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漫步在水草丰美的河边吃草的马儿,屁股突然被烧红的钢刀捅了一刀那样。
缺员过半的大魏朝堂,爆发出了满员时都不曾爆发过的高效行政效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通了平抑粮价的方方面面关节。
大批下级官吏走出京城,沿着一条条畅通无阻的官道奔向十四省,所过之处,居高不下的粮价就如同被浇了水的炭盆,在一阵阵烟雾中快速冷却下来……
那些先前一直喊没粮的大地主,忽然就有粮了。
那些先前各种淤塞的粮道,也忽然就畅通无阻了。
连那些先前一说运粮,不是刮风就是下雨的漕运官兵,都突然间不惧风雨、急人之所急的劳模先锋!
老百姓们也被这阵突如其来的剧变,给整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家贫的百姓,都已经拖家带口走在逃荒路上了,粮价却突然跌回原价了?
家中薄有资产的百姓,都已经做好勒紧裤腰带捱过荒年的准备,粮价却突然跌回原价了?
他们喜极而泣的嚎啕大哭着、他们抱住家人喜出望外的高声呼喊着……
哭绝处逢生!
喊老天有眼!
无数逃荒逃到半路的流民,拉着板车满怀憧憬、干劲十足的还家去。
无数勒紧裤腰带吃了好几个月“粗粮”的百姓,热泪盈眶的吃到了昭德年间第一口纯粮食……
所有百姓的心头,都萦绕着“得救了”这三个满是劫后余生之感的心酸大字。
总有人认为,底层老百姓都是以务农为生,吃的都是自家出产的粮食,只要不是大灾之年,单纯的粮价上涨并不会伤害到底层百姓……
却不知,在生产力落后、亩产量极低的年代,大多数老百姓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苦劳作一整年,交完赋税、交完地租,盈余连支撑一家人吃到来年都不够!
什么?粮食不够吃,那他们都是怎么活下来的?
年景好的时候,粮食里加野菜。
年景不好的时候,野菜里加粮食。
灾荒之年,草根树皮里加野菜。
等到树皮草根都被吃完了,就吃土,做个饱死鬼……
这才封建帝制下的华夏老百姓最真实的生活。
抵抗风险的能力?
都不能说不强,只能说完全没有!
任何一丁点微不足道的意外和灾难,都能在极短的时间内,摧毁无数个看似正常的家庭。
这并不是他们不努力,也不是他们目光短浅,而是有无数算尽算绝的聪明人,从他们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安排好了他们的一生,不允许他们吃饱饭,也不允许他们过上好日子……他们必须得像牛马一样,光为了活着就得拼尽全力,那些聪明人才不怕他们生出多余的想法,才能安安心心的继续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而粮价,在任何时代都是物价的基石。
粮价上涨,就意味着什么都会跟着涨。
就算有人能什么都不买、一個铜板都不花……税还得交吧?租也还得交吧?
不用怀疑,大灾之年的赋税和地租,非但不会比正常时节少,反而会比正常时节还要多得多……就算朝廷有赈灾的政策,落到最底层,也总会成为底层官绅发大财、分蛋糕的狂欢盛宴。
你当那些贪官污吏的钱,都是哪来的?
那都是从穷人身上刮来的!
你当那些大地主的地,都是哪来的?
那都是灾荒年景从百姓手里巧取豪夺来的!
粮价,就是百姓们的命!
救粮价,就是救老百姓们的命!
很久很久以后……
老百姓们才知道,有个人为了救他们的命,舍下自个儿的安稳日子,去京城硬刚三万禁军,一刀杀空了半座朝堂!
