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日,近午时。
汴京城内。
天色阴沉,寒风凛冽,没多久,便飘起了雪。
大雪如鹅毛,下得甚紧,不多时全城都披上了一层白纱。
暴寒易折人。
今年的冬天甚寒,许多老人都因此去世。
这一刻,城内街道上只有少量的马车疾驰,而周边的酒馆茶楼,客人也并不多。
一方面是因大雪,另一方面则是因寒疾。
寒疾蔓延,已渐成寒疫。
这时。
苏良冒着风雪,来到南门大街上的钱氏小儿医馆,即钱乙的医馆。
苏良还未入门,便闻到一股浓烈而刺鼻的中药味。
医馆内。
数个炉火全开,学徒们全都在煎药。
后院不时传来孩童的哭喊声,还有百姓抱着患有寒疫的儿童走进医馆。
不远处。
鼻口处包裹着一方绢布的钱乙正在称量药材,忙得额头上皆是密密麻麻的汗珠。
苏良走到抓药处,还未曾开口。
钱乙便头也不抬地说道:“若是寒疫,请直接入左侧屋,自有人提供药汤。”
“小钱大夫,是我!”苏良道。
钱乙抬起头,一愣,道:“苏……司谏,你怎么来了,我这里病人多,你快遮住口鼻!”
钱乙从柜台内拿出一方干净的绢布递给苏良。
苏良连忙将鼻口遮了起来。
“小钱大夫,我刚从医官院出来,了解了寒疫的一些情况,想与你聊一下民间寒疫的情况,稍后,我根据寒疫情况可能要去面圣!”
钱乙从柜台走出,一边将苏良朝着一旁的茶室引,一边道:“苏司谏,今年之冬,寒疫甚重,朝廷万万不可大意啊!”
随后,二人来到茶室。
苏良道:“医官院的医官讲,得此寒疫者,身体疼痛,头重如石,然也不过是时气之病,回暖自消,风寒散、三冬汤等治疗寒冬时气之病的药方,皆可解,无须过于惊慌。不过汴京城人口逾百万,极易扩散,体弱之人可能患重疾,应及时投药诊治……”
医官们诊治的都是皇族与士大夫官员,而钱乙更多偏向于民间,故而苏良想要听一听他的意见。
钱乙微微点头,但却皱起了眉头。
“医官们所言,皆为实情。不过,我觉得情况可能会更严重,一则因当下这场雪,二则因风寒散、三冬汤等药已开始涨价,达官贵人们有药可医,但许多底层百姓却没有这个条件,而他们却是最容易传播寒疫之人。”
“此外,贫寒体弱之人,特别是老人、女人和孩子,得此寒疾,恐有丧命之危。”
“治病,最好是治未病,尤其是疫,理应小题大做,才能保证万无一失,一旦有失,便是大灾!”
苏良认可地点了点头。
对待易传染的疫病,必须高度重视,不然一旦呈大范围蔓延之势,想阻都阻不住。
随后,苏良快步走出了医馆。
……
片刻后,已是午时。
苏良顾不得吃午饭,让吉叔驾着马车带着他迅速朝着禁中奔去。
马车内,置有水盆与衣服。
苏良将手脸仔细清洗一遍,然后换上一身新衣,才下了马车。
……
禁中。
雪下得越来越大,四周全都是白茫茫一片。
大片大片的雪花已不是飘到苏良的身上,而是随着如利刃一般的寒风,灌进苏良的脖子里。
此刻,赵祯正在垂拱殿内翻书,听闻苏良除夕日还要面圣汇禀要事,当即让其走了进来。
此刻的苏良,身上的积雪虽然已抖得干干净净。
但脸庞冻得通红,双脚双手都有些僵硬。
苏良正欲拱手。
赵祯笑着道:“苏卿,无须多礼,赶紧在火盆前烤一烤,喝杯热茶!”
苏良也不客气,当即来到火盆前,暖和了片刻后,手脚才完全恢复了知觉,然后喝了一杯热茶后,身体才舒坦起来。
“官家,当下寒疫肆虐,已呈蔓延之势,我们必须立即重视起来,由官府出面,支锅熬药,为百姓免费医治,以免小疫变大疫。开封府可是有一百多万人口,一旦传染开来,危害甚大!”
