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镇、残阳如血。
关外,鞑子大军大摇大摆的从容退去,不带走一丝云彩。
关内,无数辽东镇将士穿梭在城头,默默地收敛着袍泽的尸首。
他们守住了城关。
城关内却看不到多少胜利的喜悦。
只有麻木。
无可奈何的麻木。
鞑子大摇大摆的来冲到他们的关门外,大摇大摆的杀死他们的袍泽,大摇大摆的打道回府。
而他们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来,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走,低头默默收敛袍泽的尸首……
他们凭什么这么欺负俺们?
凭什么?
许多热血男儿都在心头问道。
多少刀子捅进血肉里都没有喊一声疼的好汉子,此刻却窝在墙角里悄悄用肮脏的衣袖抹泪。
“好了好了,把马尿收一收,大男人哭哭啼啼的,也不嫌臊得慌!”
蒋奎穿梭在墙头,温言安慰着城头上的部下:“你们都是好样的,你们都是保家卫国的大英雄、大豪杰……”
“不要失望,俺们守住了城关,俺们护住了俺们身后的父老妻儿……”
“都振作起来,俺让伙房宰了二十头猪,今晚酒肉管够儿……”
他身上被鲜血浸透的铠甲还未卸下,面颊上被箭矢擦出来的豁口也还未包扎,但他仍强行挤出一脸的笑容,尽最大努力宽慰着这些儿郎。
同样身披铠甲的雷横和刘猛跟在他的身后,沉默的看着这一切,二人眼中都有某种激烈的情绪在明灭不定。
“镇帅!”
一名士卒忽然站起身来,双目赤红的大声道:“俺们啥时候才能打进草原,整死瘪犊子?”
蒋奎的面色僵了僵,旋即便拼命挤出难看的笑容,点头道:“莫急莫急,会有那一天的……”
“那一天,是哪一天?”
“那一天,就是那一天啊!”
“那一天,是哪一天!”
蒋奎蓦地涨红了脸,他瘪了瘪血盆大口,用哭腔般的破锣嗓子大声嗤笑道:“我他娘的哪知道,那一天,是哪一天啊?”
他想说个笑话,岔开这个话题。
可这个笑话,真的一点都不好笑。
不好笑到他身后的雷横和刘猛,都不忍的偏过头,不敢再直视他佝偻的背影。
场面一时寂静,无数双望着蒋奎的赤红眸子里,刚刚亮起的光亮又渐渐熄灭。
他们也说不上失望……
原本就不该保佑希望。
“报……”
一阵中气十足的高喊声打破了这麻木的沉寂,一名传令兵快步冲上城头,弯腰将一卷羽檄呈给蒋奎:“镇帅,征虏大将军令!”
蒋奎垂下眼睑,沉默的接过羽檄,一丝不苟的检查火漆封口,拆开羽檄取出里边的卷轴,慢慢拉开一字一句的细看。
下一秒,他的双目蓦地睁大,手中的锦帛忽然开始颤抖,仿佛有千钧重。
一边看完,他又迫不及待的倒回去看第二遍、第三遍……
许久,他忽然猛地将卷轴一收,一把将传令兵拉到身前,大声问道:“蓟州镇的援兵到哪儿了?”
传令兵:“回镇帅,援兵已抵达我大营三十里外,入夜前便将入营!”
“哈哈哈……”
蒋奎松开传令兵,满头青筋绷起的放声大笑,他高高的举起手中的卷轴,奋力高呼道:“那一天是哪一天?那一天就是今天!”
“儿郎们,整军、出关、报仇!”
城头上又一时寂静,所有人都抬起头呆呆的望着他,疑心他是不是癔症了。
蒋奎毫不在意他们怀疑的目光,他高举着手里的卷轴,原地转着圈的越发高声咆哮道:“整军、出关、报仇!”
他声嘶力竭的咆哮声在寂静的关墙上回荡,就像是不被理解的疯子。
但下一秒,城头上所有辽东镇将士都手脚并用的爬了起来,高高的举起兵器,像他一样声嘶力竭的咆哮道:“报仇!报仇!报仇!”
他们的呼声点燃了辽东镇,关墙后的辽东将士们扭头望向关门,前赴后继的加入到他们行列。
呼声,震碎残阳!
长风破浪会有时。
在何时?
在此时!
……
大同镇,晚霞染红半边天。
甲胄不离身的俞关海站在沙盘前,将几枚有限的兵旗捏出了汗……
帅帐掀起,刘唐快步走进帅帐内:“俞将军,有信儿吗?”
俞关海沉默着微微摇头。
刘唐一拍大腿,张嘴想骂两句又强行忍住了,转而道:“再不出兵,就追不上鞑子了!”
