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章 局中局(求月票)

  路亭码头,细雨迷离。

  “大人……”

  方恪撑着油纸伞,缓步走到早已等候在码头的杨戈身侧,低声呼唤道。

  杨戈回过神来,偏头看他一眼:“来啦。”

  方恪:“嗯,您来多久了?”

  杨戈:“我也刚到。”

  方恪看了一眼他被雨水浸透的鞋面,想安慰他两句,却又无从说起。

  反倒是杨戈笑着问他:“老话都说‘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老卫这也算是求仁得仁了吧?”

  方恪失笑道:“大人,卫公公可没那么高的志向。”

  杨戈撑着伞站在码头边上,仰着头静静的看着三条大船靠岸。

  兴许是波涛摇曳座船,袅袅轻烟在棺材上方散作一团,如同一朵散开的菊花。

  沈伐听到这道声音,绝望偏过头去。

  不多时,三艘悬挂着天子亲军龙旗的大船,在纤夫的牵引下缓缓驶入湍急的路亭码头,他们将在这里短暂停靠补给,然后继续沿着汴河回神都洛阳。

  杨戈环伺了一圈儿,看到了布置成临时灵堂的船舱中心,捆绑在几根条凳上的乌沉沉厚实棺材,却未看到一个西厂番子。

  好一会儿,杨戈才从船舱内缓步走出来。

  杨戈拈着清香朝身前的棺材拜了拜三拜,上前插入香炉。

  他的话音刚落,就听到“噗通”的一声重物落水声。

  听着他低低的絮叨,冒雨站在甲板上的一票绣衣卫,心下竟然隐隐约约的还有些羡慕棺材里躺着的那位。

  杨戈缓缓收起油纸伞,缓步走进船舱内,从棺材旁拈起三柱清香,在长明灯上点燃:“让他来见我。”

  杨戈垂下眼睑,用力的抿了抿唇角,而后轻轻拍了拍棺材板棱子,有些生硬的笑道:“行啦,你都快到家啦,就别折腾了,往后好好歇着,你那颗脑袋,我会去给你寻回来,我办事你总该放心吧……下回再路过路亭,可别忘了来找我喝酒啊!”

  见到岸边的杨戈,他的眼神中没有丝毫意外之色,反倒有些许凝重之意。

  杨戈想了想,点头道:“也对,他如果还在,肯定会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小心谨慎了一辈子啊。”

  方恪默然的伫立在他身后,心头也感戚戚。

  沈伐连忙带着方恪迎上去:“老二,你先别上火,听我说……”

  杨戈面无表情的瞥了他一眼,扭头大喝道:“曹英何在?”

  跟着他回到甲板上的沈伐,低声回应道:“老卫走得突然,湘西事未了,曹英代老卫留镇湘西,主持大局。”

  船靠稳后,率先从船上走下来的,却是身穿朱红蟒袍、外罩黑色大氅的沈伐:“你来了……”

  杨戈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举着油纸伞一步跨过跳板,落入首船的甲板之上。

  甲板上一众腰挎牛尾刀的绣衣卫见了他,齐刷刷的捏掌行礼:“拜见杨大人。”

  “曹英人呢?”

  杨戈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就望见一名魁梧得不似太监的西厂番子从水里爬上船舷,单膝跪地、捏掌揖手,流泪满面的嘶吼道:“奴婢在!”

  “你啊……”

  杨戈抬手戳了戳沈伐的胸口,转身走向曹英强行将其拉起来,一掌拍在了他的胸口。

  就见曹英身上被河水打湿的衣裳忽然鼓起,周身上下涌出滚滚氤氲水汽。

  几息后,杨戈收回手,曹英身上的衣裳自然垂落,再无半分水汽。

  他淡声问道:“你家督主被刺那日,伱在现场?”

  曹英垂着头,嘶声回道:“回侯爷,奴婢那日就在督主身后,亲眼目睹督主与那恶贼交手。”

  杨戈:“给我说说经过……仔细点,不要放过任何细节。”

  曹英揖手,嘶声回道:“是,那是八日前,奴婢随督主北上,经岳阳湖转道长江,顺江南下前往凤阳,赴明教杨天胜杨天王之约……”

  杨戈一皱眉:“停,这里边有杨天胜什么事儿?”

