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六日,近黄昏。
苏良等人在距离唃厮啰部落边缘约百里、临近溪流的一片开阔地扎下了营。
当日晚,苏良便收到情报。
狄青率领五万大军分三路深入河湟,不到三日便拓边二百余里。
所到之处。
部落战士列队欢迎,散居的牧民更是视贵宾迎之。
期间没有发生一场战乱。
与此同时。
苏良早在两个月前便深入河湟劝降吐蕃诸部落的消息也渐渐传了出去。
河湟地广人稀,消息闭塞。
但此等爆炸性的消息,却在无数蕃人的口口相传中,迅速在河湟区域传播着。
很多蕃人知晓此事后,都颇感意外。
他们没想到。
数年来从不主动引战的大宋,竟然会突然拓边,并且拓边之地不是北方之燕云,而是西北之河湟。
他们没想到。
大宋御史中丞苏良带着二百多人便敢深入河湟,劝降各个部落,不但获得了成功,而且西夏人竟全然不知。
一时间,许多人都看出了大宋究竟要做什么。
拓边河湟。
明显是针对西夏。
待狄青大军控制整个河湟区域,从河湟方向进攻西夏,完全可以和太原府方向的宋兵形成合围之势。
更关键的是。
大宋将占据有利地势,可长驱直入,猛攻西夏。
西夏失去河湟这片缓冲之地,将会变得非常被动。
接下来。
整个大西北肯定要乱起来了。
西夏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大宋士兵冲到他们家门口。
西北的唃厮啰部落定然也会非常忌惮大宋,担心后者顺手将他们灭掉,故而一定也会有所行动。
至于辽国,没准儿也会有行动。
大宋若将西夏灭掉,下一個目标肯定是辽国。辽国没准儿会帮西夏,在河北区域给大宋添加一些麻烦。
甚至,高丽、东瀛也会有所行动。
这不是一场简单的拓边。
极有可能是一场涉及西夏、唃厮啰、辽国,甚至还有高丽、东瀛的多国战争。
此刻,苏良已经完全不着急了。
他只需静等唃厮啰部落和西夏接下来的动静,见招拆招即可。
……
唃厮啰部落,青唐城。
一间茶室内。
一位身穿黄色僧衣、手里拿着一串佛珠、面容枯瘦的老者,正在认真地看着一份情报。
他就是吐蕃王室后裔、唃厮啰部落的创建者,被誉为佛之化身的唃厮啰。
唃厮啰曾为吐蕃诸部之傀儡,被尊为佛子,但有名无权。
后来举族迁徙到青唐后,实力逐渐扩大,他才成了西羌领域最大的部落首领,拥众数十万。
他一直坚持着联宋抗夏之策,但而今年迈,想法较多,也正在将手中权力慢慢移交到三个儿子手中。
在唃厮啰对面还有三个盘腿坐在蒲团上的男人。
分别是唃厮啰的大儿瞎毡、二儿磨毡角和三儿董毡。
此刻的三人皆面色焦急。
而唃厮啰看完情报后,依然是面色如常,情绪没有任何波动。
稍倾。
唃厮啰将情报放到一边,看向三子,问道:“你们觉得该如何做?”
唃厮啰最喜欢的第三子董毡率先开口道:“父亲,宋人向来狡诈,那苏良更是诡计多端,靠着一张嘴,不知哄骗了多少人。他们先偷偷劝降,后又让狄青拓边,一旦将河湟占领,那我们将岌岌可危。”
“咱们的青唐城乃是商贸重地,大宋定然不会放过咱们,与其被大宋奴役,不如奋而反抗。”
“父亲,我建议您立即号召周边所有未曾被苏良劝降的吐蕃部落,号召大家一起,联合抗宋,绝对不能让大宋将地盘扩展到我们的领土附近。”
“此外,西夏定然比我们更着急,我们可与西夏联合,共抗大宋,将他们打回去,虽然吐蕃诸部分离,但大宋劝降西北的吐蕃人却不告知我们,俨然是将我们也当作了敌人,我们必须给他们一个教训!”
董毡说罢,唃厮啰的大儿瞎毡微微摇头。
“不可,绝对不可!依照我们目前的实力根本无法与大宋抗衡,并且我们也没有必要与大宋抗衡!”
