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7章朝天阙(2)

  北风漫卷,贾琰裹紧大氅头戴风帽,沿着人迹稀疏的皇城永宁街往东疾走。

  行不多时,眼前便是一座古朴肃穆、黑白相间的建筑群落。

  似衙又非衙。

  因为门口不设石狮子,只有一面架设在石台之上的登闻鼓!

  大周的登闻鼓制度沿袭汉唐、五代。

  用现代人的话说,就是一种法定的非常规申诉救济程序,理论上为所有人提供申冤上告渠道的诉讼制度。

  大周设立鼓司,名为“登闻鼓院”。

  允许所有存在冤屈、冤抑或对判决结果有所异议的百姓、官吏等,均可向鼓院反馈,提出诉讼。

  登闻鼓院设在内城。

  而在皇城之中,又设登闻检院。

  主要作为登闻鼓院的后进程序,即当有冤情冤案或诉讼案件登闻鼓院不受理或无法受理时,诉状者则可前往登闻检院提出申诉,表明冤情主张。

  所以,登闻鼓院与登闻检院名义上一脉相承,为一项司法制度的两道程序。

  但在事实上,皇城内的登闻鼓不可擅伐,登闻检院基本就是一个摆设。

  因其设立了复杂而苛刻的限制条件——“必关军国大务,大贪大恶,奇冤异惨,否则不得击鼓,违者重罪”。

  换言之,冤情若构不成上述要件,伐皇城登闻鼓的代价就是课以重罪,流徙三千里。

  除此之外,登闻鼓鸣还极容易惊扰皇帝。

  所谓惊驾。

  万一皇帝正在后宫纵马驰骋,受惊落马哪还得了。

  政治风险太大了。

  故大周皇城内的这面登闻鼓自设立以来,从未鸣起。

  这正是吴默说贾琰此来“吉凶参半”的缘由。

  登闻检院前空无一人,地面上满是落叶积雪,那面红漆黄面的登闻鼓也早就褪色斑驳,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贾琰深吸了一口气。

  没有半点工业污染的空气清新而冷冽,寒彻心脾。

  今日是他给予贾珍致命一击的最后一步。

  贾琰知道,即便他未穿越至此,少年或也最终会走上这一步。

  因为这是他娘的遗命:若贾珍逼迫过甚,为保春闱,则可伐登闻鼓以朝天阙。

  在这一点上,贾琰的判断与李氏不谋而合。

  但,以少年倔强、刻板、宁折不弯且不通世故的个性,他或许根本就撑不到最后关头,就会死在贾珍手上。

  纵如愿以偿伐了登闻鼓,怕也是莽撞而来。

  届时非但告不倒贾珍,还要遭受强烈反噬。

  贾琰则不同。

  对于这个黑暗的古代皇权社会,对于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掌权者,他不惮以更黑暗的预判来保持基本的警惕。

  一如前世,他从不打无把握之仗。

  所以,他才两进荣府,两次向宁府宣战……他不断顺势应变,又充分借势造势。

  他一手掀起了声讨贾珍的舆论巨浪,将贾珍置于万夫所指万众瞩目的风暴旋涡,为的就是今日这一步!

  ……

  贾琰上前数步,摘下鼓槌。

  他再不犹豫,重重擂下。

  咚!

  灰尘四溅,鼓声沉闷。

  咚咚咚!

  咚咚咚咚!!!

  他接连奋力连伐了七八下,鼓声渐渐激越,震荡在皇城上空,并清晰无比地扩散进肃穆的重重深宫之中。

  作为皇城内最清闲也是最边缘化的一个官办衙门,登闻检院的主事、吏员一般都躲在不远处的议事房内,或清谈弈棋消磨时间,或干脆直接翘班不来,其实也无人管。

  再有不到一个时辰,就可以下值回家结束这日复一日不知何日才是尽头的无聊差使。

  右司谏、检院主事马平禄刚端起茶盏准备小啜一口,突闻鼓响。

  先是一怔,旋即霍然起身,与从其他房中冲出来的检院吏员一并站在院中,望向了隔壁的登闻鼓处。

  众人面色惊愕,居然真的有人伐了登闻鼓!

  “登闻鼓鸣!!”

  “速报谏议大夫郑大人!”

  马平禄带人飞奔检院衙门。

  ……

  宫城。

  在雍熙帝居住的延福宫会宁殿以北,有一座用江南进贡的观景石叠成的小山,山上建有一殿二亭。

  名为翠微殿,云归亭。

  此刻在翠微殿口,站着一個身材修长,身着浅黄色圆领大袖澜衫、头戴朝天幞头、手握一柄碧玉折扇的中年男子。

  他正眺望着脚下巍峨深宫的华丽盛景,目光偶尔也投向远端京城的气象万千,以及更远处的山林荒野。

  这便是当今天子,大周雍熙帝柴侗。

  一般而言,朝会毕,雍熙帝都会登临小山之巅顾盼整个宫阙和连绵帝都,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他很喜欢这种一切尽在脚下和掌控的感觉。

  蓦地,皇城衙署区传来很是奇特地如同闷雷般的鼓声,次第传来不绝于耳,雍熙帝面色微变。

  登闻鼓鸣?

  他很清楚,那正是登闻检院的方向。

  雍熙帝扭头望向伺候在他身后的内侍省大押班康晋。

  康晋心领神会,立时躬身恭声道:“陛下,奴婢这就命人前去查探!”

  雍熙帝缓缓点头。

  ……

  登闻检院衙门,正堂。

  右司谏、检院主事马平禄一袭绿服官袍,面相威严。

  他端坐在公案之后,两侧站班的七八名吏员面色奇特。

  他们这些人中进入检院任职的少则两三年,多则七八年,今儿还是头一遭亲历升堂问案,启动检院程序。

  马平禄扫一眼台下凝立着的这个面容清秀风度翩翩的斯文少年,暗赞一声端的是好儿郎。

  马平禄伏案,认真端详贾琰方才呈上来的《金陵乡试解元贾琰诉宁国府三等世袭威烈将军贾珍杀母夺家罪状》。

  他看得很仔细,主要是被诉状上瑰丽清隽的字迹所吸引,同时也基于对贾琰本人的关注。

  十二岁便高中乡试解元,前不久凌烟阁应三问扬名天下,神童贾琰的名头,马平禄最近可谓是如雷贯耳。

  当然,贾琰与宁府的血海深仇这两日在京师也传得沸沸扬扬、家喻户晓。

  只马平禄没想到,少年竟有这般胆魄,敢入皇城伐登闻鼓告御状!

  还有,这份诉状如同行云流水、有理有据、引经据典且文采斐然,写得非常有水准,可圈可点。

  诉状历数宁府贾珍欺男霸女、欺行霸市、逼杀民女、巧取豪夺、焚烧民宅等累牍罪行,令人读来嗟叹愤慨。

  放下贾琰的诉状,马平禄心中感慨万千。

  如此一颗旷古罕见的文华种子,差点就毁在一个武勋蛀虫手上,单凭这一点,这贾珍就该死!

  他暗暗拿定主意,自忖这少年天赋奇才,身怀血海深仇,其情可悯,若有可为,不妨助他一臂之力。

  能不能扳倒贾珍,实话讲马平禄并无任何信心,但至少在检院这个环节上,他决定秉公裁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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