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二日,近黄昏。
秋风渐凉,城内草木,青绿转鹅黄。
禁中后苑。
一名小黄门从张贵妃的启祥宫内奔出,朝着垂拱殿方向飞奔而去。
一边跑,一边喊着:启祥宫要事,急禀官家!启祥宫要事,急禀官家!
路上听到此话的内侍宫女们都纷纷避让。
在后苑。
启祥宫的内侍宫女们向来张扬。
依照大宋皇家后苑的规矩:妃嫔有事,理应先汇禀皇后。
但这位张贵妃只要有事。
无论赵祯是否忙碌,都会第一时间命人汇禀赵祯,根本没有将曹皇后放在眼里。
在这名内侍奔向垂拱殿的同时,曹皇后自然也得知了这个消息。
后宫的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她。
不然出了差错,首罪必然是她。
曹皇后对张贵妃遇事不向其汇禀的做法并没有生气。
在她眼里。
张贵妃只是一个势单力薄的可怜女人,当下对她根本形不成任何威胁。
二皇子对大皇子也形成不了任何威胁。
若她气量狭小。
有无数种办法能让张贵妃对她毕恭毕敬,甚至将其折磨到疯癫。
但曹皇后毕竟是将门之女,深知自己的皇后之责。
她首先考虑的是赵祯的情绪。
她希望后宫安稳,不为官家添麻烦,故而对张贵妃能迁就就迁就。
曾经。
台谏和礼官弹劾张贵妃犯上失礼,曹皇后还为张贵妃说好话。
但曹皇后也并非是能被人随意拿捏的主儿。
若张贵妃真触碰到她的逆鳞,比如伤害到了大皇子。
她绝对能将张贵妃送进冷宫。
曹皇后靠在长椅上,喃喃道:“张贵妃此时急唤官家,必定是二皇子感染风寒之事,但午后,不是去了一名太医吗?”
这时。
一名宫女快步走了过来。
“娘娘,二皇子午后吃过药后突发热病,昏迷不醒,张贵妃不愿再让其服太医所开之药,故而去请官家了!”
曹皇后站起身来。
“速速将太医院所有当值的太医都召进来,并让他们备好治疗热病的药材,同时,禁止其他宫殿的人前往启祥宫,以免造成感染!”
“走,去启祥宫!”
曹皇后刚走两步又停了下来,喃喃道:“算了,算了!我去了,只会让她更不开心,让官家去也就行了!”
张贵妃曾育有三女,分别是安寿公主、宝和公主和齐国公主。
三位公主,全部夭折。
这导致张贵妃对宫内的太医并不信任,且总是怀疑曹皇后想要毒杀二皇子。
她只相信赵祯。
若二皇子出了意外,恐怕张贵妃就要疯掉了。
……
垂拱殿内。
赵祯得知二皇子赵晗发了热病后,立即奔向了启祥宫。
与此同时。
皇后安排的太医们也都跟着赵祯来到宫内,问诊起来。
张贵妃哭得梨花带雨。
“官家,晗儿本来都快要好了,但午后喝了王太医的药后,身子突然就热了起来,一定……一定是皇后想要害我儿!一定是皇后想要害我儿!”
“官家,他们若是治不好晗儿,一定要让他们赔命,不,是全家赔命!”
……
张贵妃瘫坐在地上哭诉着,眨眼间哭成了一个泪人儿。
“闭嘴!”
赵祯突然冷喝一声,直接将张贵妃吓得不敢哭了。
赵祯看向一旁的宫女,道:“扶着贵妃去一旁休息,这里有朕看着就行!”
