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一刻。
森冷的夜色已经笼罩大秦。
一行车队自咸阳城向西而去,奔赴未知的未来。
一行车队自咸阳城向北而去,扑向批不完的奏章。
另有一架车队自咸阳城向南而去,沉默的穿行于夜色之中。
突然间,一道低沉的声音划破沉寂。
“停车。”
车队停驻,正中间的驷马大车撩开车帘。
嬴成蟜的目光越过车窗最终落于已经凝结出一层薄冰的河面,面带笑意的发问:“窝一直都在打吗?”
张铭庶次子、长安君府管家张勋当即回答:“必不敢忘。”
“每日府上都会将黏虫、螺虫、蝗虫等各色成虫或虫卵投入河中。”
“自河面解冻至河面结冰,日日不休!”
嬴成蟜略略颔首:“善。”
“摊派捉虫之事可曾出现纰漏?”
张勋赶忙道:“正要向家主上禀。”
“前岁家主点的三百户人家中有六户得了爵位、分了田地。”
“卑下见其家境已经好些了,便免去了这六户的摊派,另选了六户家有幼童、家境艰难的贫家进行摊派。”
“现下每户人家每日还是摊派成虫五十只或虫卵三百枚,如数缴纳即可得六斤粟米,多不收、少不补。”
“卑下始终在盯着,未曾有任何纰漏。”
“今岁这三百户人家中又有二十余户得了爵位,究竟该如何处置,还需家主决断!”
很多长安乡附近的小地主都因嬴成蟜的这份‘摊派’而对嬴成蟜嗤嘲不已。
那可是六斤粟米啊!
直接把这六斤粟米倒进河里,其打窝的效果不比扔几十只虫子下去更好?
且把六斤粟米换成肉,然后用鲜肉打窝的效果也比拿虫子打窝更有效吧。
何必凭白折腾黔首呢?
张铭一开始也不能理解嬴成蟜此举。
直到他看到一户户险些活不下去的农家依靠抓虫子熬过难关,他才终于明白了嬴成蟜要‘钓’的是什么!
嬴成蟜脸上的笑容更盛了几分:“俗话说善钓者必善诱。”
“唯有把这窝子打好了,日后才能连杆起鱼!”
“所以打窝之事一日都不得马虎。”
“便是这河面结了冰的冬日,打窝也不能停!”
“你再去寻一些没能博得爵位、贫困难活的伤残老兵,就先寻个……五十人!”
“待到河面彻底上冻,你便令他们每日来这渭水河,在岸边砸开冰面,以便于投喂打窝。”
“每人每日算他四斤粟米。”
“此事,切不可怠慢!”
张勋微怔。
冬天还要继续打窝?
对于贵人们而言,冬日可以穿上七八层衣服再在外面套一件皮子大氅,手里还能捧着暖炉以抵御寒风。
但很多黔首全家四五口人却连两三套体面衣服都凑不出来,只能谁出门谁穿衣服。
在这烈烈寒风之中,很多黔首哪怕一直缩在屋子里都会被冻死。
更遑论是顶着寒风跑到冰面上去凿冰,帮着嬴成蟜继续打窝了!
徭役都没这么残忍啊!
难道自己一直都理解错了?
家主就只是单纯的想打窝而已?
等等!
张勋试探着发问:“但这冬日严寒,黔首们却缺少御寒的衣物,恐怕……”
嬴成蟜随意的说:“此次本君灭魏而回,缴获颇丰。”
“那些缴获的血衣烂布留给府中人穿多不体面?将那些衣裳分予被摊派者穿着便是,也算是能顶些工钱。”
张勋恍然大悟:“卑下知之矣!”
嬴成蟜欣然颔首:“甚善,此事依旧由你盯着。”
“另,待天气暖和些了,本君会在各个封地都走走,多寻几处鱼多的钓点。”
“届时其他钓点也皆需如此地一般打窝。”
嬴成蟜眸光转向张勋,眼神发冷:“若是出现任何纰漏,伱自来请罪!”
张勋轰然拱手:“家主放心,卑下定然将此事处置的妥妥当当。”
“必定不会令得伤残老兵……额不是,必定不会令得家主垂钓之地断了一日饵料!”
嬴成蟜这才又将目光转向自己选定的钓点,眼中满是遗憾:“打了两年的窝,此地的鱼儿定然极为肥美。”
“可惜,没时间钓啊!”
“我这个嘴哦!”
“怎么总是自己挖坑自己跳呢!”
此刻的嬴成蟜恨不能扇自己两耳光。
让你没事找事!
大冬天的带个暖炉来冰钓,不香吗?
结果现在好了。
一想到自己担负的工作和嬴政离去时那戏谑的目光,嬴成蟜直想哐哐撞大墙!
最后恋恋不舍的看了眼自己选定的钓点,嬴成蟜留恋的放下车帘:
“走。”
“回家!”
车队重新起步,但他们却不再穿梭于一望无际的夜色之中,而是向着一点灯火快马加鞭。
随着车轮转动,那点灯火越来越亮、越来越广。
遥望那将长安乡化为白昼的火把,嬴成蟜不由得露出一丝笑容。
无论何时,总有一束光在为他而亮!
也正是这束光拴住了他这个如无根浮萍般的穿越客,让他也有了归处!