……
杨戈自打那日从紫微宫出来,就再未踏出西厂衙门一步。
他知道,衙门外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
他也知道,这城里有许多人不欢迎他。
他希望这些人能全神贯注的去做事。
所以他不出门去给这些人添堵……
方恪和南宫飞鹰每日守着他,不断将他的亲笔信通过绣衣卫和西厂的信息渠道传出去。
赵鸿也日日都来,一边陪着他扯淡,一边明里暗里的给他汇报朝廷平抑粮价的进度,以及重组禁军的进度。
所谓的重组禁军,准确的说应当是重组上直二十六卫,将拱卫京师的重任移交给熙平帝组建的京师三大营。
这是个大工程,就算一定要做,也应该温水煮青蛙、徐徐图之,否则极容易引起兵变。
但这回赵鸿也是下了大决心,愣是扯着杨戈的虎皮,快刀斩乱麻的扣押二十六卫所有千户级以上的将令,再强行将二十六卫十余万兵马肢解零碎成了千百个百户所,分批调往各省各府驻军。
都肢解成百户所了,只要是踏出了京畿之地,就再也别想乱起来……
说来吊诡,就连赵鸿自己,在将二十六卫禁军大半兵力打发出京城之后,心头都踏实多了。
其实三大营那十五万兵马,也算不得精锐,虽说这十五万兵马都是从各地卫所抽调而来的悍勇强健之士,但毕竟才组建不到一年光景,将兵之间的磨合期都还未过,又未经历战火淬炼,能精锐到哪里去?
可架不住二十六卫禁军实在是太烂了,军中结党成风、贪腐成风、吃空饷严重,账面上是二十多万人马,但实际上或许连十五万都不到,其中还有大批走路都颤颤巍巍的白发老卒和甲胄都扛不动的年弱新丁……朝廷指望这十五万拱卫京师,这十五万兵马只怕还指望京师拱卫他们呢!
这一波,属于是全靠同行衬托!
除了赵鸿之外,王江陵隔三差五也来,一边陪着杨戈聊起各种朝政,一边明里暗里的希望杨戈继续鼎力支持新政。
对于这个人,杨戈的心绪是复杂的。
新政上马至今,也四载有余了。
杨戈对这个人,也算是看得比较明白。
一方面,这个人的确是个能人,出于他之手的新政,的确是切在了朝廷弊病的要害上,若能执行彻底,说不得真能带领大魏走到一个新的高度上。
另一方面,这个人也的确是个有救世济民之心的仁人君子,他所制定推行的那些新政,某种意义上是为了国家和百姓,叛了他所在的阶级……
只是这个人的性情……太刚直了些、手腕也差点些。
熙平帝赵曙信重他,将朝政托付与他,结果熙平帝愣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被满朝文武抱团整死,他却还浑然不知!
昭德帝赵鸿也信重他,上位后依旧大力支持他的新政,结果他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文武百官抬高粮价却束手无策!
别说什么监察百官乃是内廷三司的职责,内阁首辅位极人臣,虽无宰相之名,却有宰相之实。
你王江陵代皇帝统率百官都统率到百官联手整死老皇帝、架空小皇帝了,你敢说你没责任、没有愧对两代皇帝的信任?
可这些话,他该如何跟王江陵说呢?
难道告诉王江陵说:你要想做一个名臣,就得先做一个权臣?
这些话,他就是说得出口,王江陵也必然不敢信他啊!
最终……
这君臣二人明里暗里的言语,杨戈都只带着耳朵听,一个字儿都没回他们,任由他们自己去折腾。
实话说,他们所做的事,让他上,他也不能保证他能比他们更好。
有了权力后能办到的事,他没有权力也能做到。
他现在都做不好的事,有了权力也依然做不好。
与其占着茅坑不拉屎,还不如维持现状,离得远还能看得更清楚些。
转眼间,半月之期已到。
绣衣卫和西厂从十四省各府打探回来的消息,都显示各地的粮价都已大幅度回落。
杨戈依约,领着方恪等人牵马出城,扬长而去。
当百十骑消失在滚滚烟尘中之后,文武百官们悬到嗓子眼儿的心脏,才总算是重重落回了胸膛里:‘活过来了,总算是活过来了……’
‘辞官辞官,往后这个官谁他娘想做谁做,爷不伺候了!’
‘斗不赢,根本斗不赢……’
‘赵曙,算你狠!’
……
西南……
杨再显八千残部龟缩在一座无名大山之上,山下三万朝廷兵马围山三日,粮食即将断绝。
傍晚时分,巡营归来的杨再显按着腰刀走进帅帐,就见到一道黑衣人端坐在帅帐一侧,正目不转睛的打量着帅帐上方悬挂的舆图。
见到黑衣人,杨再显愣了几秒,旋即便对其笑容,热气的揖手道:“多日未见,金使别来无恙啊!”