俞关海冷静的沉声道:“稍安勿躁,蓝大将军的军令说不定已经在路上了!”
刘唐一听,到底还是没忍住,面红耳赤的破口大骂道:“他娘的废物,二爷给他机会都不中用!”
他虽未指名道姓,但俞关海显然知晓他在骂谁。
但他能怎么办呢?他也只能装聋作哑啊。
刘唐见指望不上他,按着佩刀转身就要出去。
“报……”
适时,一名传令兵快步冲进帅帐,弯腰将一卷羽檄呈给俞关海:“镇帅,征虏大将军令!”
此言一出,二人精神齐齐一振。
俞关海迫不及待的从沙盘后转出来,劈手从传令兵手中接过镇帅羽檄,瞥了一眼后便三两下拆开,拉开羽檄细看。
刘唐见状,非但没有往上凑,还向后退了几步,只是目光不住地的在羽檄与俞关海之间徘徊:“如何?如何?你说话呀!”
俞关海一字一句的反反复复的观看了好几遍羽檄,确认自己未看漏看错一字后,他才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激荡的心绪。
“请刘大人过目!”
他合上羽檄递给刘唐,但开口后竟被自己的音量吓了一跳。
刘唐没有在意他的失态,他再次看了俞关海一眼,确认自己能看这封羽檄后,才难掩激动心绪的伸手缓缓接过羽檄,拉开一目十行的细看。
只一眼,他就一拍大腿破音的高呼道:“大将军牛逼!”
俞关海:你刚刚可不是这么说的!
刘唐合上羽檄,双手交还给俞关海:“俞将军,末将刘唐,请为大军前哨!”
俞关海吓得慌忙伸手去扶:“刘大人快快请起,莫要为难俞某,犯禁啊!”
他一个边关总兵,敢用一位绣衣卫千户做前哨把总?给京城那帮言官递刀把子是吧?
刘唐不解道:“这有何犯禁?我绣衣卫本就有为王师耳目之责,末将乃九边千户,为我王师开道乃分内事,何来犯禁之说?”
俞关海怔了怔,恍然大悟道:“还是刘大人思虑周全,那大军耳目之重任,就全赖刘大人了!”
刘唐喜道:“多谢俞将军成全!”
俞关海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头,吸气抬头大喝道:“来人,擂鼓聚将!”
“砰砰砰砰……”
激昂的鼓点声,振聋发聩!
……
大魏三路大军北出长城,追逐着鞑子三路兵马往漠北草原深处退去。
因为杨戈所在中路军咬着鞑子的中路军咬得很紧、连战连胜,鞑子的左右两路兵马都急着与中路军汇合,以致于明明处于优势兵力、野战主场,都无暇回军与身后的追兵再战,只能不断派遣骑兵袭扰后方的追兵,不给他们冲上来撕咬的机会……
六路兵马,纵横数百里,一边追赶逃窜,一边横向不断派遣斥候传令兵横向联系,一路向西北方深入漠北草原。
出塞八日后,鞑子三路大军在斡难河畔附近合兵一处,三十万鞑子大军屯兵三峡口附近,回军迎战后方追兵。
他们不得不打,再深入,便是蒙元的起源之地我斡难河畔,若是让魏军马踏斡难河,蒙元那口死而不僵的精气神可就彻底散架了。
再者说,再三峡口打,总好过被魏军逼到斡难河背水而战胜算更大!
随着鞑子三路大军汇合,追击鞑子的三镇魏军兵马也顺利会师。
辽东镇,三万步卒、两万马军,总兵蒋奎。
蓟州镇,四万步卒、一万马军,总兵周辅。
大同镇,六万步卒、五千马军,总兵俞关海。
合共十六万五千余将兵。
……
是夜,魏军帅帐之内。
“不能再拖了……”
身披甲胄的杨戈一拍沙盘,打断了诸将的争吵:“鞑子的粮草即将消耗殆尽,再拖下去,我们将面对的就不是三十万疲惫之军,而是三十万死中求活的饿死鬼!”
“听我的,三军以周辅周将军为临时统帅,今晚子时开始,骑兵袭扰敌营,黎明之际发起总攻,一战而决!”
“他们不是发源于斡难河畔吗?我们就将他们打崩在斡难河畔!”
他一开口,帐中众将争执声立止,诸将齐齐抱拳道:“谨遵路亭公之令!”
杨戈挥手:“都回营准备吧……谢玉!”
王大石愣了愣,似乎没反应过来他是在叫自己。
沈伐连忙伸手推了他一把,王大石这才如梦初醒,连忙抱拳道:“末将在!”
杨戈眼神沉凝的俯视着他:“我将七卫骑兵都交予你手,你能带领他们,最小的伤亡打出最大的战果吗?”
