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丹的出逃计划简单却缜密,流畅又稳妥。
千余名义士用生命和热血共同谱写了一曲属于义与侠的乐章。
燕丹也曾切实利用这个方法逃出了赵都邯郸!
只可惜。
仗义的热血难以同化十余年如一日的养育之恩。
自燕丹入秦,嬴成蟜就从家兵预备队中选拔了几名性子洒脱之人伪做游侠混入了燕国行舍,整日与燕丹宴饮不休。
从燕丹密谋出逃的那一刻起,燕丹的所行所举便被嬴成蟜尽数掌控!
燕丹觉得他冲出了如囚笼一般的咸阳城。
殊不知燕丹却也冲出了庇护他的安全屋。
嬴成蟜早已率五百名家兵恭候于燕丹出逃的必经之路,磨砺爪牙,准备大开杀戒!
“举弓!”
一声令下,五百名家兵齐齐翻出背后长弓。
嬴成蟜再令:
“举麾!”
憨夫双臂用力,将绣着‘长安’二字的旗麾高高举起!
燕丹死于内史郡,很难不让人误以为是嬴政派人杀害了燕丹。
而今嬴成蟜就是要明明白白的告诉世人。
燕丹,是本君杀的!
冤有头债有主。
有仇有怨,自寻本君报偿!
嬴成蟜冷声下令:
“目标西北方向贩马商队,各领区域,分批点射!”
“搭……”
嬴成蟜的命令尚未下完,一只大手却攥住了嬴成蟜的胳膊。
嬴成蟜心脏如发动机一般剧烈跳动,双眼猛然瞪大,本欲取箭的右手猛然下挥,带动右肘向后轰然砸出!
“嘭!”
肘掌相交,紧随其后的是一阵抽冷气之音。
“嘶~王弟的力劲果真够大!”
“难怪王弟能屡屡破阵!”
听到这声线,嬴成蟜目露错愕,不敢置信的回头,失声低呼:“王兄?!”
出现在嬴成蟜身后的,赫然正是嬴政!
嬴成蟜焦声发问:“王兄,可无恙?”
嬴政若无其事的要将右手背向身后:“乃兄无碍。”
然而手刚抽到一半就被嬴成蟜抓住,硬掰开了攥紧的手指头。
果不其然,嬴政的右手一片通红,皮肉还在不自觉的抽动!
嬴政不自觉的避开视线。
身高已近一米九的嬴政膀大腰圆,日常习武之际三五名锐士近不得身。
也正是因为自诩勇武,所以嬴政才时常只带三五名侍郎就敢行走于王宫之外。
嬴政本以为即便嬴成蟜在外闯出了偌大杀名,自己也不会逊于嬴成蟜几分。
结果,尴尬了!
嬴成蟜心疼又愧疚的瞪了嬴政一眼:“王兄你都多大岁数了,还搞偷袭?”
“现在又不是你我年幼之际,弟已久经沙场,早就养成了招招毙敌的习惯!”
“得亏弟未穿铁铠,只是穿了皮甲。”
“若是弟以肘铠后撞,你这手可就废了!”
“就不能先唤弟一声吗!”
嬴政反瞪了嬴成蟜一眼:“若乃兄喝令伱住手,你可会遵令乎!”
嬴政可太了解嬴成蟜了。
嬴政更知道嬴成蟜早就想杀死燕丹!
即便是嬴政明确下令让嬴成蟜住手,嬴成蟜依旧会下令放箭,至多只是不再率家兵冲杀而已。
若是果真如此,嬴政能怎么办?
燕丹都已经死了,嬴政难道还能再把嬴成蟜也杀了吗!
所以嬴政直接攥住了嬴成蟜,彻底断绝了嬴成蟜假装间歇性耳聋的可能。
这一次,轮到嬴成蟜尴尬了。
但尴尬归尴尬,想让嬴成蟜认错是不可能的。
嬴成蟜梗着脖子道:“王兄凭甚令弟住手?”
“太子丹身为燕国质子,今日却在未曾上禀典客的情况下私出咸阳城。”
“更身着白衣伪作商贾、号令千人向东奔行。”
“此实乃私逃之举!”
“弟怎能不截杀之!”
嬴政怒喝:“你是如何应诺乃兄的?”
“可是已尽数忘却乎!”
嬴成蟜坚定的看着嬴政:“他违法了!他背盟了!”
“依大秦律法,当杀!”
“依大周礼制,当杀!”
“依秦燕之盟,当杀!”
“弟身为大秦长安君,有权维护我大秦颜面!”
嬴成蟜说的有理有据。
便是放诸天下,天下人也没办法就此指责嬴成蟜。
毕竟燕丹违法、背盟在先,他该死!
然而嬴政却只是沉声开口:“寡人尽赦其罪!”
一句话,将嬴成蟜的理由全数推翻!
嬴成蟜瞪大双眼,不敢置信的看着嬴政:“是谁与弟言说莫要在意一城一地之得失,要以大局为重的?”
“今日为了太子丹,王兄竟要践踏秦律?!”
“他如何值得!”
嬴政沉声道:“只要你我皆不言说,天下人自然会以为燕丹乃是私逃返燕。”
“如何会动摇秦律!”
