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五日,近午时。
天色灰白,太阳被厚厚的云层遮挡,秋风微凉。
禁中,启祥宫。
二皇子赵晗的热症依旧未消。
因长时间昏迷,外加没有进食,身体越来越虚弱。
此刻的太医们已不敢用药,只是待其有些清醒时,喂一些温热的生姜水。
他们已寄希望于,二皇子靠着自己的身体熬过来。
赵祯面色阴沉。
类似这样的场景,他已经历过数次。
此刻的他,已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苏良所请的大夫身上。
……
这一刻。
苏良与张茂则出现在宣德门的城楼上。
苏良预计,杜雷和孙胜约在午后便能带着钱乙抵达汴京城。
他已经命人在一辆马车上准备好了吃食和茶水,而张茂则已将各种常用的药材准备完毕。
性命攸关,一刻都耽误不得。
待钱乙到来,便会直接上马车,奔向禁中。
上马车后。
苏良将会让他一边吃些东西垫一垫肚子,一边告知他此次若出现意外,自己负全责。
以此让钱乙全心力救人。
就在这时。
苏良的一名护卫突然兴奋地跑过来道:“头儿,杜教官和孙教官回来了!”
“这么快!”
苏良大喜,当即和张茂则奔向城头。
然后。
二人便看到了骑马奔来的杜雷和孙胜,孙胜的手里提着一个药箱,杜雷背后则是驼着一人。
苏良和张茂则迅速下楼,朝着门外的马车奔去。
……
城门外,马车前。
杜雷和孙胜下马之后,直接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二人此次急奔郓城县。
比大宋禁军的急脚递都跑得要快。
苏良来到马车前,当看到被杜雷带回之人之时,不由得一愣,然后看向杜雷。
“怎么?是钱乙大夫过于年迈,你们将他儿子带来了!”
眼前之人,甚是年轻,看面相,也就二十岁出头。
苏良的脸色变得铁青起来。
恨自己没有交待一句,即使钱乙年过百岁,也要将其带回汴京城。
杜雷一愣。
“头儿,他就是钱乙大夫。”
“啊?”
苏良看向面前的钱乙,有些懵。
这时。
钱乙整了整衣衫,提起药箱说道:“在下钱乙,字仲阳,是要去宫内瞧病吗?”
苏良看向钱乙,问道:“钱乙大夫,你有多大年岁?”
“二十二岁。”钱乙回答道。
苏良的心情骤然紧张起来。
二十二岁的钱乙,极有可能医术非常一般。
先前,唐宛眉也曾说过其年轻,但没想到这么年轻。
一旁的张茂则忍不住问道:“钱大夫,敢问你行医有几年了?”
张茂则若拉着一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去禁中给皇子治病,治不好,他也有大罪。
即使官家不处罚他,恐怕张贵妃也会针对他。
钱乙微微拱手。
“算上今年,已十年了。我自小身体羸弱,便以自己为病人,自医,对小儿热症还是有些经验的!”
钱乙虽年轻,但少年老成,说话非常稳重。
“就这了,上车!”苏良催促道,当下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
马车上。
苏良告知钱乙,自己乃是苏良,而其要医治的乃是二皇子赵晗。
钱乙知晓后,并未紧张失态,反而是淡定自若,认真地询问起二皇子的病状及用医情况。
张茂则如数告之。
稍倾,苏良道:“钱大夫,此次就拜托你了,望你全力而为,若治不好,你亦不用承担任何责任!”
“行医救人,本就是我的本职,我对任何病人都一样,定然会全力为之,绝不会因对方身份特殊而不敢下药!”钱乙面色认真地说道。
此话,让苏良焦躁的心绪舒缓了一些。
片刻后。
张茂则将钱乙带进了启祥宫,苏良作为外臣,则是在外面等候。
“官家,良医来了!良医来了!”