“一个时辰前,包希仁已来过垂拱殿,他与你所请,一模一样,且已在寒疫最严重的城南设置了病坊,医官院会全力配合开封府的防疫之举。”赵祯道。
苏良长呼一口气。
包拯这个知开封府,做得实在是太称职了。
苏良又道:“此外,臣恳请明日大朝会,一切从简从速,官家也不必再在午时于禁中赐宴。”
“这……这不需要吧!寒疾乃是冬寒侵体所至,朝会者,必然皆无寒疫,也需防范?”
在赵祯当下的意识里,寒疫乃是底层百姓所得之病,而参与大朝会者,根本不会受其影响。
“官家,此等寒疫,并非衣足火暖之富贵者不可得,并且大朝会之时,参与的吏员、内侍、宫女并不少,他们若患寒疫,易传宫内,而女人与孩子的身体较弱,易转为重疾,不得不防!”
赵祯点了点头。
“有些道理。”赵祯朝着一旁的内侍道:“立即传中书诸相公与鸿胪寺寺卿左有鼎。”
此刻。
两府三司诸相公和鸿胪寺的官员们正确定着明日大朝会的具体事宜。
很快。
两府三司的相公们,还有鸿胪寺寺卿左有鼎便来到了垂拱殿。
苏良向他们讲述了希望大朝会从简从速的缘由。
文彦博想了想,道:“今年冬日之寒,确实比往昔严重,腊月这几场雪下得也有些怪,越下越冷,太阳大半個月都没有出来了。
“既然是疫,虽可治也要严防,臣觉得大朝会可从简从速!”富弼认真地说道。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
狄青、张方平、吴育、欧阳修、梁适、曾公亮、王尧臣都纷纷附议。
左有鼎皱着眉头,想了想,也只能道:“臣附议!”
为了大朝会,左有鼎已忙了大半个月,他自然希望举办一场完美无缺的大朝会。
但毕竟是疫情爆发,不得不防其扩散。
就在这时。
一名内侍快步走过来道:“官家,包学士有紧急要事求见!”
“一个时辰前,他不是才来过吗?宣!”赵祯有些疑惑地说道。
稍倾。
包拯快步走进垂拱殿。
当他看到两府三司的相公还有苏良都在这里时,不由得长呼一口气。
“官家,开封府在城西和城北发现大量寒疫感染者,其中有上百人都是重症,此外,街头百姓已经开始疯抢治疗寒疾之药,臣认为寒疾已呈大范围扩散之态,开封府的官吏已然不够用,恐怕需要调派大量禁军维持秩序,另外需要将一些官衙临时改为病坊。”
“竟……竟变得如此严重?”赵祯皱起眉头,想了想后看向两府三司众相公。
“明日大朝会,从简从速完成,午宴取消。枢密院调遣禁军协同开封府处理此寒疫,务必迅速消灭此次寒疫!”
这时。
苏良站起身道:“官家,臣建议,大朝会后,所有京朝官都立即进入上衙状态,保障城内秩序,避免出现百姓内乱,也能有效防止一些达官贵人过度囤药!”
“准!”赵祯道。
……
入夜,大雪依旧未停。
汴京城迎来了近十余年来最冷的一日。
但凡外露之水,皆被冰冻。
往昔,除夕之夜,甚是喧闹。
但此刻因大雪和寒疫,许多人都呆在了屋内。
一列列禁军士兵们在大相国寺门口、御街两侧、州桥下、南熏门外、汴河码头等人流量较多的地方,支锅熬药。
禁军们的效率,可是比开封府的衙役高出不止一倍。
苏良回家时,天色已彻底黑了下来。
他将手脚都仔细清洗一遍后,才提着医官院给他的七包风寒散,回到了家。
风寒散,熬制成汤后,可预防寒疾。
他一家五口,外加吉叔吉婶,一共七人。
苏宅中,还有两个丫鬟,两个厨娘。但在腊月初,唐宛眉便放她们回家过年了。
吉叔吉婶因天寒不愿归家,便选择在苏宅过年。
苏良一入前厅,便看到前厅的桌子上足足放了有上百包药,上面的名字正是:风寒散。
这时,唐宛眉笑着走了过来。
“眉儿,你出去买药了?”苏良问道。
“没有,这是国舅爷送的,他称这些药够咱家吃到大年初六了,到那时,若寒疫依然存在,他便再来送!”