张贵妃直直地看向赵祯,一脸不可思议。
在她心里,赵祯从来不会如此吵她。
赵祯望向张贵妃那楚楚可怜的表情,不由得又心软了。
“你先休息休息,这里有朕呢!”赵祯的声音又变得温柔起来,然后慢慢将张贵妃扶了起来。
张贵妃点了点头,然后去了一旁的偏室。
张贵妃能如此任性,其实还是赵祯惯的。
赵祯有时也喜欢张贵妃这般刁蛮任性的模样。
整个后宫,别的嫔妃都像他的臣子。
唯有张贵妃,在做他的女人。
刚才,赵祯之所以如此生气,乃是因张贵妃称要让太医全家赔命,
如此话语,让里面的太医们听到,他们会变得更加胆小,不敢大胆用药。
反而会使得二皇子病疾难消。
片刻后。
为首的医官,即午时瞧过病的王太医走了出来。
赵祯焦急地问道:“王太医,如何了?”
王太医微微皱眉。
“官家,二皇子所染,本是普通风寒,但其身子骨向来都弱,外加上黄昏时突然降温,才突发了热疾,臣等先开一副药,将热疾压下去,能不能好转,就看今晚了!”
赵祯将王太医拉到一旁,小声问道:“没有性命之危吧!”
王太医想了想,郑重拱手道:“臣一定倾尽全力!”
听到此话。
赵祯的眉头紧紧皱起,这说明二皇子的热疾非常严重。
“今晚,朕与你们一起陪着晗儿,直到晗儿热疾消除!”
赵祯不得不陪。
张贵妃不信任曹皇后,又容易打骂这些医官。
他一离开,就会出问题。
随即。
赵祯朝着身边的内侍道:“告知中书省,二皇子染疾,朕要陪护,明早的常会取消。”
片刻后。
太医们熬了药,对二皇子喂服了下去。
不多时。
二皇子发烫的脸色逐渐好转,虽然额头还是有些烧,但比吃药前好了许多。
赵晗醒来后,唤了一声爹爹和姐姐,便沉沉睡去了。
赵祯与张贵妃一直都在一旁陪着。
当年,连续夭折三個女儿,给二人留下的阴影太大了。
期间,曹皇后派人悄悄问询过赵祯的近侍,在得知二皇子热症渐退,已经睡去时,才放了心。
赵晗天真可爱。
曹皇后、大皇子赵暽、以及苏子慕都非常喜欢他。
只是因张贵妃的存在,才令双方不能走得很近。
……
翌日,天大亮。
二皇子卧室内的一方软榻上,张贵妃靠在赵祯的怀里沉沉睡着。
赵祯也因疲惫,睡得非常沉。
而此刻。
京城百官皆知昨晚二皇子染了热疾。
在得知其病情已有所减轻后,才放下了心。
张贵妃夭折三女,让很多百姓都称她克子,若二皇子再有个闪失,张贵妃估计就疯了。
而官家的情绪也会受到巨大影响。
众臣皆知。
张贵妃和二皇子在赵祯的心里有多重要,当下的大宋,不应遭受此番横祸。
……
曹皇后寝宫。
大皇子赵暽,伴读苏子慕,一人手持一个木马,一人手持一个木头士兵。
两个玩具皆是成年人巴掌大小。
大皇子赵暽拽着曹皇后的胳膊说道:“娘娘,就让我们去吧,晗儿非常喜欢这两个玩具,他拿到后,一高兴,病没准儿就好了!”
一旁的苏子慕非常有礼貌地说道:“娘娘,你放心,我们知道病症可能会传播,我们到启祥宫门口送完礼物就走!”
曹皇后想了想。
“行,官家也在启祥宫,你们将礼物交到官家的内侍手里就行。”
“嗯嗯。”
二人得到应允后,开心地朝着外面跑去。
片刻后,启祥宫内。
二皇子赵晗醒了,额头还有些热,但已然精神了许多。
赵祯与张贵妃一起为其喂粥。
就在这时。
一名内侍拿着两个木头玩具走了过来,道:“官家,这是大皇子和子慕小少爷送给二皇子的。”
二皇子赵晗看到这两个玩具,眼睛立马亮了。
“我要!我要!这是大哥和苏哥哥亲手雕的,我也想学,他们却不敢教我!”
二皇子称呼苏子慕为苏哥哥,乃是赵祯教的。
他认为,孩子的世界应该简单一些。
赵祯笑着将两个玩具递到赵晗的手里,道:“晗儿,待你病好了,朕就带你和他们两个去玩,咱们去百家学院,好不好?”