张茂则这道声音。
将不远处的赵祯和众太医都吸引了出来。
当他们看到手提药箱的二十来岁的钱乙后,都不由得有些惊讶。
学医之人。
三十岁能出师,便算是天赋异禀了。
此等年龄便敢为皇子瞧病,医术高不高暂且不论,胆量绝对是够大。
“乡医钱乙,参见官家!”钱乙有礼貌地拱手道。
这一刻。
赵祯已经顾不了那么多,连忙道:“钱大夫,快来诊病,快来诊病!”
当即,钱乙便迅速入了内屋。
一众太医也紧跟了进去,他们有检查药方之责。
床前。
张贵妃看到如此年轻的大夫,也有些疑惑。
钱乙将手搭在二皇子的手臂上,然后又看了眼睛、舌头,随即又切脉了一番,然后起身,来到一旁的桌子前。
直接开始撰写药方,一众太医都围了过去。
片刻后,药方撰写完毕。
首席王太医接过药方,看过之后,喃喃道:“倒是正对病理,不知此方出自哪本医书?”
钱乙道:“晚辈喜欢改古方化今方,此药方并不在医书之上,乃是晚辈自制,不过在一些孩子身上已尝试过,效果还算不错。”
“有几个孩子服用过此方?”王太医问道。
“十余个吧!”钱乙想了想,回答道。
“只有十余個孩童服用过,你就敢喂服二皇子,万一出了意外,你能承担的起吗?”一名太医气愤地呵斥道。
一记药方需要经过数千人使用,至少历经数载,才能成型。
而后才会称之为:方。
钱乙不与太医们争辩,扭脸看向赵祯。
“伱有几成把握?”赵祯问道。
钱乙想了想,道:“五成以上。”
“立即煎药!”赵祯朝着众太医道,再不用药,二皇子就要病危了。
众太医不敢再言。
当即拿起药方便去煎药了,钱乙也跟了过去。
半个时辰后,一碗药汤端了过来。
钱乙让处于半昏迷状态的二皇子靠在床头,然后用勺子将药汤慢慢送入口中。
钱乙的喂药动作甚是熟练,二皇子喂完一整碗药汤,无一滴药汤洒落。
这里的太医都难以做得如此细腻。
随即,众人都紧张起来,纷纷观察起了二皇子的反应。
约一刻钟后。
二皇子发红发烫的脸色逐渐好转,趋于正常。
赵祯的脸色也渐渐变好了起来。
半个时辰后。
二皇子缓缓睁开眼睛,看向赵祯,道:“爹爹,我饿了!”
顿时,赵祯热泪盈眶,连忙道:“快去取米粥!快去取米粥!”
时隔三日。
这是二皇子第一次开口说话。
张贵妃擦了擦眼泪,接过端过来的米粥,亲自喂了起来。
赵晗大口大口地喝着米粥,足足喝了大半碗。
能吃饭,是身体恢复的前兆。
苏良听到二皇子的病症有所减轻后,也是长呼一口气,然后才离开了皇宫。
二皇子喝过粥后,便又沉沉睡了过去。
此刻的赵祯,依然不敢大意。
他看向钱乙。
“钱大夫,今晚麻烦你在这里守上一夜了,以防热症复发。”
“是!”钱乙再次拱手。
一旁的太医们相互看了一眼。
官家虽未让他们守夜,但今晚他们若离开,那太医院的牌子恐怕就要砸了。
这一夜,非常关键。
唯有熬过这一夜,仍无热症,才算痊愈。
夜很长。
但钱乙和众太医都不敢小憩,生怕出现什么问题,好在二皇子晚上一直很安静。
一觉睡到五更天,才醒来。
而后,二皇子先吃药,又喝了半碗粥和两块点心,整个人渐渐变得活泼起来。
他拿着大皇子和苏子慕送给他的木马和木偶与赵祯和张贵妃说个没完,甚是开心。
随即,多个太医为二皇子诊脉。
确定其热症已消,只是身体该较为虚弱而已。
片刻后。
赵祯让钱乙和众太医跟其一块来到了偏厅。
“钱乙大夫,接下来该如何吃药,还有什么忌讳吗?”