车队在进入长安乡范围后减慢了速度,数十名被冻的哆嗦索索的黔首赶紧围了过来。
他们不敢靠的太近,只敢远远眺望车队,满心担忧的高呼。
“主上回来了!”
“长安君凯旋而回,恭贺长安君!”
“君上可无恙?”
嬴成蟜赶忙撩开车帘,对着四周黔首拱手而笑:“诸位无须担忧。”
“此番乃是大胜而回,本君怎会有恙!”
“劳烦诸位挂怀,夜间风寒,都快回去吧。”
得见嬴成蟜,乡民们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紧接着便是愈发热情的招呼:
“君上,这是俺前些日子方才采的药,对补血有奇效,您定要收下啊。”
“君上受了伤定要好生休息,俺家的鸡子任谁吃了都说好,俺家良人生病时就是吃这鸡子吃好的,君上您定要吃几个。”
嬴成蟜失声笑骂:“你等大冷天的等在此地就是为了送鸡子?”
“张勋,来者不拒,都给本君收了。”
“你等都赶紧给本君滚家去!”
“此番本君险死还生,自当摆宴庆祝。”
“明日尔等都记得来,谁若不来,本君当令家兵上门去请!”
远远的,嬴成蟜和乡民们交谈的声音飘入长安君府。
站在府门内等候许久的芈恬双耳下意识的抖了抖,目光也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遥遥眺望,双手交叠握紧,脸上尽是忐忑。
姬薇笑嘻嘻的发问:“芈姊妹何故如此忐忑?”
“可是因主君要回来了,不知今夜该如何是好?”
芈恬挤出一丝笑容,摇了摇头,双眼却依旧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口中轻声回答:“今夜如何都好。”
“只要主君能平安归来就好!”
不同于韩夫人,芈恬三女在大秦可谓是两眼一抹黑,没有任何情报渠道。
芈恬根本不知道嬴成蟜究竟是真的做出了以四百八十名家兵大破万军的奇闻,还是大秦在秘不发丧!
是的。
以嬴成蟜的战绩和威慑力,嬴成蟜之死必将如白起之死一般对国际局势造成巨大影响。
无论嬴成蟜死没死,大秦的表象都会如今日一般,因为大秦需要迷惑各国以争取调兵遣将、应对各国兵锋的时间!
所以芈恬信不过任何人的任何话语。
她只能相信自己的亲眼所见!
天知道这段时间里芈恬承受了多少煎熬。
她才和嬴成蟜见过一面而已啊!
终于,在芈恬紧张的注视中,一架马车在数百名骑士的护送下加速行来,最终停驻于长安君府门口。
车门开启,那张朝思暮想的面容终于出现在芈恬眼前。
芈恬再也无法自控,提起下裳快步跑出:“主君!”
嬴成蟜人还没站稳呢,便见一道黑影跑来。
嬴成蟜当即左手握剑鞘、右手按剑柄,准备拔剑横扫,一双眼眸之中杀气四溢!
然而怀中的温香软玉却给嬴成蟜的动作按下了停止键。
右手缓缓离开剑柄,嬴成蟜低头笑问:“怎么哭了?”
芈恬仰起头,露出梨花一枝春带雨般的俏脸,努力扯出了笑容:“喜极而泣!”
身高的差距让嬴成蟜视线不可控的下移,然后他就看到了夹在黑底粉边纯衣里面那件由白色粗麻编织而成的衣服。
显然,那是一件为嬴成蟜准备的丧服!
嬴成蟜饶有兴致的发问:“信不过母妃,还是信不过本君?”
芈恬坦然道:“主君此战震古铄今,妾无法想象,故难信也。”
旋即芈恬释然一笑:“能再得见主君,真好!”
嬴成蟜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好在这时姬薇也如一只赤狐般扑了过来。
“主君!”姬薇直接撞入嬴成蟜怀中,双眼放光的看着嬴成蟜:“主君威武!”
“主君是如何以数百人大破万军的?”
“主君此战亲斩几人?”
“那些敌军是不是见主君如见鬼神?”
“主君怎能如此威武!如此悍勇!如此善战啊啊啊!”
面对姬薇这一连串的问题,嬴成蟜哭笑不得的笑骂一声:“先给本君下来。”
“本君的伤还没好呢!”
看着姬薇和芈恬的动作,妫灵心中尽是羡慕和纠结。
《曲礼》有言:堂上接武,堂下布武,室中不翔。
如两位姊妹那般大步流星的跑是绝对不符合礼制的。
然而《曲礼》又言:礼从宜,使从俗。
礼要因地制宜,去了外国要入乡随俗。
那我究竟可不可以像两位姊妹一般呢?
就在妫灵的小脑瓜疯狂转动之际,嬴成蟜已经上前两步将其揽入怀中,笑而发问:“身子可是有恙?”
妫灵惊的浑身汗毛都立起来了,惶恐羞涩的看向身周仆从,连声回答:“无恙!只是得见主君欣喜不能自控也!”
嬴成蟜笑着搓了下妫灵的脑瓜,抬头看向府门之内,便见韩夫人正满脸笑容的看着自己。
嬴成蟜严重怀疑,若是给韩夫人配上茶水和瓜子,她能坐这儿看一天!
松开妫灵,嬴成蟜迈步向前,站在门槛外一步轰然拱手:
“拜见母妃!”
“儿成蟜。”
“凯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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