众将都不知所措的看了看杨戈,再看了看王大石……他们都是统兵大将,最深恶痛绝的就是这种既要又要的军令,可偏偏这样的军令又出自杨戈之口。
谢玉听言脸上却浮起欣喜若狂之色,他毫不犹豫的单膝跪地,抱拳面红耳赤的嘶吼道:“末将若败,提头来见!”
杨戈面无表情:“机会只有一次,你若把握不住……后果你自己清楚!”
谢玉:“必不教路亭公失望!”
杨戈挥手:“去接手那七卫骑兵,饱餐一顿后抓紧时间歇息。”
谢玉:“喏!”
他再次抱拳,起身匆匆冲出帅帐。
“谢玉?”
众将之中,蒋奎苦思冥想着挠了挠腮边,低声嘟囔道:“这名儿咋听着怎么耳熟?”
俞关海看了他一眼,压低声音说道:“辽东铁骑。”
蒋奎脑海中一亮,失声道:“昭武谢氏,骁骑将谢玉?”
他想起来了,这位就是前任辽东铁骑将主,辽东镇副总兵加骁骑将军。
当年他能就职辽东镇总兵,除去熙平十三年大破兀良哈之战的战功外,主要还是捡了昭武侯谢氏倒台,辽东镇诸将皆被连根拔起的便宜。
当年这位骁骑将军在辽东那可是风头无两,麾下三万辽东铁骑纵横燕云、所向披靡,连盛极一时的兀良哈部精锐骑兵,轻易都不敢进犯辽东镇……
“好了,都别再墨迹了,各自回营早些歇着吧,明日还有场恶仗要打。”
杨戈说完,转身第一個走出帅帐。
沈伐见状,看了仍在和俞关海嘀嘀咕咕的蒋奎,转身快步追上杨戈的步伐:“伱要等的人,来了吗?”
杨戈微微摇头,压低了声音说道:“可能还没到时候儿。”
此番北上,他除了蓟州镇外那一刀之外,再未动用过陆地神仙级的战斗力。
他想要营造一个假象,一个他此番北上出关,只是为了协助大魏打赢这场大战来的,而不是奔着弄死那个老怪物来的的假象。
只有这样,那个老怪物或许才会蹦出来跟他谈条件……
但截至目前,他依然尚未感知到那老怪物的气息。
他希望那老怪物只是在观望、在犹豫。
否则……
没有否则!
从张玄素和姜平二人的行事之风就能判断出,这些老家伙个个都是不到天崩地裂绝不肯主动跳出来卖力的伏地魔,他不相信那个老怪物能为了鞑子的兴衰来与他博命!
那老怪物若能做到那份儿上,早在鞑子兵分三路攻打九边之时,那老怪物就已经到蓟州镇外了!
那老怪物既然没去,就说明他只肯为鞑子兜底,不肯为鞑子卖力!
明日就捅到鞑子的底了。
那老怪物怎么都该露头了!
“谢玉你打算怎么办?”
杨戈边走边询问道。
沈伐无声的叹了口气:“从他主动去寻我的时候,我就知道,无论我再说什么、做什么,都没用了……”
杨戈:“那你就眼睁睁的看着他死?”
沈伐轻轻“嗯”了一声:“对他而言,或许是种解脱。”
杨戈沉默着走了一路,才轻叹了一声道:“再劝劝吧,活着多好啊……”
沈伐看了他一眼:“你劝过你自个儿吗?”
杨戈:“劝过。”
沈伐:“有用吗?”
杨戈:“多少还是有点吧……”
沈伐:“那我回头再试试吧……”
杨戈:“嗯,再见了沈老二。”
沈伐:“嗯,再见了杨老二。”
二人分别,一个往东,一个往西。
杨戈返回军帐,点亮油灯,翻出还未编撰完毕的拼音教材,坐在矮几后专心致志用炭笔一个字一个字的标注。
不知过了多久,地面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颤抖,杨戈拿起小剪子挑了挑灯芯后,低头继续专注的标注。
又不知过了多久,大营之中忽然传开一道苍老的声音:“杨居士,此役到此为止、握手言和如何?”
杨戈手下的炭笔顿了顿,定睛继续将还未标注完的最后一个“解”字儿标注完。
而后有些遗憾的看一眼剩下的十数个字,有些遗憾的将稿纸齐整齐,收入木箱子里,再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放在稿纸最上层,慢慢合上木箱。
“呼。”
他一口吹灭油灯,拿起冷月宝刀缓步走出军帐。
策马赶来的沈伐等人,就只见到一道耀眼的金色刀光划破夜幕冲天而起,照亮天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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