“而今大宋经过变法,国富民丰,商贸甚盛,物质甚多,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更多。我们与西夏才是仇敌,我建议,主动联系大宋,愿为前驱,与他们一起灭掉西夏。”
“大宋是讲规矩的,只要我们将他们当作朋友,我们便能独立自治,就如同南方的大理国那样,只要听话,好处甚多,我们的百姓也会富饶起来。”
“大宋与西夏乃是死敌,定然有大战,我们与西夏联合,完全是自找死路!”瞎毡瞪眼看向董毡。
董毡的眼里满是不服气。
“大哥,你就那么喜欢做大宋的狗吗?你这种想法,我们何时能统一吐蕃,建立比宋辽更加强大的国家!”
“三弟,别再痴心妄想了,除了我们,吐蕃诸部皆杀戮不断,如何统一?许多百姓连饭都吃不饱,又何谈尊严?”
“辽、西夏与宋三国,唯有宋是向前走的,唯有他们的法令是公平的,秩序是稳定的,百姓是能过上好日子的,吐蕃诸部纷纷归宋,便是最好的证明!”
“我们不能为了个人的王图霸业,牺牲族人的性命,我们必须认清现实,大宋是能够帮扶我们过得更好的朋友,西夏则是我们身边的强盗。”
“至于辽国,不过是为了利用我们罢了,你以为耶律宗真将辽国公主许配给你,是真心想让我们顶替西夏,成为西北霸主吗?他们只是要利用我们抗击大宋,我们只是他手中的棋子!”
听到此话。
唃厮啰抬头看向瞎毡,道:“只谈如何解决当前事!”
“是,父亲。”瞎毡连忙点头。
董毡与辽国公主锡令结牟的婚约,乃是唃厮啰默许的。
唃厮啰也不愿将所有鸡蛋都放在一个筐子里,他与辽国打好关系,也是为了部落能多一个靠山。
这时。
向来言辞不多的唃厮啰二子磨毡角开口了。
“父亲,我建议我们按兵不动,就像宋人的那句话:以不变应万变。”
“当下,我们并不清楚大宋的目的是什么,他们到底是准备灭夏还是只占领河湟、让西夏人产生压迫感,尚未可知,我们若盲目站出来反宋,可能会成为大宋的第一个攻打的目标。”
磨毡角刚说完,董毡就撇嘴道:“什么按兵不动?那不就是等着挨打吗?待陷入被动时再出击,一切都晚了!”
瞎毡接着道:“我认为也不行,若我们不配合大宋,他们必然以为我们可能在与西夏或辽国密谋,若他们将我们当作敌人,那以后我们的日子就难过了!”
唃厮啰三子。
一个主张联合诸部攻宋,一个主张联宋攻夏,一个主张按兵不动。
三个人,三种主张。
随即,三子都看向唃厮啰。
唃厮啰想了想,道:“我觉得磨毡角的主张较好,咱们先按兵不动,看西夏有什么动静。”
当下的唃厮啰,心已归佛。
他既不想让部落成为大宋的一部分,也没有统一吐蕃或攻打西夏的野心,只想守着这一片区域,安安静静地过日子。
这时。
瞎毡道:“父亲,大宋御史中丞苏良,深入河湟已两个多月,若我所料不错,他现在极有可能就在我们部落附近,他若要来部落,与父亲商讨灭夏之事,父亲打算如何做?”
此话一下子问住唃厮啰了。
到那时,不表态也要表态了。
唃厮啰只要称不愿战,那就是要与大宋决裂。
到那时。
狄青率大军肯定先攻唃厮啰部落,毕竟他们也担心与西夏作战时,有人朝着他们的背后捅刀子。
董毡挺着胸膛说道:“他若敢来,我就拿他的脑袋祭旗,一个读书人有什么好怕的,待我撕烂他的嘴,打碎他的牙,看他还如何说话?”
听到此话,唃厮啰的脸色瞬间变得阴沉下来。
拿起面前的茶杯,一下子砸在了董毡的身上。
“哗啦!”
滚烫的茶水泼了董毡一身。
董毡望着唃厮啰那愤怒的眼神,连忙跪在蒲团上,一旁的瞎毡和磨毡角也连忙跪了起来。
他们的父亲唃厮啰已经许久没有发过脾气了。
连骂都没有骂过他们。
而今砸茶杯,说明有人说错了话,并且此错相当严重。
唃厮啰缓了缓,道:“无论我们联宋还是攻宋,那苏良若来,必须以上宾对待,除了是在战场上相见,在其他地方绝对不可动其半分。”
“他是大宋的贵人,福星,是注定名垂青史的人物,我们若杀了他,就是罪人,佛不会饶恕我们的。”
“另外,若真杀了他,恐怕大宋将会以倾国之力来灭了我们!”
