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
方恪踏入悦来客栈。
堂内站在赵渺身后看她打麻将的杨戈见了他,远远的招手道:“回来啦。”
方恪笑着点头:“刚到。”
杨戈:“自个儿坐下歇会儿,我去给你沏杯茶。”
方恪“嘿嘿”笑的一屁股坐在了门口的条凳上,嘴里却还说着:“这怎么好意思呢……”
杨戈“嘁”了一声,转身走进天井,不一会儿就端着一碗茶出来了。
“谢二爷!”
方恪双手接过他递过来的茶碗。
杨戈:“咋样?你家沈大人没有推三阻四吧?”
方恪连忙回道:“哪能啊!您交代的事,沈大人哪回没有上心?陈先生入京当天,沈大人就领他入宫面圣,官家当天便破格擢陈先生为洛阳府通判,封农昌伯,专司红薯繁育之事。”
“农昌伯?”
杨戈满意的点头道:“不错,那铁公鸡终于干了回人事儿。”
方恪战术喝茶,不敢接话。
杨戈看了他一眼:“天也不早了,若是衙门无事,就别回去了,晚上我做点好吃的,打个牙祭。”
方恪笑道:“那感情好……”
话刚说完,他面上又闪过些许忧虑之色。
杨戈:“咋啦?”
方恪想了想,左右看了看后压低了声音说道:“大人,京城可能出大事了……”
“嗯?”
杨戈顺手扯过一根条凳:“出啥事儿了?”
方恪犹豫了片刻,摇头道:“我也不清楚,就是感觉沈大人从宫里回来后的模样很不对……当时他那模样,就差要吃人了,我跟了他这么多年,从未见过他那样,哪怕是当年南下江浙督查盐务,半道遭人劫杀险死还生,他都还笑得出来。”
杨戈想了想,发现自个儿也没见过他那样,当下好奇的问道:“你没问问他?”
方恪:“我哪儿敢啊?就他当时那模样,我感觉我多一句嘴,可能都活不出来!”
杨戈:“这么严重?”
方恪忧心忡忡的使劲儿摇头:“直觉告诉我,京城可能出大事了……很大很大的事!”
杨戈一头雾水,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只能拍着他的肩头说道:“别瞎想了,天塌下来有高个的顶着,高個的顶不住,还有我顶着!”
方恪想了想,心下稍安的点头:“这倒是……”
杨戈:“晚上想吃点啥,我去安排。”
方恪:“火锅!”
杨戈:“你们能别盯着我那点火锅底料了么,今年的辣椒刚种下去,我还指着那点火锅底料熬到秋收呢。”
方恪:“您自个儿让我点菜的。”
杨戈:“换一个。”
方恪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的说道:“那……换我去北疆?”
杨戈瞪起眼睛:“皮痒是吧?”
方恪缩着脖子低声嘟囔道:“您自个儿说的,只要我娶了婆姨、生了娃,您就放我去北疆的,您说话不算数……”
杨戈怒其不争的伸出一根手指,把他的脑瓜子敲得像熟透的西瓜一样“嘭嘭”响:“你婆姨还有两三个月就要生了,你这个时候跑?咋的?长城等着你去贴瓷砖呐?”
方恪被他敲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一声都不敢吭。
杨戈瞅着他就来气:“滚滚滚,滚回衙门吃你的大锅饭去,别搁我这儿碍眼!”
方恪弱弱的说道:“我不回去!”