钱乙朝着赵祯拱了拱手。
“还需再吃两日药,而后静养即可。此外,二皇子身子骨太弱,偶尔还会心慌、心悸,实乃走动太少所致,建议二皇子多和同龄的孩童玩耍,多跑一跑,动一动,多站在阳光下!”
赵祯认可地点了点头。
二皇子身体弱。
追根到底,还是张贵妃不让其乱跑乱跳所致。
他若能像大皇子和苏子慕那样,跑出去半个时辰,衣服不是脏了就是烂了,也不会如此羸弱。
像苏子慕,就如同一个小牛犊子似的。
一般的成年人都追不上他,能吃能睡,自然少病。
“钱大夫,你要何奖赏,官职、钱财、你随意提,朕一定满足你!”
“官家,行医问诊乃是草民本职,草民无所求!”钱乙不紧不慢地说道。
钱乙的年龄是二十二岁。
但可能因行医过早,说话神态,俨然如四十岁的医者那般成熟。
赵祯看向太医院首席王太医,道:“王太医,你们为钱大夫在太医院先安排一个住处,好好招待,过两日,朕再厚赏!”
“臣遵命!”
太医们当即和钱乙一起离开了,熬了一夜,众人都非常疲累。
片刻后,赵祯来到张贵妃面前。
张贵妃兴奋地说道:“官家,您……您一定要重赏这位钱乙大夫,最好能将其留在太医院!”
“你可知这位钱乙大夫是谁找来的?”赵祯问道。
张贵妃疑惑地摇了摇头。
“是苏良夫妇!唐氏知晓这位钱乙大夫能治儿童热疾,便告知了苏卿,苏卿立即寻人将其送京东西路郓城县接了过来。”
“你可明白,他们是冒着什么样的风险来做此事的,他们本可以不管的!”
“臣妾明白,臣妾一定厚谢他们!”张贵妃面带惭愧地说道。
赵祯又道:“这几日,皇后也没少操心,她得知晗儿病后,是她第一时间召来了御医,你莫再乱猜忌,明白吗?”
“是。”
“此外,晗儿身体虚弱,很大程度上是因整日呆在启祥宫,以后,你让他多跟着暽儿和子慕跑一跑,动一动!”
“臣妾明白了,臣妾一定照做!”
二皇子就是张贵妃的命,对二皇子有益的事情,她定然会去做的。
……
两日后。
近午时,苏宅前。
三辆马车的礼物一字摆开,一车来自赵祯,一车来自曹皇后,一车来自张贵妃。
苏家,可以说是再一次拯救了赵祯的家庭。
他们自然要感谢一番。
与此同时,数名内侍拿着赵祯手诏宣布了两条诏令。
其一,封赐唐宛眉为淳淑郡君。
其二,封赐七岁的苏子慕为太常寺奉礼郎。
当中书省众相公得知这两道手诏后,第一反应是:官家又任性了。
郡君,乃是四品以上官员的祖母、母亲或正妻才能获封的称号。
而当下的苏良不过五品,于礼不合。
其次,自太宗朝后,即使是宰相之子成年后获得荫封也不过正九品,而当下荫封之制几近废除。
七岁的苏子慕,却直接成了从八品,更是于礼不合。
但当相公们看过官家手诏,知晓此事的来龙去脉后,直接就无异议,立即用中书印章了。
唐宛眉的郡君称号。
不是依靠苏良之功,而是她的救皇子之功。
此等赐封,并不算逾制。
而苏子慕被封为太常寺奉礼郎,也不是荫封,而是苏子慕也有救二皇子之功绩。
相公们本来以为,即使这样,苏子慕的封赏也过重了。
当得知张贵妃不久前曾经打过苏子慕一个耳光后,就不再说什么了。
苏良夫妇的这番行为,简直是天下士大夫的表率。
苏子慕被张贵妃欺负,而苏家夫妇却以德报怨,寻医救人。
此等胸襟,世间少有。
要知,救好了没事。
但是若救不好,他们便涉嫌致皇子身死,依照张贵妃的性格,还有朝堂一些不喜欢苏良的官员,能将苏家闹得鸡飞狗跳。
换作大多数人,绝对不会吱声。