  曹英回道:“启侯爷,奴婢与督主原在湘西,主持厂卫清剿五毒邪教一事,约二十余日前,明教杨天胜杨天王来信,言他已经决意先促成将他青木堂教众归顺朝廷,开明教招安先河,督主正是应杨天王之邀,暂时放下湘西战局,前往凤阳与杨天王商议明教青木堂招安之事……”

  杨戈:“信呢?”

  曹英看向沈伐。

  沈伐哀叹了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长方形木匣子,打开后取出一张信纸递给杨戈。

  杨戈接过信纸定睛细看……这张信纸被浸泡过,部分字迹已经模糊成一团,但从蝇头小楷的字里行间扑面而来的聒噪一气,仍令他一眼就确定,这的确是出自杨天胜之口。

  算时间,这封信应当就是杨天胜从路亭回江淮后,寄给卫衡的。

  他将信件交还给沈伐:“继续说。”

  曹英:“我等随督主顺江南下,行至九江河段时,被一条乌篷船截住,那恶贼自称是‘白莲教西天王徐鸿儒’,督主一见那人便心知不好,对奴婢说了一句‘来人不是明教阳破天就是五毒教阎守禁,大概率是阳破天’,便令奴婢速走,而后便纵身迎了上去……”

  杨戈听着他的述说,眉头越皱越紧,最后忽然笑道:“有点意思,自报家门白莲教,却在九江动手,使的还是明教的功夫……”

  他偏过头看向沈伐:“你怎么看?”

  沈伐沉默了片刻,挥手屏退甲板上的所有闲杂人等。

  待到甲板之上只剩下他与杨戈之后,他才缓声道:“你别上火,有话我们慢慢说……”

  杨戈笑着轻声打断了他:“你早就猜到了这事是阳破天做的?”

  沈伐点了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但我不觉得阳破天有这么蠢。”

  杨戈并不感到意外,点着头淡淡问道:“所以,这是冲着我来的?”

  沈伐无奈的回道:“这必然是个局中局,你可千万不能往里跳……”

  杨戈笑道:“他们都已经开始杀人了,你觉得我还有的选吗?”

  沈伐一看到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就觉得脑仁儿疼,只能苦口婆心的劝说道:“这不比五毒教那回,那回五毒教并非是处心积虑引你入局,只是想试探一下你的虚实,而这回他们可是不惜动手杀人引你入局,若无依仗,他们敢做到这个份儿上吗?眼下他们在暗、你在明,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绝非智者所为!”

  “你又忘啦?”

  杨戈淡淡的笑道:“你才是智者,我只是個武夫。”

  沈伐锲而不舍的继续劝说:“常言都道:‘双拳难敌四手’,你虽是天下第一,可这天下间毕竟还藏着一些能与你一较高下的老怪物,且这种老怪物到底有多少,谁也不知道。”

  “依我之见,此事还是先暂避锋芒、徐徐图之……你就是不考虑你自己,你也想想路亭。”

  杨戈看了他一眼:“你别把我说得像是什么咄咄逼人、欺人太甚的大魔头一样,我杨戈行得正、坐得端,我也没有非要和谁过不去,是他们找上我、不是我找上他们!”

  沈伐:“我知道你只想平平淡淡的做你的悦来客栈大掌柜,可你也在卫里待过,你应该懂,在贪官污吏的眼里,所有清官都是道貌岸然的假道学,你杨戈是没有招惹他们,但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他们绕不过去的一座大山……”

  眼见杨戈又要发作,他连忙补充道:“远的不说,就说眼巴前,若没有你杨戈撑腰,杨天胜坐得上明教天王的位子?他能推得动明教招安?我要没记错,你这阵子还打算南下去给明教、白莲教和五毒教做个中间人吧?”

  “这一桩桩、一件件,哪桩哪件是那些野心勃勃的烂人想看到的?”