……
至五月初,朝廷毫无征兆的颁布了三大政策。
第一,从全国十三省都指挥使抽调大批精兵强将入京,于禁军二十六卫之外另立京营。
第二,清汰内外冗官,大规模放宫女内监出宫、裁撤地方三司冗官冗吏,另设巡抚二十六人巡行天下、安抚军民。
第三,清查户口、减免赋税,除天下田租税之半,并鼓励各地流民、逃亡者重返故里,免除他们所欠的税,在他们所在地登记后另外还免除两年同样的税和劳役。
三大政策没有经过任何铺垫,以横空出世的姿态突然颁布天下,一出现就在民间引起了十分激烈的讨论。
有人认为此乃富国强民之政,赞扬皇帝体恤民情、治国有方,将熙平帝比作汉文帝,曰仁政曰仁君。
有人认为此乃好大喜功之政,痛斥皇帝肆意浪费国帑、将臣子视为猪狗,将熙平帝比作周唐天德帝,曰昏君昏政。
在民间议论之声沸沸扬扬之时,朝堂之上大批清流联袂上书,请“穷兵黩武”为名,请求皇帝放弃于禁军之外再立京营之政。
各省地方官请求熙平帝“体恤胥吏、大庇寒士”的上书,也如雪片一般飞往紫微宫。
与全国中下级官吏沸腾的“民情”成对比的是,满朝朱紫尽皆三缄其口、稳坐钓鱼台,仿佛没有这回事一样。
而熙平帝神隐后宫,连续罢朝,与三政有关的所有奏折一律留中不发,铁了心的要将三政执行到底……
路亭虽地处洛阳门户,却又独立于洛阳的政治、军事、经济之外。
路亭百姓议论起三大政策时“挺好的”乐见其成态度,恰似去岁路亭习武之人议论起南方武林争斗时“好乱啊”的不痛不痒感叹。
杨戈身处其中,也未能察觉到其中的波澜诡谲,只当这又是王江陵新政的又一大手笔,略略找方恪打听了一下,扭头就抛之脑后。
五月中旬,杨戈于明教传火大会之前秘密前往光明顶,见了杨天胜、李锦成、项无敌等一众至交好友,喝了顿大酒,聊了些各自的近况,于传火大会开始之前,赶回路亭继续摆烂。
至五月下旬,连日暴雨令运河水涨三尺,雨水淤积半座路亭城。
赵鸿带着人冒雨紧急抢险排水,忙碌了半日后返回悦来客栈,盯着图纸看了整整一夜。
……
“二哥,早啊。”
睡眼惺忪的赵渺坐在柜台后,无精打采的冲进门的杨戈打招呼。
“早啊……”
杨戈收起油纸伞,看了一前堂角落里还点着油灯盯着图纸发呆的赵鸿,昨日被雨水浸泡得皱巴巴的衣裳还穿在他身上,披头散发、双眼通红,整个人散发着一股强烈的颓废之气。
“他坐了一夜?”
赵渺打着哈欠:“不知道啊,反正我昨夜睡前他就搁哪儿坐着,今早起来他还搁那儿坐着。”
杨戈闻言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浊气,心头暗道了一声‘还有救’。
他将油纸伞交给赵渺,举步走向赵鸿:“还没有找到问题吗?”
听到他的声音,赵鸿抬头看了他一眼,露出了一个分不清是哭还是笑的难看表情,嘶声道:“掌柜的……”
杨戈坐到他一侧,看了一眼桌上的图纸……实话说,他也看不懂。
“还是找不到问题吗?”
他再次问道。
赵鸿低垂着眼眸沉默了许久,忽然有些委屈的落泪道:“我做错了,全错了……”
杨戈漫不经心的问道:“是伱的错吗?”
赵鸿“呜呜呜”的啜泣道:“郑把头都说了路亭城池北高南低要大于西高北低,排水渠应当以南北为主、东西为辅,我却只顾着引运河水入城贯通东西,积水一多就堵塞了排水渠……”
“哭什么?”
杨戈轻轻敲了敲桌面上的图纸,笑道:“你不是已经找到问题了吗?”
“来不及了。”
赵鸿垂头丧气捂住脸:“先前挖的排水渠要全部回填,要重新勘测地势、重新绘制工程图,大家伙儿三个月的汗水全白流了,五千七百三十二两的工钱也全白费了,工期也赶不上了……就因为我,全白费了。”
“我知道。”
杨戈再次敲了敲桌面,嘴角的笑容渐渐消失:“可你不是已经找到问题了吗?”
赵鸿突然拍桌而起,失态的大喊大叫道:“我说都白费了、来不及了,你听不懂人话吗?”
柜台后的赵渺都被他吓了一跳,唯恐他又挨揍,慌忙快步走过来:“别吵别吵,有话好好说……二哥你饿不饿呀,我去下碗面给你吃呀!”
杨戈头也不回的挥手,示意她别担心。
他仰起头,直视着面前这个面红耳赤的少年郎。
这是赵鸿头一回冲他大喊大叫。
也是他头一回看这小子顺眼……
“我听懂了。”
杨戈点着头,沉稳有力的说道:“可你不是已经找到问题了吗?”
赵鸿气昏了头,一把抓起桌上的图纸就想要撕成粉碎……
“就这么放弃了?”
杨戈淡淡的开口:“就因为浪费了人力、物力,就因为来不及……你就要放弃了?”
