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
赵鸿一口茶水喷在了御案上墨迹还未干涸的千里江山图上,剧烈的咳嗽起来。
“陛下,当心龙体啊……”
随伺左右的小黄门见状,纷纷上前七手八脚的给他顺气。
赵鸿挥手屏退他们,一拍御案起身,喘息着喝问道:“路亭公服蟒袍、开仪仗入京?”
躬身伺立在御书房中心的东厂厂刘贤唯唯诺诺的应声道:“陛下,此事千真万确,算脚程,今日城门落锁前,路亭公就将率众入京……”
‘完了完了完了……’
赵鸿惊慌的心脏狂跳:‘那厮不会是进京来揍自己的吧?’
他坐立不安的在御案后边徘徊不定,越想越觉得这个可能性极大,要不然那家伙穿蟒袍做什么?
肯定是为了履太师之责、行顾命大臣之权,把自个儿从龙椅上揪下去暴打!
无知才敢无畏。
而他现在已经知道得太多了,以致他虽然已经做了皇帝,对杨二郎的畏惧却是有增无减……那家伙简直就是一个活爹!
‘不行不行,我得想办法……’
一念至此,他忽然想起当初先帝应对杨二郎入京之法,双眼骤然一亮,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那般的开口疾呼道:“来人啊,传朕口谕,着绣衣卫指挥使沈伐……”
他话还未说完,御书房门口不知何时入殿来的一个小黄门“会意”,应声揖手道:“陛下,绣衣卫指挥使沈伐沈大人与西缉事厂提督太监南宫飞鹰,就在偏殿等候召见!”
赵鸿语塞,略一沉吟后立马改口道:“召他二人即刻觐见!”
“是!”
小黄门躬身退出御书房,不一会儿就领着沈伐与南宫飞鹰二人步履匆匆的跨进御书房。
“臣沈伐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奴婢南宫飞鹰叩见官家,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鸿焦灼的一挥手:“起来吧,路亭公杨二郎持仪仗入京之事,你等可知晓?”
沈伐揖手,语气中也有些慌乱之意:“回陛下,臣等正是为此事而来!”
南宫飞鹰就比他直接多了,嘶声呼喊道:“官家,大事不妙啊……”
“嗯?”
赵鸿听到他这声呼喊,后脑勺的汗毛都快竖起来了,磕磕巴巴的说道:“怎、怎么说?”
南宫飞鹰:“奴婢得报,路亭公乃是为各省粮价居高不下,逼得百姓流离失所而来,以奴婢对路亭公的了解,他老人家这回打着国公仪仗入京,必是要大开杀戒啊……”
赵鸿懵了:“哈?”
南宫飞鹰抹着额头上的汗迹,掩不住惧色的快速说道:“以路亭公的手段,满朝文武,有一個算一个,但凡是与各省粮价上涨之事有关之人,只怕都逃不了刑场走一遭,而满朝文武也必不会坐以待毙……恐怕要出大乱子了!”
世人皆知杨二郎凌霄绝顶、所向披靡!
但他到底是怎么个所向披靡法儿,只有他们这些昔年曾跟随他去过东瀛的七十一人才最清楚!
一想到杨二郎在东瀛使的那些手段,南宫飞鹰就慌得不行……
就连一旁的沈伐,也慌得不住抓起袖子擦汗,他无疑是了解杨戈的,所以他知晓,那厮大多数时候都是听得进道理的,但当那厮不愿意再听任何道理的时候,那就什么道理都制不住他了……
“就这?”
赵鸿的反应却大大的出乎了二人的预料,就见他长长的松了一口气,整个人如释重负的坐回了太师椅上,舒舒服服的端起面前的茶碗美滋滋的呷了一口气,大气的挥手道:“就这点事儿,你们早些说嘛,一惊一乍的,吓了朕一大跳!”
只要那家伙入京不是来揍朕的,那就万事好商量!
沈伐:???
南宫飞鹰:???
是我们不对劲儿,还是你不对劲儿?
沈伐上前一步,急声道:“陛下,此事非同小可,陛下万不可轻视之,路亭公入京在即,我们若不加以阻止,他真敢将满朝文武屠戮一空!”
“陛下身为一国之君,绝不可有借刀杀人之念,我大魏有大魏的律法、朝堂有朝堂的规矩,陛下若是连臣子都护不住,交由路亭公不分青红皂白胡乱屠戮一气,必将导致朝中人人自危,从今往后谁人还肯给陛下效命?谁人还肯给陛下出死力?只图一时痛快,必将后患无穷啊陛下!”
他满头青筋绷起,近乎急火攻心的声嘶力竭高呼道。
然而赵鸿却是只是轻描淡写的点了点头,说道:“沈卿说得都对,那阻止路亭公大开杀戒的重任,就交由沈卿全权负责如何?”
嘎?