嬴成蟜手指燕丹方向,急声发问:“王兄不曾见此人临行之际的怨色。”
“王兄好意待他,他却对王兄心生怨怼。”
“若放此人返燕,此人必竭力与我大秦为敌,甚至是广邀刺客,刺杀王兄!”
“如此隐患,王兄岂能赦其罪,放其返燕!”
虽然在原本历史上,嬴政躲过了荆轲的刺杀。
但嬴政躲开那次刺杀的过程却是险而又险。
这方世界的发展早已被嬴成蟜搅的千疮百孔,万一这次荆轲带了个远超秦舞阳的最佳辅助,而嬴成蟜和夏无且又都恰好不在殿中,嬴政是否还能避开这一次刺杀?
嬴成蟜不敢赌!
嬴成蟜只想将危险扼杀于摇篮之中!
嬴政视线顺着嬴成蟜的手指看向燕丹的方向,目光有些恍惚:“丹兄会派遣刺客刺杀寡人?”
嬴政扯出一个笑容,只是这个笑容难掩苦涩:
“那便让他来杀。”
“寡人坐于咸阳宫等着他!”
嬴成蟜震惊的看着嬴政:“你疯了?”
“你怎能如此纵容太子丹!”
“太子丹究竟给你下了什么迷药!”
蒙恬不由得看向嬴成蟜。
不过是不将燕国逼入赵国同盟的寻常之举而已。
这也叫纵容?
烦请君上自观行举,而后自问一句。
你也好意思说这话?
嬴政轻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涟漪,淡声道:“而今天下皆知寡人与燕太子丹曾相约互不攻伐。”
“然,寡人志在一统,他日势必发兵灭燕。”
“此情、此诺,皆会令我大秦彼时处于不义之地。”
“若燕太子丹果真令刺客刺杀寡人,寡人便可携大义兴兵灭燕!”
嬴成蟜断声道:“不值得。”
“为了区区一个燕国,不值得令你承受如此危险。”
“互不攻伐乃是王兄与太子丹之间的约定,与弟何干?”
“弟杀太子丹,亦可破此诺。”
“王兄若是觉得不稳,大不了弟亲自挂帅,为国灭燕!”
嬴政无力反驳。
嬴政只能露出温和的笑容:“王弟勿忧。”
“王弟赠与寡人的手弩,寡人随身携带。”
“燕太子丹寻来的刺客便是能突破寡人的侍郎,又如何能敌的过王弟亲手送给寡人的手弩?”
说话间,嬴政拍了拍挂在后腰处的手弩。
嬴成蟜腹中千言被尽数堵住。
嬴政浑不顾累赘,终日贴身带着自己送出的手弩,自己还能说什么?
嬴成蟜的千言万语只能化作一句问话:“确定不杀?”
“罪责弟来背,骂名弟来担,便是有千夫所指也有弟替你扛着。”
“反正弟也不在意劳什子民意民心。”
“这是最后的机会,可能也是唯一的机会!”
嬴政毫不犹豫的说:“放他走!”
四目相对间,嬴成蟜只从嬴政眼中看到了浓浓坚定。
嬴成蟜知道,这样的嬴政是劝不动的。
无奈一叹,嬴成蟜还弓于背,淡声道:“弟先行告退!”
本君是来杀人的,不是来送人的!
而今杀人无望,嬴成蟜毫不犹豫的策马就走。
目送嬴成蟜远去,嬴政的视线转向正在加速奔行的燕丹,苦涩轻叹:
“为什么要逃呢?”
“寡人怎会害你!”
鞠武不敢赌嬴政能在燕国背盟之后不杀燕丹。
鞠武更认为嬴政强逼燕国履行盟约是根本不在意燕丹的性命。
但嬴政却从来都没有动过杀燕丹的心思!
嬴政强令燕国履行盟约确实是为了逼迫燕国背盟。
但嬴政的目的却是借此名正言顺的将燕丹扣于咸阳城。
如此一来,即便燕王喜身故,即便燕丹是燕国太子,远在秦国的燕丹也没办法赶回燕国继承王位,昔日约定自然作废,嬴政也就没了和燕丹反目成仇的理由。
嬴政都已经想好了。
灭亡燕国之后就助燕丹登基,让燕丹成为像卫君角一样的秦国下属君侯。
虽然没有封地,却可以保燕国国祀不失、国号不亡,燕丹的燕君之位也可以世代相传!
天知道在听闻燕丹出逃时,嬴政是何等的错愕与心寒!
良久良久,嬴政终于缓声开口:“取酒。”
自蒙恬手中接过斟满酒水的酒爵,嬴政持爵对着狂奔而去的燕丹遥遥邀饮,轻声喃喃:
“昔日恩义,今日全之。”
“政实不愿与丹兄为敌,更不愿弃往昔恩义。”
“愿丹兄还燕之后平安喜乐,愿燕王喜福寿安康!”
嬴政知道,自今日起,他将失去此生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挚友!
友情,将彻底离开嬴政的字典!
但,嬴政没得选。
历代先祖的东出遗志压在他的肩上,大秦上下对胜利和爵位的渴望压在他肩上,截断数百载乱世、开一统之天下的重任压在他的肩上。
嬴政不愿失去这位挚友,却不得不失去这位挚友。
饮尽爵中酒,嬴政满眼不舍却无比坚定的朗声而呼: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
“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丹兄。”
“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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