黑衣人回过头来,眉眼含笑的抱拳回礼:“不请自来,还请杨将军莫要见怪。”
“金使哪里的话!”
杨再显大笑道:“您能来这荒山野岭,那是看得起我杨某人,我老杨岂不识好歹……来人啊,命伙房宰一只羊……”
黑衣人挥手打断了杨再显的呼喊声:“杨将军不必忙碌,在下今日过来是有要事要与杨将军相商,稍坐片刻就走。”
杨再显取下腰间佩刀,横放到帅帐上方的武器架上:“诶,金使大老远来一趟,怎么着也得给杨某人一个一尽地主之谊的机会!”
黑衣人笑着微微摇头:“真不必麻烦了,在下稍后还得赶往别处……”
杨再显一脸失落的勉强答道:“那就恕杨某人失礼了……金使今日冒险前来,可是二爷又有话带给杨某人!”
“杨将军才思敏捷,在下佩服!”
黑衣人拱手笑道,末了又看了一眼帅帐上方的舆图,意味深长的说道:“不过看起来,在下这次来的……不是时候啊,朝廷小觑杨将军了!”
外界风传朝廷大军已将西南众土司的联军切割包围,败亡已近在眼前。
但他从舆图上标准的攻守之势中却看出,杨再显并不似外界所说的那般,已落入山穷水尽之地。
杨再显还有牌。
他还在等,等一个反败为胜的机会!
杨再显谦虚的笑着拱手还礼:“黔驴技穷,让金使见笑了。”
黑衣人笑着摇头,正色道:“我们先说正事吧……二爷托我等,给杨将军以及其余各路位将军,带了一条路。”
杨再显疑惑的问道:“什么路?”
黑衣人:“活路!”
杨再显拧着眉头沉思了片刻,却还是百思不得其解:“杨某是个粗人,大字不识得几个,还请金使解惑。”
黑衣人沉吟片刻,答道:“那就恕在下冒犯了……杨将军与其余各位将军,败亡之期已近在咫尺。”
杨再显听后,面色不改的颔首附和道:“金使好眼力。”
黑衣人自然知晓他在装蒜,轻笑道:“二爷从朝廷哪里给诸位将军求了一条活路,请诸位将军就此罢手、归降朝堂,二爷担保,诸位将军的妻儿老小、家眷族人,可免于一死。”
杨再显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头,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面色,轻声询问道:“那杨某人与各家族长呢?”
黑衣人毫不犹豫的回道:“诸位将军将率领你们麾下的心腹兵将北上边疆,抗击鞑靼、保家卫国,至死方休!”
杨再显眼神微微一松,张口徐徐呼出一口浊气,笑着颔首道:“久闻二爷顶天立地、义薄云天,今日杨某人算是认识了……果非凡夫俗子!”
他说得情真意切。
倘若他真已落得山穷水尽之地,有人这么拉他一把,他是真会感激涕零,铭记于心、没齿难忘。
黑衣人看出了他眉宇间的轻松之意,笑道:“杨将军莫是以为……伱们还有机会?”
杨再显闻言强笑了一声,勉强答道:“这个……乾坤未定、万事皆有可能嘛,金使非行伍之人,杨某无法与金使细说。”
黑衣人笑了笑,摇着头缓声说道:“在下知晓杨将军还有后招,还有一搏之力……但你们,没有机会的!”
杨再显笑着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哦?何以见得?”
黑衣人指了指天:“二爷已经动手重整山河,谁再添乱、谁就得死!”
“这……”
杨再显再次慢慢皱起了眉头,慎重的说道:“杨某与各家族长严格遵照了二爷的吩咐,与我西南父老秋毫无犯……未犯过二爷的忌讳吧?”
言下之意:二爷未免也太霸道了吧?
黑衣人摇了摇头,转而说道:“各省粮价飞窜、居高不下之事,杨将军有所耳闻吧?半月之前,二爷为此事入京,一人一刀击溃三万禁军、杀空半座朝堂,生生将粮价打了下来。”
“诸位将军虽对百姓秋毫无犯,可你们与朝廷作战双方所消耗的钱粮,可全是都是天下老百姓的民脂民膏……”
“二爷若能容你们继续这样闹下去,那他就不是二爷!”