赵鸿撕图纸的动作一顿,愣愣的看向杨戈。
杨戈直视着他的双眼,一句一顿的慢慢说道:“如果说这是一场战役,那你赵鸿就是主帅,而你手下的匠人和工人是你的将军和士兵,现在因为你的决策失误,你们吃了一场败仗,战死了很多士兵、浪费了很多钱粮,你的士兵们都还在等着你这个主帅回去主持大局,而你却要做逃兵?”
赵鸿怒声道:“这能一样吗?”
杨戈嘲讽的笑道:“你连这点小事都扛不起,你还扛得起一场大战?”
赵鸿脸上的怒容徐徐消失。
杨戈垂下眼睑:“坐下。”
赵鸿一屁股坐回条凳上,板板正正的将手里的图纸摊平。
杨戈:“我再问你一遍,你找到问题了吗?”
赵鸿:“找到了。”
杨戈:“时间是否真的来不及?”
赵鸿:“来不及。”
杨戈:“你再想想。”
赵鸿看了他一眼,不确定的说道:“来不及……吧?”
杨戈:“你之前招募了多少工人?”
赵鸿:“五百人。”
杨戈:“那你后边为什么不招募一千人?”
赵鸿:“你说的要压缩成本嘛!”
杨戈:“你之前每天每日工作几个时辰?”
赵鸿:“四个多点。”
杨戈:“那你后边为什么不工作八个时辰?”
赵鸿:“你说的不能打扰路亭百姓正常生活嘛!”
杨戈:“时间是否真的来不及?”
赵鸿:“来得及!”
杨戈:“大点声,我听不见!”
赵鸿涨红了脸,声嘶力竭的回应道:“来得及!”
杨戈不解的看向他:“那么,你为什么还坐在这里?”
赵鸿的脸更红了:“我、我……我饿了!”
杨戈:“你不都吃了败仗了吗?还吃什么饭?”
赵鸿不好意思的“嘿嘿”笑道:“败仗要吃,饭也要吃嘛!”
杨戈身后的赵渺听言,转身就快步向后院方向走去:“我这就是去生火下面,很快就好,很快就好嗷……”
赵鸿抬起头嬉皮笑脸的冲着她的背影挥手道:“谢啦大姐。”
杨戈徐徐呼出一口气,脸色略微放松了一些:“我问你,这事儿难吗?”
赵鸿老老实实的点头道:“难!”
他以前坐在温暖的明堂内,听授业恩师们讲经论史、剖析朝政,只觉得天下事皆有迹可循、不过尔尔。
而今自己亲自上手干实事,方知做事难,做好事更难,想做好一件好事更是难上加难……
就这么个修建排水渠的小事,就得伺候好几百口子人的吃喝拉撒,还得考虑时间、天气、成本,应对各种稀奇古怪、出人预料的意外,每天耳边听到的各种有理没理的声音更是多如牛毛……他觉得他把自个儿这辈子的力气都用上了,可还是力不从心、疲于奔命。
杨戈接着问道:“那你觉得,做一个好皇帝难吗?”
赵鸿想了想,不吱声了。
杨戈也沉默了片刻,才接着说道:“我其实也不知道做一个好皇帝到底有多难,但以我的见识去揣测,那应该是天底下最难的事。”
“而比做一个好皇帝更难的,是做一辈子好皇帝……”
“倘若你没有迎难而上、持之以恒的决心,就趁早熄了做皇帝的心思,安安心心的做一个闲散王爷,像我一样每日打打麻将、喝喝茶,安安稳稳的渡过余生,这未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倘若你还是想做一个好皇帝,那就拿得出做好皇帝的决心和气概,去和天斗、和地斗、和人斗!”
“斗得赢,你就能做一辈子皇帝,锦衣玉食、名留青史,或许千百年后都还会有人拿你和秦皇汉武作比较,问你们谁更贤明。”
“斗不赢,你的脑袋或许就是其他人登上皇位的垫脚石,千百年后都还会有人指着你的名字骂道:‘那个混账简直丢尽了他们老赵家的脸!’”
赵鸿听着他的叙述,感同身受、不寒而栗:“倘若我能做一辈子好皇帝,掌柜的你能助我一臂之力吗?”
杨戈不紧不慢的说道:“倘若你能做一辈子好皇帝,我助你一臂之力又何妨?”
“倘若你不能,那你就得夜夜祈祷了,祈祷第二天睡醒,不要看到我站在你的床前。”
赵鸿想象着那个画面,忽然又打了个寒颤,心说:‘那也太恐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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