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五日,午后。
谏院一角。
苏良一手持木桶,一手持木瓢,正在为三棵刚种下的桃树苗浇水。
整日伏案,需要适当运动运动,不然四肢都锈掉了。
他隔三差五还会去龙羽军军营训练一番,以此保持身材和体力,顺便提升一下武力值。
毕竟,身体是一切的本钱。
此外。
经司天监推算,三月二十二日为黄道吉日,苏子慕和黄芸儿的娃娃亲摆宴日便定在了这一日。
唐宛眉将会操持一切,苏良只需那日去赴宴即可。
就在这时。
一名吏员快步走了过来。
“苏司谏,狄枢相请您去枢密院一趟,有要事相商。”
“好,我洗把手,这就过去。”苏良笑着道。
因苏良在军中多次讲演外加有武职在身,枢密院但凡有大事讨论,都会叫上苏良参与一番。
片刻后。
枢密院,议事厅。
枢密使狄青、枢密副使曾公亮、梁适皆在,且面色深沉。
苏良一到,梁适便递给他一本文书,道:“景明,你先看一看这份情报。”
苏良点了点头,拿起情报认真阅读起来。
“皇佑六年,正月初三,生女真各部集结七百余人于混同江下游,公然反辽,杀辽兵两千余人,百姓无数,抢掠铁俪州财物无数。”
“正月十二日,驻扎在长春州的辽国皮室军·熊军部,出兵五千人,追剿生女真人。
“正月十七日,辽国皮室军·熊军部被生女真部袭击,死伤过千人,后者撤退,散于山林。
“正月二十一日,辽军出兵一万人,对混同江附近的生女真人各部展开全面追杀。”
此情报来自于潜伏于辽境的大宋暗探。
生女真人便是黑水靺鞨后裔聚集成的部落,去年来宋的那三名黑水部人,便是生女真人。
他们的部落也参与了此次战事。
情报上还有一些辽人对生女真人的评价:上山如猿、下水如濑,三人可当一虎。
传言,三个生女真,便能赤手空拳杀掉一只成年的老虎。
生女真确实彪悍。
七百余人攻下一座城,杀了两千多名辽兵、抢掠了无数财物,还能在辽国皮室军的攻击下,使得对方伤亡过千人,然后全身而退。
要知。
辽国皮室军乃是辽国战斗力最强劲的骑兵。
其由辽太祖耶律阿保机所建,集辽之精锐,聚之腹心之中,共计三万余兵马。
相当于大宋禁军中的上四军。
若单论骑兵的战斗力,上四军恐怕都难以敌得过皮室军。
苏良看完情报后,喃喃道:“这些生女真果然如传说的那样,够狠,够猛!”
“生女真,兽性未除,不尊重人命,亦不尊重自己的性命,乃是天生的杀戮者!”一旁的枢密副使梁适感叹道。
“契丹人也够狠!他们的报复非常迅速,并且连同百姓一起杀,很多孩子、女人、老人,都因这场战事而丧命!”曾公亮也开口道。
大宋打仗,向来都是杀兵而不杀老弱病残之民。
契丹人与女真人是见人就杀,宁可错杀一千,也绝对不放过一个,那是真正的视百姓命如草芥。
“战争本就如此,只能以杀止杀!”
狄青看向苏良,道:“景明,而今辽国内乱,我们也该采取一些行动,我们三人的建议是令河北禁军在边境增兵演练,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觉得如何?”
“可以啊,风水轮流转,也该让他们尝一尝大兵压境的滋味了!”苏良笑着说道。
庆历二年时。
辽国趁宋夏战争之际,突然向大宋边境增兵,声称要夺取大宋境内的瓦桥关以南十县地。
辽人称,这些地方应该属辽,周世宗将其夺取实属不该,另外西夏曾向辽称臣,宋兴师伐夏,没有告知辽国,让辽国甚是不满。
这些理由甚是牵强。
实乃是趁火打劫,意图勒索大宋。
之后富弼出使与辽谈判,对方提出,要么割地,要么和亲,要么追加岁币。
最后,增岁币银十万两、绢十万匹,结束了这场纠纷。
此事,一直都是大宋之人心中的耻辱。
而今,辽国内乱。
大宋以牙还牙,完全没问题,只能说,此乃辽国的报应。
狄青三人见苏良很认同此策,心中甚是高兴。
边境增兵,即使双方没有发生任何摩擦,也能让辽国吓出一身汗,加剧他们对付生女真的难度。
这时。
曾公亮道:“景明,你想一个河北禁军,边境增兵的理由呗?”
“我们不是复仇吗?这还需要理由?”
