低了些许声音:“且武安君早逝,不只是因抗令不战、无令而战,也未尝没有杀孽过重、得天地惩处的缘由。”
“还请长安君三思而后行啊!”
王翦是真心不希望嬴成蟜重蹈白起覆辙,更不希望嬴成蟜因杀人太多而英年早逝。
毕竟,只要有嬴成蟜顶着前面,王翦等大秦将领就都无须担忧因军功太盛而被君王忌惮。
所以王翦非常希望将王氏的稳健之道传给嬴成蟜,让嬴成蟜能长长久久的活下去。
他好,我也好!
嬴成蟜笑而拱手:“多谢王上将提点。”
“然,王上将无须多虑。”
“天下人赞颂本将或怒斥本将,皆与本将无关,本将也并不在意身后名。”
“本将无令攻破阖闾城、俘虏楚王负刍,大王即便不动怒,也不会再敢轻易放本将出征。”
“这应该就是本将最后一次领兵出征了。”
“凯旋之后,本将会上请大王申斥本将,并夺本将兵权、令本将永不出征,给天下权贵一个交代!”
“如此,天下权贵对我大秦的忌惮和愤怒自会烟消云散,无碍于我大秦的征伐之路!”
屠戮楚地权贵这个决定确实是因怒而生,但嬴成蟜在下令之前却已想清了利弊。
嬴成蟜也不会将自己的决定上禀嬴政。
屠戮权贵的骂名,嬴成蟜自己背着就是。
毕竟,嬴政需要一个好名声来治天下,但嬴成蟜作为一名拥有继承权的公子,要那么好的名声做甚?
世人畏他,便足矣!
对大秦、对天下有利,那就去做!
至于嬴成蟜需要付出的代价?
对于嬴成蟜而言,那根本就不是代价,而是摸鱼的诱惑!
王翦连声劝说:“当今天下正值乱世。”
“我大秦需要长安君为我大秦征讨强敌、开疆扩土啊!”
嬴成蟜诚恳的看着王翦:“王上将、王将军、杨将军等诸位将军皆大将。”
“是本将机缘巧合之下领了主将之位,方才令得本该属于诸位将军的功劳归于本将名下。”
“本将相信,即便本将解甲归田,诸位将军也必当能为我大秦开疆扩土,封侯封君!”
王翦:……
还封侯封君?
这绝对是本将听过的最恶毒的诅咒!
让本将不显山、不漏水、平平安安、三族皆存的过完这一生,就那么难吗!
但看着嬴成蟜坚定诚恳的目光,王翦也只能轻声一叹:“既然长安君心意已决,本将也不便多劝。”
“但庄仇所部终究散乱,若遇强军精兵恐难取胜。”
“可否允本将派遣些许将领并军法吏入驻庄仇所部?”
王翦的意思很明显。
既然拦不住嬴成蟜大开杀戒,那至少也派点人跟着,避免庄仇所部杀红了眼!
如此一来,或许未来嬴成蟜还会有再次出征的机会。
嬴成蟜也确实担心庄仇所部失控,最终没死在楚军手中,反倒是死在了大秦法吏手中,便拱手一礼:“有劳王上将!”
随着嬴成蟜和王翦的命令下达各部,三支兵马迅速离开阖闾城,以阖闾城为中心,向各地权贵食邑和乱军驻地杀奔而去!
——
秦王政十二年二月二十八日。
庄仇三部完成了对太湖周边权贵的镇压,继续向着东、西、北三个方向行进而去。
‘秦破楚,太湖红’的童谣随之流传开来,令得楚地风声鹤唳。
一屯传令兵却突然闯入了这场刚刚拉开序幕的杀戮盛宴!
“长安君何在!”
远远听到呼声,正与王翦等将领商讨战事的嬴成蟜循声抬头,快步走出大帐,便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在两名家兵的搀扶下飘了过来。
嬴成蟜目露错愕:“蒙侍郎!”
前线战事已经进入收尾阶段,如何用得上侍郎传令!
难道本将攻破阖闾城、俘虏了楚王负刍这件事造成了极其恶劣的负面影响,令得大兄震怒?
心中担忧,可看到蒙毅那一片血红的下裳,嬴成蟜便知蒙毅的双腿定然已被马背摩至血肉模糊,赶忙吩咐:“速请蒙侍郎入帐。”
“卦夫,去请医者!”
“八夫,取……”
蒙毅打断了嬴成蟜,虚弱而焦急的说:“长安君,咸阳城有难!”
正在指挥家兵的嬴成蟜动作一顿,不敢置信的看向蒙毅:“咸阳城有难?”
“咸阳城如何会有难?!”
赵、楚前线连战连捷,此战眼瞅着就要结束了。
结果现在你告诉我说,老家被偷了?
这合理吗!
接过八夫递来的水囊痛饮一口,略略缓解了一下喉间的灼烧感,蒙毅连声道:“上将军齮中了赵武安君的诱敌深入之策,大败于太行山。”
“上将军齮死于乱军丛中。”
“上将军齮所部仅剩兵马八千余,暂由副将辛梧统帅。”
“赵武安君所部却拥兵二十五万上下。”
“朝中判断,赵武安君不会善罢甘休,必会趁势追杀,甚至如前番纵约攻秦一般西渡黄河,威胁咸阳城!”
蒙毅的话语如一道惊雷般炸响于嬴成蟜脑海之中。
嬴成蟜多次书信桓齮,劝说桓齮小心谨慎,甚至不惜自承比之李牧不如,以此让桓齮打起十二分警惕。
可桓齮依旧如原本历史上那般,死于李牧阵中!
一息都顾不上为桓齮惋惜,嬴成蟜焦急的嘶声喝问:“现下有多少兵力戍守咸阳城?”
“大王可已向西南方向暂避?”
蒙毅苦声道:“大王正在尽征关中成丁,预估可得五万五千兵马。”
“大王已令将军王贲为将,领兵御敌。”
“又令群臣黔首撤向雍城。”
“大王自己却率宦官、侍郎据守咸阳城,意欲与赵军于咸阳城决一死战!”
关中地仅能征出五万五千兵丁,即便再算上跟在嬴政身边的宦官和侍郎,也只能拿出六万兵马交由王贲指挥。
但王贲要面对的,却是率领二十五万大军的李牧。
王贲他怎么打?
他没那个实力啊!
更让嬴成蟜心忧和愤怒的,是嬴政令群臣撤向雍城,自己却据守咸阳城!
“大兄他是怎么想的?”嬴成蟜的声音在颤抖:“他是怎么想的?啊!”
“行险很有趣是吗?”
“不想追求长生不死了是吗?”
“为何不撤?”
“为何不撤!”
“王将军若无法守住咸阳城,大兄该当何如!!!”
嬴成蟜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嬴政被李牧俘虏,甚至是被李牧砍了脑袋的场景!
心脏传来一阵剧痛,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大脑也变得空白,腿部肌肉失控。
嬴成蟜无力的向后仰躺而下!
“长安君!”
“家主!”
王翦、杨端和等人赶忙出手扶住了嬴成蟜。
缓了几息,嬴成蟜眼前才重见光明,便听到了蒙毅那复杂的声音:
“传王令!”
“令长安君、上将军翦即刻率领主力回援,不可有片刻耽搁。”
“令将军杨端和率倒戈军镇守广陵。”
“令副将杨虎率偏师北上,为将军蒙武所部副将。”
“若寡人崩,则命大秦长安君承袭秦王大位!”
手捧王令,蒙毅面向嬴成蟜微微躬身:
“请长安君接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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