“好!”赵晗兴奋地差点没有跳起来。
这两年,苏子慕不断在两个皇子的面前炫技。
称自己的木雕技艺、口技、蹴鞠、爬树、榫桙、下水捉鱼等都是在百家学院学的。
这让赵暽和赵晗已将百家学院当成了圣地。
此外,苏子慕最初做木雕。
雕的不是木马、木人,而是一把木制风火枪。
苏良曾带着他去看过一次火器。
只看了一次。
苏子慕便记住了风火枪的模样。
苏子慕雕完之后,先在苏良的面前炫耀一番。
苏良看后吓了一跳。
即使是风火枪的外在模样,目前也不能外泄。
当即,他将苏子慕揍了一顿。
然后将苏子慕的木制风火枪当成劈柴在灶台里烧了。
此事,苏子慕还向赵暽和赵晗讲了一遍,后二人都觉得苏子慕厉害,以后肯定能当大将军。
……
临近午时。
就在赵祯准备离开启祥宫之时,赵晗的热症再次加剧,难受的昏厥了过去。
额头甚烫。
比昨晚都要严重。
这一次,连赵祯都慌神儿了,再次召来了御医们。
御医们一番诊断后,又为赵晗喂服了一剂汤药。
但这次,情况并没有像昨日那般好转。
“你们到底能医不能医?如果不能医,朕另找贤能,如此好一阵坏一阵,晗而的身体能扛得住吗?”赵祯也气得发了火。
王太医等人纷纷拱手。
“官家,臣等已尽全力,但二皇子的身体实在太差,臣等不敢用猛药,只能这样调理,能不能扛过去,主要还是看二皇子自己!”
“目前,臣建议,保守治疗,令二皇子多喝一些生姜糖水。”
听到此话。
赵祯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一旁的张贵妃更是痛哭起来。
当下,成年人染热症,都有死亡的可能。
更何况是一个五岁的孩子。
赵晗的身体本就虚弱,在这种夏秋寒热交际的时节里,最易生病。
赵祯想了想,朝着一旁的内侍道:“命皇城司、开封府立即贴出告示,寻治疗小儿热疾的良医,能医者,赏万贯,可入太医局为官!”
然后,赵祯又看向众太医们。
“你们继续倾力救治,寻找医方,并负责筛选前来救治的乡医!”
“臣遵命!”众太医纷纷拱手。
他们不是不能治热疾,而是不能治二皇子的热疾。
五岁的二皇子身体太差。
一旦药劲过猛导致夭折,他们就全完了。
没有太医敢这样用药。
赵祯和张贵妃也不敢让太医们如此冒险用药。
……
当日下午。
皇家寻医的告示便贴遍了整座汴京城。
汴京城医馆甚多。
很多世代行医的人家还拥有独特的偏方,医术并不比宫中御医差。
甚至还有一些游方郎中。
有悬壶济世之志,虽无名声,但医术精湛。
但此告示贴出后,却无郎中响应。
此原因也很简单。
首先,皇子之命,尤为尊贵,没有十足的把握,没有郎中敢出手,万一出现意外,那就是大罪。
即使官家免罪,饭碗也等于被砸,日后谁还敢找其看病。
其次,张贵妃的彪悍是出了名的,再加上她连续夭折三女,很多人都觉得是天命,宫内御医都治不好,他们就更没有胆量了。
翌日。
二皇子赵晗热症依旧。
虽有些减轻,但只能吃一些流食,照这样下去,根本熬不了几日。
赵祯守在启祥宫,心情沉重。
朝堂官员们也都甚是沮丧,无心办差,可却也无能为力。
谏院内。
苏良无奈地长叹一口气,道:“官家真是命苦啊!”