但苏良夫妇却选择了救人,这家人,让人不得不佩服。
“就该景明一家全家为官,你看看人家的品德,景明夫妇甚宠子慕,能在此等情况下,选择救人,实乃我们的楷模,换作诸位,你们会这样做吗?你们敢这样做吗?面对这样的臣子,官家对他再好也不过分,我们应该自省!”文彦博扯着喉咙说道。
众相公纷纷点头。
救下皇子一命,此功劳怎么赏赐都不过分。
苏良知晓唐宛眉和苏子慕都被封赐后,连忙上奏请辞。
苏子慕的起点太高了,他不喜欢这样。
但赵祯直接将他的奏疏驳回,并在上面写了一句话:卿再请辞,朕必加衔。
苏良无奈,只得接受了这个现实。
自即日起,三天两头都要挨打或挨骂的苏子慕,就成了每月能领十五贯钱且什么事情都不用做的朝廷命官了。
……
两日后。
近午时,谏院。
张茂则哭着脸来到苏良的面前。
“苏司谏,你快去劝一劝钱乙神医吧,官家的赏赐他不要,让入职太医馆,他也不愿意,他欲明日便欲回郓城县,我……我实在劝不住啊!”
当下的钱乙,乃是官家的上宾。
官家封赏,张茂则却送不出去,但也不敢得罪钱乙。
他急坏了。
苏良顿时乐了。
“这位钱乙神医也是个妙人,他与王介甫一样,都是很早就知自己这辈子要做什么的人,这类人,值得尊重!”
“我试着劝一劝吧!”
……
半个时辰后,苏良来到了太医院。
太医院已将钱乙当成了宝贝,为其提供最好的房间,最好的药材,最好的器具,以及最好的仆从,他要什么就能为他提供什么,只为将其留在太医院。
但钱乙却提着药箱,一心想要回乡。
片刻后。
苏良单独来到了钱乙的面前。
钱乙朝着苏良拱手道:“苏司谏,二皇子的身体已无大碍,为何不让我回家呢?汴京城良医甚多,并不需要我,乡下穷人的孩子更需要我……”
在钱乙眼里,穷人孩子的夭折率比富家子弟的夭折率高多了。
他认为,富人手下有很多良医,不缺他一个,他应该去乡下就医,且他自在惯了,不愿在太医院就职。
在他心里,金钱官职如浮云,救天下百姓孩童之性命才是一生追求。
“坐!”
苏良二人相对而坐。
“钱大夫,你的心情我明白,但是你已经回不去了,此番诊病,已让你名扬天下,你若回郓城县,估计无数达官贵人都将会纷纷拜访,恐怕你一刻也不能安宁!”
“那……那……那我就带着妻儿,隐姓埋名,云游四方,我生于寻常百姓家,百姓的孩子更需要我!”钱乙道。
苏良微微摇头。
“钱大夫,我知你不喜官场,更愿为底层百姓医,但你想过没有,你这样做,一年能救几个孩子?一生能救几个孩子?”
“我建议,你将妻儿接入汴京城,开设一家医馆,不分贵贱,专为孩童诊病,各地州府有顽症的孩童都可经由官衙送到你的医馆,有朝廷的保护,你绝对不会受到叨扰!”
“你或许会累一些,但你可以收几个徒弟,然后将你的药方编撰为书,传遍天下,令天下的孩子都有药方可医,还能惠及后世,如何?”
“我真的可以选择不入太医院而在汴京开设自己的医馆,然后编撰医书?”钱乙变得兴奋起来。
“我保证,没问题!”苏良笃定地说道。
钱乙这种性格不宜入太医院,他就适合开设医馆,治病救人,苏良此策是在帮他完成一生之理想。
“好,那……我不走了!”钱乙重重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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