  “他们当然想先除你而后……”

  杨抬手打断了他,面无表情的说道:“我知道他们为什么找上我,我说这个只是想告诉你,我没做错什么,你不要又拿你那一套歪理邪说来绑架我!”

  “我也不管阳破天背后站着谁,他们既然敢做初一,我就必须要还他们十五!”

  “否则,下一个或许就是杨家人,也或许就是你沈伐,更有可能是路亭!”

  “而且……”

  “我还欠老卫一个人情,现在不还,可能就还不上了……”

  沈伐听他说完后,神色复杂的沉默了许久,但最终还是低声道:“事情未必就到了非此即彼的地步,兴许他们也只是想逼你退一步,得以苟延残喘……以你的武功,没有人会想和你火并。”

  “退一步?往哪里退?”

  杨戈眺望着烟雨中的路亭城:“是不管杨天胜,还是不管他们祸害江南百姓?来日是不是他们打进路亭,我也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沈老二啊沈老二,这就是你我最大的不同,你事事都想着折中,总是不肯去正视问题、面对问题,可问题从来都不会因为你逃避就消失,只要不解决,问题一直都会是问题,只有解决了,问题才不是问题。”

  “当然,我也能理解你,毕竟这大魏王朝,是在你们肩上担着,你们的顾虑肯定要比我这个闲人多……”

  “算了,闲话不说了,总之这事……我办定了!”

  “若是顺利,一切好说。”

  “若是不顺利,老刘家就劳烦你替我照看一二,不求他们能大富大贵,只求他们能平平安安。”

  “放心,不让你白干,我再不济,也能拉一个与我相当的老货给我垫背……”

  沈伐听着他的轻描淡写的言语,心头堵得跟有人往里塞了块石头一样,他努力挤出一抹笑容,强笑道:“还没打就不言胜先言败,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这可不像你啊杨老二……”

  “这不是你说的么,他们既然敢设局引我过去,必定有所依仗。”

  杨戈淡淡的笑道:“我哪知道他们到底请了多少高手等着我啊。”

  这或许就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山还有一山高。

  初出茅庐的江湖菜鸟,总遇到高来高去的高手,心头就总期盼着自己武功高了之后要怎样怎样。

  可真等到武功变高之后,才发现如今的确不像以往那样,随随便便遇到一个习武之人都看不出深浅,是个人是条狗都能和自个儿打得不相上下、两败俱伤……

  可不遇到事儿还好,一旦遇到事儿……可能就是要命的事儿!

  因为别人明明都已经知晓你的武功有多高了,还敢来针对你,那必然是有着十足的信心、充足的准备。

  就好比卫衡,那老太监一身雄厚天罡童子功,在归真境内也属一流,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四老七雄十二豪之下的第一梯队。

  可他在九江遇到那个神秘高手的一瞬间,他就知道自个儿今天大概率是交代了,连挣扎都不带挣扎的,直接就让曹英等人速走,自个儿迎上给曹英他们争取时间。

  因为他清楚,来人既然敢单人只船前来截杀他,就必然是有稳赢他的把握。

  杨戈的情况比卫衡要稍好一点,他的武功已经跻身天下武林之巅,无论设局引过去的人到底有多强,都不太可能强出他一个级数。

  可即便是同一境界,也还有高下之分。

  更何况,对手还极有可能不止一人……

  沈伐心头一团乱麻的左思右想了许久,末了重重的一咬后槽牙说道:“不去行么?我就你这么一个朋友了……”

  杨戈回头看了一眼灵堂中心那口乌沉沉的棺材:“可老卫,也是我的朋友啊。”

  “好啦,废话就不多说了,我再给你们七天时间安排,七天后,我就动身前往光明顶。”

  “嗯,你们自己找个时间去客栈接赵渺和赵鸿回宫,我走了,路亭就不安全了……”

  他抬手一拍沈伐的肩头,沈伐身上登时就涌出滚滚热流,瞬息间蒸发出氤氲的水汽。

  等他眼前的白雾散尽,杨戈早已撑伞走远。

  他目送杨戈远去的背影,忽然高声喊道:“杨老二,当年丁满也是我派人引到你们客栈的,我等着你回来揍我嗷!”

  “沈老二,你大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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