沈伐整个人一下子就懵了,爆棚的情绪走到即将爆发之际,一下子噎住了,不上不下的就很难受。
赵鸿接着看向南宫飞鹰。
南宫飞鹰老老实实的揖手道:“奴婢无能,劝不住路亭公……”
赵鸿好整以暇的端起茶碗抿了一口,然后随手将茶碗搁到一旁,不疾不徐的说道:“沈卿所说的道理,朕都懂,但有几个问题,朕必须要纠正沈卿!”
“一、朕不是护不住朕的臣子,是那等又贪又腐、误国误民的奸臣逆臣,朕为何要护?”
“二、接上一点,路亭公所杀之人皆奸臣逆臣、贪腐之臣,又何来不分青红皂白之说?”
“三、我大魏确有我大魏的律法、朝堂也确有朝堂的规矩,可律法和规矩若奈何得了那些奸臣逆臣、贪腐之臣,何需劳路亭公动手?”
“四、你等麻木不仁、无视天下百姓疾苦,还妄想路亭公也似尔等麻木不仁、无视天下百姓疾苦?尔等为得是什么人?安得是什么心?”
他一拍御案怒斥道。
沈伐与南宫飞鹰慌忙一揖到底:“臣惶恐……”
他俩听明白了,这位是真拿杨二郎当自己人。
这爷俩也是真有趣……
老子对杨二郎是只防不用。
儿子对杨二郎是只用不防。
不过也好……
只要皇帝有主意,哪怕是错的,也比被杨二郎的意志裹挟着走更好!
“陛下高瞻远瞩、英明果决,臣再破万卷书恐也难及陛下万一。”
沈伐揖着手先恭维了一句,末了接着说道:“但臣依然坚持臣的主张,路亭公必须要限制,决不可给其借题发挥的机会,余者就算还有问题,也务必留待日后,陛下亲自拾收拾……人心只可鼓、不可泄啊陛下!”
朝堂争斗越过底线的后果,实在是太沉重、也惨痛了。
先帝就是最好的例子!
赵鸿也终于听懂了他的意思,心头沉吟了片刻后,试探着问道:“沈卿所言甚合朕心,那…授路亭公为钦差,赐尚方宝剑?”
沈伐、南宫飞鹰:“陛下万万不可啊……”
赵鸿:“嗯?”
二人对视了一眼,南宫飞鹰上前一步,小心翼翼的低声道:“陛下,这口黑锅,您可不能往身上揽啊!”
他没好意思直接告诉皇帝:这口黑锅你背不动!
赵鸿瞬间明悟,当即改口道:“那着路亭公入朝……”
沈伐、南宫飞鹰:“陛下万万不可啊……”
赵鸿:“嗯??”
沈伐上前一步,低眉顺眼的轻声道:“陛下可是嫌路亭公一个个押解刑场砍头太慢,想给他一个一刀杀干净的机会?”
赵鸿恍然,再度改口道:“那朕命户部代朕出城迎路亭公?”
南宫飞鹰满脸堆笑道:“陛下圣明、一眼就看出了问题所在……只怕,那群贪官污吏不敢出城面对路亭公啊!”
沈伐接着说道:“臣若未料错,朝中诸位大人告病的折子,已经送入内阁了……”
二人言下之意:谁还没二两脑花啊?
赵鸿恼了,怒声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们到是给朕出个主意啊!”
二人迟疑着再度对视了一眼……
南宫飞鹰绞尽脑汁的思忖了片刻,低声道:“依奴婢的浅见,陛下需派出内监代陛下出迎,以示圣眷。”
沈伐:“臣以为,可加路亭公为监察御史,专司负责清查各省粮价飞涨一案……”
赵鸿点着头认真倾听,末了一挑眉:“就这样?没了?”
南宫飞鹰:“对路亭公来说,已经够了!”
沈伐也点头:“过犹不及!”
三人面面相觑,都有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惊惶感。
他们只能尽他们所能的去控制事态的发展。
但杨二郎肯不肯接受他们的限制……
谁心头都没底!
……
“驾!”
夕阳如血。
杨戈一身朱紫四爪蟒袍、腰悬冷月宝刀,跨坐在二黑背上,一骑当先率百十骑踏碎残阳,纵马奔向洛阳城,旌旗猎猎招展,滚滚的马蹄声仿佛闷雷。
城门外等候许久的南宫飞鹰望见旌旗,隔着老远高声呼喊道:“奴婢南宫飞鹰,代陛下迎路亭公回京……”
一众内监拉长了音调齐声高呼道:“恭迎路亭公回京!”
霎时间,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吁!”
杨戈勒马,雄壮的二黑人立而起,庞大的身躯仿佛一片阴云笼罩了南宫飞鹰。
他身后的百十骑也齐齐勒马,扬起一阵烟尘……
“别来无恙啊南宫!”
杨戈安抚着二黑,笑着向道旁的南宫飞鹰挥手道。
南宫飞鹰端着一盆冒着热气儿的清水凑上来,满脸堆笑的回应道:“托您的洪福,近来一切安好……旅途劳顿,您先洗把脸。”
“诶诶诶,二黑你干哈?杂家你都不认得啦?当初在东瀛的时候,杂家还喂伱吃过鸡蛋呢!”