就在这时。
在一名吏员的引领下,唐宛眉竟然走了过来。
苏良不由得一愣。
“眉儿,伱怎么来了?家里有什么事情吗?”苏良走到唐宛眉面前关切地问道。
一般情况下,官员家属是不会来官衙的。
“家里没事,我有事要对你说。”说罢,唐宛眉将房门关了起来。
苏良面带疑惑。
唐宛眉道:“今年年初,在你外巡之时,沁一也患了热疾,和二皇子的症状相似,一直反复,但被一个偏方治好了。”
“偏方来自州桥西的孙氏药铺,我今早去了孙氏药铺,那掌柜告诉我,此偏方非他所有,乃是一个济州的大夫留下的,只有三副,而今已经用完。他是因与咱爹关系好,才拿出了此偏方。但他不敢向朝廷上报,怕因此砸了饭碗,或害了别人的性命!”
“他告诉我,那名郎中住在济州郓城县县城,虽然还很年轻,但擅于治疗小儿热疾,只是身在乡里,不为众人所知。”
“那名郎中叫什么名字?”
“钱乙。”
“钱乙?”苏良骤然变得激动起来。
这位儿科鼻祖,六味地黄丸的发明者,他还是有印象的。
“夫君认识他?”
“哦……不认识,不过我觉得可以一试!”
“我立即命人去找孙胜和杜雷,让他们将这位钱乙大夫用最快的速度带到汴京城!”
随即。
苏良快速写了一封书信,让他的一名贴身护卫送向龙羽军军营。
郓城县距离汴京城约四百里,依照孙胜和杜雷的速度,用不了两日便能回到汴京城。
忙完这一切后,苏良看向唐宛眉。
“眉儿,你先回家,我要面见官家说明此事,万一……万一出现意外,这个责任,不能让钱乙大夫来担,必须我们来担,不然恐怕钱乙大夫来了也不敢医!”
“我不!我要和你一起去面见官家。”
苏良一愣,疑惑地看向唐宛眉。
“我比你还了解张贵妃的脾性,若治好了二皇子还罢,若治不好,张贵妃必会称我们是为子慕报那一巴掌之仇,才寻的庸医!”
“一会儿见了官家,我来说,这一切都是我的主意,万一受惩,我是主罪!”唐宛眉挺着胸脯说道。
苏良顿时乐了。
“眉儿,你是不是傻,明知有这么大的风险,咱们不做不就行了!”
“不!咱儿说,二皇子是他的朋友,必须救!”
随即。
唐宛眉一脸认真地看向苏良,道:“这一次,你必须听我的,我受罚,对大宋没影响,你受罚,对大宋有影响!孰轻孰重,你应该很清楚。”
这一刻,苏良对唐宛眉肃然起敬。
他没想到自己的枕边人,境界竟然这么高。
此话,俨然出自圣人之口。
苏良拉着唐宛眉的手,道:“有事儿,我们一起抗,走,去见官家!”
……
启祥宫内。
张贵妃坐在二皇子的身边抽泣,神志俨然已经有些模糊。
赵祯坐在不远处,面色阴沉。
就在这时。
有内侍在他耳边告知他:苏良夫妇求见,且是为二皇子而来。
赵祯当即站起来,来到了外面。
随后。
苏良与唐宛眉便将钱乙之事道了出来。
“官家,此事臣也没有十足把握,但毕竟人命关天,臣既然知晓有这样一位郎中,还是想要试一试的,臣希望,官家可提前恕那位钱乙大夫无罪,若出现任何意外,罪在我们夫妇!”苏良认真地说道。
赵祯的脸上涌起一抹感动。
“你们也无罪,当下,御医无力医,乡医无人敢医,你们能这样做,朕很感激!”
赵祯听完此事,便知为何是夫妇二人一同前来。
这二人是抱着会被张贵妃冤枉和仇视的代价来救治二皇子的。
赵祯不会让他们受委屈。
……
随即,苏良和唐宛眉便一起离了宫。
二人丝毫不后悔,会因此事为苏家带来麻烦。
一坐进马车。
苏良便将唐宛眉搂入怀中,赞美道:“今日,吾妻如圣人也!”
唐宛眉微微一笑,道:“吾夫,也是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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