狄青笑着道:“我也觉得无需理由。但若无合适理由,恐怕官家和中书的相公们会不同意,毕竟咱们当下与辽国还是兄弟之国,若不师出有名,会遭辽人谴责的,咱们必须要占着理!”
“收复燕云之练兵预演,如何?”苏良笑着说道。
“景明,别闹。以这种理由宣告天下,不是吓唬辽人,而是在宣战!”曾公亮白眼道。
苏良挠了挠头,道:“对河北禁兵可以这样说,并且到时就是为了收复燕云而演练,至于对外,就称……称有生女真入河北境,我们增兵乃是为了抓捕生女真人,如何?”
“此理由,不但让辽人无法反驳,也会让生女真人觉得咱们就是他们的靠山,从而更加兴奋地造反。”
“可行,可行,无论对方信不信这个理由,我们却能言之有理,这就够了!”狄青点头说道。
一旁的曾公亮和梁适也点了点头。
苏良想了想,又道:“这样还不够。我们增兵边境,无非是能牵制他们一些,让辽兵多死一些,让生女真闹得大一些,但仍难动辽国的根基。”
“我们应该让东海女真也卷入到这场内乱中。”
东海女真,即熟女真。
他们乃是女真人中的强宗大姓。
生活条件比生女真好得多,且他们一直服从辽国的管理,与生女真基本不打交道。
“让东海女真卷入辽国内乱?可生女真和熟女真并没有什么交集啊?”梁适疑惑地说道。
“东海女真也是女真,他们与契丹不同族,自然也不想一直受到契丹人镇压,而生女真造反,对他们而言,也无疑是一個好机会。”
“我建议,派遣一批暗探,插入东海女真部落内部,传播“契丹人当灭、女真人当兴”的言论,只要挑拨到位,熟女真们定然也会反抗契丹人,至于他们的反抗能造成多大的影响,就看他们对契丹人有多恨了!”
“好,此事交给我吧!论挑事,咱们的暗探绝对是一把好手!”梁适挺着胸膛说道。
当下,大宋负责探查军事机密的暗探,全都受梁适直管。
狄青、曾公亮、苏良三人都点了点头。
他们确实很放心梁适。
由于军中暗探危险性甚高,梁适选拔的暗探都是有妻有子,非家独子,处事灵活,愿意为国牺牲的汉子,没一个是怂的。
翌日。
狄青便将此事向赵祯做了汇报。
寻找入宋之女真的理由,也让中书众相公都非常满意。
当日,赵祯便让枢密院草拟诏书。
命当下总领河北禁军的枢密副使、知大名府庞籍,调遣三万河北军,前往边境练兵。
若与辽兵出现冲突,赵祯的要求只有一点:绝对不能吃亏。
即使辽国真敢与大宋打起来,如今的大宋也丝毫不惧。
河北边境真的摩擦起火。
大宋是不介意这把火会烧多大的,真若开战,那也就战了。
而女真人若能起势,让辽国损失惨重,大宋绝对毫不犹豫会补上一刀,趁机收复燕云,甚至占领更大的地盘。
二月二十四日。
三万河北禁军,抵达宋辽边境,扎营练兵。
声势之大,可传辽境。
三日后。
辽国皇帝耶律宗真得到边境驻军的急报,连忙将耶律重元、耶律洪基及多名臣子唤到了大殿内。
“那老庞籍称有生女真入河北境,宋兵乃是为抓捕生女真人而增,简直是胡说八道!”
“抓人需要数万之兵吗?他们是要趁火打劫!是要落井下石!”耶律宗真站在御座前,气愤地咆哮道。
耶律洪基立即出列,道:“父皇,宋人如此做,不过是吓唬我们罢了,他们的变法正在进行中,他们还不敢与我们全面开战,并且党项人经历去年大寒,甚是贫穷,宋人若敢宣战,党项人绝对会在西北境生乱,他们只是在吓唬我们,并让女真人更有胆气与我们斗。我们无须理会他们,全力清除女真之乱即可。”
耶律洪基话音刚落,耶律重元便站了出来。
“皇兄,大侄所言,实属不懂兵道之胡言!宋人定然想到我们可能是这样想的,我们若不在边境增兵,一味除女真人,宋人若真的打过来怎么办?南国之民,可是人人都喊着收复汉唐故土,我们若认为他们真不敢战,他们反而会战!
“此外,若女真人起势,大宋更会趁机入侵,我们不得不防,必须分出主要兵力都放在边境,然后再想法对付那些生女真!”
“叔父,主要兵力都防备南国了,还如何对付生女真,你是完全不知那些生女真的破坏力!”