苏良无奈一笑,曹佾还真是挂念他。
苏良举了举手里的七包风寒散,道:“咱家有我手里这七包就够了,这些我一会儿让吉叔送往开封府,刚才在禁中,我才向官家汇禀,禁止官员囤药,我明日还是监察此举,不能不以身作则,若官员们都囤药,那百姓恐怕有钱都买不来药了。”
“嗯嗯,都听你的。”唐宛眉笑着道。
唐宛眉甚识大体,在这种涉及家国的事情上,从来都是听苏良的。
半个时辰后,大雪终于停了。
唐泽、苏良、唐宛眉、苏子慕、苏沁一、吉叔吉婶围坐在火炉前,说说笑笑地吃起了年夜饭。
但凡家里有一个孩童,都会非常热闹,更何况还有两个。
饭毕。
众人围坐在一起闲聊起来。
近子时之时,众人纷纷都回屋休息了,只剩下唐泽和苏子慕这对非要熬到天亮的爷孙,坐在火炉前,下着围棋,准备坐等天亮。
……
翌日,即皇祐六年,元月一日。
四更天。
苏良匆匆起床,坐马车前往了禁中。
一路上,道路甚滑。
积雪全都变成了冰层,在车辆的碾压下,越来越瓷实。
这一日,参加大朝会的官员减少了足足有六成,皆是今日还需上衙的官员。
官员们分散在多个放着炭盆的偏殿内等候。
此外,各国特使也都是只身来参加大朝会,并且是医官诊脉,确定无疾后,才有资格入大庆殿。
这次大朝会的仪式也相当简单。
赵祯简单说了几句吉利话,特使们将礼单呈上,便算结束了。
而后。
官员们便各入衙门,各司其职。
御史台和谏院的台谏官们则展开了自己的监察职责。
监察是否有大量囤积药物的达官贵人,是否有因怕被感染而假装称病的官员,是否有在新年之际不称职做事的官员……
为了家人安康,台谏官们都选择在接下来的几日内吃住在官衙。
士大夫官员们也都纷纷选择闭门谢客,以防寒疫蔓延。
这个元日,汴京城是较为冷清的。
但为了身体健康,为了尽快消灭这道寒疫,一切都是值得的。
……
正月初三,近午时。
数日阴霾的汴京城上空,终于出了太阳。
虽然太阳昏黄,阳光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却让大家沉闷已久的心情有了些许释放。
一旦回暖,寒疫就会迅速消散,百姓的生活也将会恢复正常。
正月初五,午后。
阳光灿烂,冰雪消融,百姓们终于感受到了阳光带来的美好。
在开封府官吏们、禁军们的共同努力下,汴京城内的寒疫得到了控制,诸多寒疫患者都被带到病坊,隔离治疗,逐渐恢复正常。
并没有出现大范围扩散以及重疾患者增多的情况。
一切都在转好。
当然,也有不幸。
在这五日内,仍有一百三十二名百姓,或因体弱,或因寒疫导致其他病加重,失去了性命。
就在官员们都长呼一口气,觉得再过三五日,寒疫便会消散,而他们此次的做法,完全可以作为抗疫的一个样本时,一件坏事发生了。
宫内突然传来消息:张贵妃突染寒疫,且还是重疾。
一瞬间,整个禁中都紧张了起来。
二皇子赵晗被迅速带走,在太医确定其身体无恙后,仍将其关进一间单房,并开始每隔三个时辰,都要喝一碗风寒散。
与此同时。
曹皇后下令封禁了整座启祥宫。
除了内侍、宫女与太医,就连赵祯都不能入内。
张贵妃向来体弱多病,曾经丧女之时,便有头疼之症,一直未曾痊愈。
官员们本以为问题并不严重,可能多喝几碗风寒散就好了。
毕竟,此番寒疫的致死率并不高,完全可医可治。
但当一个个太医都皱着眉头走出启祥宫,并称张贵妃浑身发热已处于昏厥状态时。
官员们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可能要出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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