“另外,在下得提醒将军……外边至今可还风传诸位将军已经落入山穷水尽之地、朝廷大军不日便将凯旋!”
“将军可知,在这种情况下,二爷给诸位寻这一条活路,是担了多大的干系么?”
杨再显听后面带惊骇之色的沉默许久,才幽幽的叹息了一声:“杨某自然知晓二爷这是雪中送炭,可这仗都打倒这种地步了,要我等就此认命偃旗息鼓,我等又如何肯甘心呐?”
“其实无甚分别。”
黑衣人微微摇头:“自打二爷决意出山收拾山河那一刻起,这天下间就已经没有一丁点天下大乱、群雄逐鹿的机会,纵使你们打赢了朝廷这四十万大军,也改变不了什么。”
“二爷不是朝廷兵马,他要杀谁,从来就不需要过五关斩六将、步步为营那么麻烦,他只需要知道该死的人在那里,然后‘嗖’的一声飞过去,一刀砍下他的头颅就完事了。”
“你们这十几万大军听起来是人多势众,但二爷若是下死手,可能也就百十来刀,你们就不存再于这个人世了……”
他双手比划着,向杨再显演示二爷是如何从一个地方,“嗖”的一声飞到另一个地方,挥刀大开杀戒的。
杨再显看着他的比划,心头是又无语又绝望。
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自打上回坐井观天、丢人现眼之后,他就花了不少时间去细致的了解江湖事,了解杨二郎的生平,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对江湖事两眼一抹黑的西南土豹子。
可正因为他知道得比以前多了,他才感到畏惧、感到绝望!
‘这种怪物,就不应该存在于人世上!’
他心头哀叹着苦笑道:“就没有任何缓和的余地了?现在喊停,就算杨某人肯认,各家族长也不肯认呐。”
黑衣人目不转睛的盯着沉思了片刻,若有所思的点头道:“也不是说完全没有……”
杨再显喜出望外的抱拳道:“还请金使教我!”
黑衣人边想边说:“结果是不可能更改的,二爷的意志,无人能撼动,但这个过程嘛……杨将军若肯记我楼外楼一个人情,在下到是可以帮杨将军一把!”
杨再显毫不犹豫的抱拳道:“金使有事尽管道来,杨某人无有不应!”
“具体什么事,我们日后再说……”
黑衣人一挥手,压低了声音说道:“在下看杨将军的行军布防图,应当是筹谋了一场反败为胜之战对吧?”
杨再显点头。
黑衣人:“十日够吗?”
杨再显看了他一眼,不确定的试探道:“应该……不够吧?”
黑衣人拍着他的肩头:“不够也得够,二爷将消息递给我楼外楼传递,虽然没有时间限制,但我楼外楼也顶多只能再将消息送达的时间延后十日,将军若能在十日之内打一场漂亮的反败为胜之战,那事后再谈归顺,无论是二爷、还是将军,都能从容少许……将军以为呢?”
他说得很克制,但杨再显却心领神会。
若能反败为胜,那再谈招安岂止是从容少许?
都别谈什么再保他们一家老小性命无忧了,到时候不给他们封几个大官儿做都说不过去!
而二爷那边也会轻松许多,不必再担这么大的干系!
“就这么干!”
杨再显重重的一拍大腿,郑重的捏掌行礼:“金使和楼外楼的人情,杨某代各家族长铭记于心,日后但有差遣,绝无二话!”
黑衣人眉眼带笑的摇头:“将军此言差矣,你们该记住的还得是二爷雪中送炭的情义,在下不过只是二爷麾下一个跑腿的,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啊!”
杨再显从善如流:“金使教训的是,从今往后二爷就是我们大西南的救命恩人、天王老子,往后二爷的话在我们西南三省,保管比皇帝老子的圣旨还好使!”
黑衣人眯着双眼点拨道:“将军可不能只是嘴上说说,尊敬得用实际行动来证明……”
杨再显:“金使的意思是?”
黑衣人:“瞧瞧人江浙,给二爷立了那些二郎庙后,得了多少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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