唃厮啰号称佛子。
他非常明白苏良这等人物拥有多么强大的号召力。
杀苏良,那就是与大宋彻底不死不休了。
绝不可为。
“孩儿明白了!”瞎毡三人同时拱手。
唃厮啰拨动手中佛珠,想了想道:“明日我便前往青海静修,若那苏良来此或派人传话寄信,你们便拖延一下时间,此次大宋之事,我不愿参与。他们若真动了攻打我们的念头,我们就朝西撤退。论武力,我们不是他们的对手,但让宋人输了理,我们便算是赢了,必然能存活下去!”
唃厮啰是懂大宋的,若他们选择撤退,大宋还真大概率不会斩尽杀绝。
“是,父亲。”瞎毡三人再次拱手。
然而除了磨毡角面带淡淡的笑意外,其他二人皆是有些不情愿。
他们皆觉得唃厮啰老了,保守了,糊涂了。
……
西夏边境,卓啰城。
一座大厅内。
卓啰和南监军司统帅嵬名旭德和监军使嵬名阿嵇这对表兄弟,听到“苏良河湟劝降,狄青武力拓边”的消息后。
脸色是一个比一个难看。
“这……这该怎么办?咱们不是已经将野利部献祭出去了吗?宋人还来找事,他们不是天天喊着收复燕云吗?不趁着辽国内乱去收复燕云,非来河湟拓边做什么?”嵬名阿嵇来回踱步,不知该如何是好。
嵬名旭德阴沉着脸色。
“宋人或许并未准备好攻打我们,他们只是想占领河湟,使得我们处于被动状态。”
“有区别吗?待他们占领河湟,那还不是想什么时候打我们就什么时候打我们?宋军最先攻的就是咱们卓啰城,我们如何阻挡,咱们下个月的军粮还不知在哪里呢?”
嵬名阿嵇眼珠一转,接着道:“依照咱们国相的性子,这次绝对不会按兵不动,大概率会让咱们主动出击,但依照咱们目前的兵力,恐怕是敌不过狄青!”
“这样,咱们立即写信给国相,一方面请求增兵增军粮,另一方面看能不能让他速速与唃厮啰部或辽国联系,国相与他们都有来往,或许他们能帮扶咱们。”
就在二人商讨之时,一名情报兵快步跑了过来。
“国相急信!”
嵬名旭德打开书信,看完之后,高声骂道:“没藏讹庞,你就是个畜牲,你……没藏家就该断子绝孙!伱……你家就没有一个好玩意……”
嵬名阿嵇从未见过嵬名旭德如此粗鲁,接过书信一看,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
“完了!完了!要彻底完了!”
没藏讹庞比他们还先一步得到大宋拓边的消息。
没藏讹庞要求二人率麾下的两万多名士兵出城,占领黄河以及周边的的蕃人部落,建立防御军阵,依靠黄河之险对敌,若有一兵一卒退回卓啰城,杀无赦,若败,依旧军法处置。
后续,他将会派大军来援,并与唃厮啰部和辽国联系。
简单来讲——
没藏讹庞让他们借助黄河天险与宋兵拼命,然后为后面的士兵争取时间守城,建立防御工事。
也为他搬救兵,争取时间。
如此一来,二人大概率是要死在黄河河畔了。
即使侥幸活命,以后也没有仕途了。
嵬名旭德来回踱步,突然眼前一亮,竟笑出声来。
“哈哈哈哈……”
嵬名阿嵇吓了一跳,以为嵬名旭德要装疯,借此逃命,然后让他做统帅。
就在他也准备装疯时。
嵬名旭德兴奋道:“阿嵇,我找到保命之法了!”
“你立即回信给没藏讹庞,称我们一定倾尽全力,即使全军覆没,也绝对不让宋军过河,写得越热血越好,一定要凸现我们舍命为国的拼劲!”
嵬名阿嵇有些懵。
他感觉嵬名旭德可能是真疯了,也有可能是傻了。
他们两个光屁股长大,嵬名旭德根本就不是这种愿意为西夏牺牲的人。
这时,嵬名旭德得意一笑。
“这封信,是给那群党项族的老爷子们看的,然后我会再写一封信给没藏讹庞,告知咱们真实的计划。
“这次,我们不求一胜,但求惨败,败的越惨,我们的功劳越大!”
随即,嵬名旭德向嵬名阿嵇耳语起来。
嵬名阿嵇听过嵬名旭德的计策后,不由得大喜,激动地道:“好计策,好计策啊!此战过后,咱们就能回朝任富贵闲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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