却是他靠得太近,二黑瞅他不顺眼要咬牙,一口獠牙吓得他连连后退。
“行了,你就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杨戈拨开二黑的马头,笑道:“我入京做什么,你心头跟明镜儿一样,大家手足弟兄,你就别来跟我兜圈子了……我问你,户部尚书蒙子迁,人再何处!”
南宫飞鹰闻言心头“卧槽”了一声,马都还没下,就惦念杀人……
“二爷,您要做事,咱肯定不拦着!”
他执拗的端着水盆上前:“只是您这刚到京城,车马劳顿,连气儿都还没喘匀,咱若是就这么让您去办事儿,往后见了其他弟兄,咱还有脸和他们打招呼?”
杨戈盯着他,慢慢眯起双眼,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我当你是朋友,我话说第二遍……户部尚书蒙子迁,人在何处!”
他一眯眼,南宫飞鹰就开始慌了,当下反手就扔了手里的铜盆,大声道:“回二爷,户部尚书蒙子迁晌午后上折子告病,说是在家,但咱知晓他藏在庆余里一处民宅之中……你们脸上那俩窟窿眼儿长来出气的?还不快快给杂家牵马来!”
一干西厂番子,慌忙牵马上前,将缰绳交到南宫飞鹰手上。
南宫飞鹰翻身上马,一甩缰绳道:“二爷,咱领您去……驾。”
杨戈轻轻的一夹马腹,二黑便轻而易举的跟上了南宫飞鹰,两马并驾齐驱:“你们西厂有蒙子迁的确凿罪证吗?我说的是不冤枉、不栽赃的那种!”
“您放心,那厮绝对该死!”
南宫飞鹰:“咱手里的证据,早就够他抄家灭门了,只是此人入朝多年、身居高位,又是齐党党魁,朋党满朝野、门生遍天下,咱和沈大人投鼠忌器,不敢动他……”
“就是因为你们不敢,你们投鼠忌器。”
杨戈打马冲进洛阳城:“所以他们才敢,他们才肆无忌惮!”
此时天色已晚,洛阳城内早已宵禁,空荡荡的长街上只有少许巡城兵丁在游曳,杨戈纵马冲入其中,霹雳般的马蹄声打破了傍晚时分的宁静与祥和。
沿街的百姓听到滚滚的马蹄声,悄悄地拉开门窗往外张望,望见了他的“杨”字国公仪仗,心中疑惑:“咱大魏有姓杨的国公爷?”
“没有吧,从来未听说呐?”
“如何没有?你们忘了路亭那位了?”
“杨二郎?杨公爷!”
“杨公爷入京了?还打着国公的旗号?”
“这是要出大事啊!”
在南宫飞鹰的带领下,百十骑如入无人之境的狂奔过一条条长街,转入一条胡同。
南宫飞鹰勒马,指着一间其貌不扬的矮旧宅院:“二爷,蒙子迁人就在此间!”
杨戈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一挥手。
他身后的一众绣衣卫即刻翻身下马,拔出牛尾刀,一脚踢开院门,如狼似虎的冲了进去。
方恪办事向来妥帖,这次调给他的这一个百户所,都是当年跟随他下过江浙的上右所老人……
一阵鸡飞狗跳的凌乱动静之后,一众绣衣卫便押着一个细皮嫩肉、相貌堂堂却身着一身不伦不类的葛布衣裳的中年男人,将其按跪在二黑的马头前。
杨戈看了他一眼,扭头询问身畔的南宫飞鹰:“他是蒙子迁?”
还未等南宫飞鹰回应,马头前那中年男人就肝胆欲裂的哀声求饶道:“杨公爷恕罪,下官愿戴罪立功,说服各家各族调粮平抑粮价……”
看,他什么都明白的……
杨戈忍不住叹息道:“你说你们这些人,哪个不是锦衣玉食、聪明绝顶的读书人,怎么办起事来,个个都像那些又蠢又坏、过了今天没明天的亡命之徒?”
蒙子迁:“下官知错……”
“噗嗤。”
一道雪亮的刀光一闪而逝,杨戈收刀,一颗大好的头颅飞起,喷涌而出的鲜血在残阳的照射下,红得妖异!
望着这一幕,南宫飞鹰登时就愣住了,心头漫出的寒气将他冻在了原地。
刑场?
还刑什么场啊!
杨戈面无表情的伸出手,精准接住落在的死人头,提在面前,直视着他脸上那双瞪得如同铜铃一样的双眼,轻声道:“你不是知道错了,你是知道自己要死了!”
他将人头系在马鞍上,再度扭头看向南宫飞鹰:“户部侍郎金志华,人在何处?”
南宫飞鹰蓦地打了个冷战,回过神来一把抱住他抓刀的手,哀声道:“二爷,咱不能这么蛮干啊……”
“户部侍郎金志华,人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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