“哼,区区数千人而已,有何惧哉,分明是你的人能力不足,若让我派兵前去,早就将他们灭掉了!”耶律重元瞪眼说道。
“你……你……是想要抢夺兵权吧!你若能保证一个月内能灭掉生女真,便由伱来灭,若不能,你必须将你手里的两万兵交给我,如何?敢不敢赌?”
“怎么不敢,但一个月太少,我要三个月,三个月我若能灭掉,你将你手中的一万兵交给我!”
“一个月!”
“三个月!”
“一个月!”
“三个月!”
耶律重元和耶律洪基说着说着便争吵起来。
一旁的辽国官员低着脑袋,都没劝架,因为这已经是家常便饭,这二人的想法其实都有私心。
耶律重元有两万亲兵,皆布置在边境。
若增兵边境,自然他是主帅,且可以用手段控制更多的士兵。
而耶律洪基的一万亲兵,则多布置在北方。
这次追捕生女真人,也是他的差事。
可惜他低估了生女真的实力,做的非常糟糕。
“够了!够了!你们还有没有将朕这个皇帝放在眼里,你们打赌,就能越过朕调兵遣将了吗?你们以为朕死了?”耶律宗真愤怒地咆哮道。
耶律重元和耶律洪基几乎是日日吵。
这让耶律宗真甚是烦恼,整个人都因此衰老了许多。
耶律宗真想了想,语气严厉地说道:“耶律重元,明日,你便去边境,只需守,不能攻。若对方试探性地攻击,你也莫将事情闹大,能平息便平息,绝不可生乱,若因你之错,引起大战,朕将重处你,甚至可将你再次交给宋人,以此免战!”
“臣弟遵命!”耶律重元拱手。
“耶律洪基,朕再给你六千皮室军,外加你手里的一万兵马,务必在两个月内肃清生女真之乱,若做不到,朕撤掉你的兵马大元帅之职!”
“儿臣遵命!”耶律洪基也重重拱手。
呼!
耶律宗真长呼一口气,看向下方,问道:“众卿可还有异议?”
“陛下圣明,臣附议!”众辽臣齐声道。
这些辽臣现在只会说附议。
因说对了没奖励,说错了则会挨骂。
耶律宗真的脾气实在太坏,官员们都学的甚是圆滑,也纷纷都在观望着该如何站队。
“散了吧!都散了吧!”耶律宗真无奈地摆了摆手。
近年来,耶律宗真的心情一直很差。
他自认执政能力还不错,但自从大宋变法后,辽国是处处不如大宋,一直都在走下坡路。
但他又无可奈何。
学大宋变法已证明是条错路,他只能将兴辽之策,寄托在练兵上面。
为此,他不惜再苦一苦辽国的百姓,去年已增加了两次农税和商税,今年五月份,他准备再加一次。
三月三,春日灿烂。
南熏门外,柳树吐绿,葱葱郁郁。
而此时。
在城外的一片柳树下,每隔三百米,便站着一名士兵。
此乃开封府与皇城司专门设置的。
柳通“留”之音,很多人都喜欢在春日送别友人时,折柳送别。
以至于每到三月初,本应该是柳树最好看的时候,却被送行人折秃了。
包拯为了汴京城的城市形象,下令禁止折柳。
若有人非要折柳送别,那就多送十余里,十余里外的官道上亦有柳树,可随便折,但南薰门外的柳,一枝都不能折。
就在这时。
南熏门外突然有一匹快马极速奔来,上面的铃铛哗哗直响。
马上之人乃是一名驿差。
其脖子插着一根花色羽毛,脖上挂着一个红漆黄金字的木牌。
其一边快奔,一边高声道:“西北军情急报,快散开!西北军情急报,快散开!”
这正是大宋用来传递军情最快的驿兵——急脚递。
急脚递速度飞快,直奔禁中,其传递的军情将会被直接传递到赵祯的手中。
而这一刻。
谏院内,正在阅读邸报的苏良,眼皮直跳,心绪不宁,总感觉有一种不祥的预兆。
约一刻钟后。
知谏院何郯快步走到苏良的面前,红着眼睛道:“景明,西北军情急报,范公因寒疾病逝秦州,羌贼抢掠熙河镇,致近千人伤亡。”
听到此话。
苏良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大宋的西北一柱倒下了。
那个真正做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士大夫官员典范倒下了。
那个当朝的文武第一人,撑扶天地的第一流人物,无数士大夫官员和书生的心中之师倒下了。
苏良哽咽道:“上个月……上个月,他还来信,说身体非常好,怎么……怎么……就……”
苏良眼泪直流,悲伤得已无法说话。
今日,对所有知晓此噩耗的人来讲,都是无比悲痛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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