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变法司内。
苏良翻阅着晏殊呈递上来的七封奏疏。
看完之后,他朝着面前的王安石道:“晏公还是曾经的晏公,但他不知,朝堂早已不是曾经的朝堂了!”
晏殊的七封奏疏其实表达了一个意思。
“生乱易,太平难,大修《宋刑统》,国则无根可依!”
这位曾经的太平宰相、帝王之师,在百官心中,褒贬不一。
有人称他谨慎缜密,有人称他内敛圆滑。
有人认为他擅于稳定朝局,实乃太平期之良相。
有人认为他在小事上,事事可为典范,遭逢大事,却总是明哲保身。
早年,刘太后与赵祯争权。
晏殊为稳固朝堂,平衡二人之权,倾尽心力。
而后,庆历新政时。
晏殊本是范仲淹的后盾,但变法出现问题时,他却隔岸观火,明哲保身,遭到一众台谏官弹劾。
纵观晏殊这大半生的仕途,一词可概括:求稳。
当下,晏殊已六十三岁高龄。
他自全宋变法以来,贯彻落实变法政策,从未上奏言说过一句变法的利弊。
在众官眼中,他已经是一位“富贵闲人”。
而今,晏殊突然连上七份奏疏反对大修《宋刑统》,乃是他觉得法令大修,大宋可能就不太平了。
他希望大宋的发展也能求稳。
心是好心。
却不了解当下朝情。
赵祯和一众相公们都憋着一股劲,欲创大宋盛世呢!
王安石用笔杆挠了挠头,皱眉道:“景明兄,晏公如此固执,咱们恐怕无论如何回复他,都难以令其改变决定,我……我也没法骂他一顿啊!”
苏良也是露出一抹无奈的微笑。
晏殊在地方上的政绩还是非常优秀的,并且,范仲淹、欧阳修、蔡襄等人在当年也都是经由过晏殊的举荐才大放光彩。
再加上他又是官家的老师、富弼的岳丈,辈分甚高,想劝服他,非常困难。
“硬写吧!”苏良提起笔。
就在这时,一名内侍快步走了过来。
“苏司谏、王推官,陛下口谕,变法司无须回复晏公之奏疏,晏公将于近日返京。”
苏良和王安石顿时长呼一口气。
此事交给官家来解决,乃是最为稳妥的。
内侍看向苏良,又道:“苏司谏,官家召你入宫议事。”
官家单召,必有要事。
苏良当即便与内侍一起朝着垂拱殿走去。
……
垂拱殿内。
赵祯面带笑容地看向苏良,道:“苏卿,坐!坐!”
苏良略带疑惑,缓缓坐了下来。
赵祯对其如此客气,一般都不会有好事。
“自晏公呈上七封反对大修《宋刑统》的奏疏后,仅仅一个上午,中书便收到了三十多份奏疏,反对者甚多。”
“晏公虽不在朝,但其影响力还是非常大的,以文回复,恐难以说服他,故而朕便召其回京。”
“朕本想亲自说服晏公,然朕知其脾性,能连续呈递七封奏疏,说明他已经想的够多了,但仍未想通,若其死谏,朕还真没有十足的把握说服他。”
“就算朕以天子之权令其不言,还是会对大修《宋刑统》产生负面影响,延误进度,朕希望的是晏公能公开表示支持朝廷大修《宋刑统》。
苏良无奈一笑。
让晏殊能不继续反对已是难度巨大,更别提让其赞同支持了。
赵祯继续道:“晏公乃朕之师,是看着朕长大的,有些话,朕不方便说。众相公皆与晏公有旧,包拯、欧阳修、范镇等人说话太直,王安石说话太臭,朕思来想去,觉得你是说服晏公的最佳人选。”
“朕给你三日时间,你带着晏公在汴京城好好转一转,告诉他咱们的奋斗目标,三日后,你若无法说服,朕再出手,如何?”
苏良站起身,微微拱手。
“官家,您的意思是让我用当下全宋变法的成果警告晏公,咱大宋朝不想求安,而想着创盛世,晏公若拦,就是大宋的罪人,是不是?”
“什么警告?什么大宋的罪人?”
赵祯撇了撇嘴,然后又笑着道:“也是这个意思。”
“晏公若固执,你也可以将你混不吝的架势摆出来,骂一骂他,到时朕在表面护着晏公,私下还是向着你的,朕知道,伱苏景明向来都是为国事而不计名声的!”
“陛下,臣懂了,臣定然全力而为。”苏良躬身拱手。
这个坏人,他来做最合适。
“景明,真乃朕之子房也!”赵祯的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他这么一夸,让苏良的心中如吃了蜂蜜一样甜,再次拱手,道:“臣定当不辱使命!”
赵祯深知苏良吃这一套,道:“那朕就等苏卿的好消息了!”
……
七月初八,午后。
南薰门外。
苏良、张茂则二人,身穿便衣,带着数名护卫,等待着晏殊入城。
约一刻钟后,晏殊便会从南薰门入汴京。
片刻后。
一辆马车来到南薰门外,后面紧跟着两個护卫。
张茂则一招手,马车便停了下来。
随后,一位头发花白的儒雅老者带着一个一袭白衫的俊美少年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此人便是晏殊。
而俊美少年,则是他十五岁的幼子,晏几道。
晏殊一眼便看到了张茂则,当即拱手道:“烦劳张都知亲自来迎,辛苦辛苦!”
后面的晏几道也随着拱手行礼。
当下,张茂则除了提举皇城司外,还任入内内侍省都知。
已是禁中宦官的最高官。
张茂则拱手道:“晏公,官家心中一直记挂着您呢!官家说,不必急着觐见,您离京已有数载,可先在城内游玩几日,而后再议正事。”
“官家特派苏景明苏司谏做您的向导,您觉得如何?”
这时,站在后面的苏良上前拱手道:“下官苏良,参见晏公。”
苏良入京前,晏殊便已离京,二人一直没有见过面。
晏殊何等聪明,瞬间就明白了赵祯的用意。
他看向苏良,道:“人人都道,全宋变法,苏景明当居首功,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
“晏公,您客气了!”
这时。
后面的晏几道甚是激动地朝着苏良拱手道:“苏司谏,晚辈晏几道,向您拘礼了,您的文章,我……都拜读过,我……爹也都读过……”
“咳咳……咳咳……”晏殊一咳嗽,晏几道立马噤声了。
晏殊胸膛一挺,道:“苏司谏的文章确为上乘,不过有些话语还是过于偏激与锋利了,治国不似做生意,一旦走错了路,便有可能跌入万丈深渊。”
晏殊此话,自然是暗指大修《宋刑统》之事。
苏良笑着道:“晏公所言,下官必然谨记,晏公子若无其他事,也可与我们一起游览游览汴京城。”
接下来的三日,苏良不打算与晏殊抬杠,而是以事实征服他。
晏几道听到此话,一脸兴奋地望向晏殊。
晏殊最宠的就是他这个七儿子,当即点头应了下来。
随后,张茂则和苏良便将晏殊父子送到了住宿的官署。
……
翌日,天还未亮。
吉叔架着马车带着苏良便来到了官署前。
晏殊父子身穿便衣,来到了苏良的面前,他们对当下的汴京城也甚是好奇。
晏殊看向苏良道:“苏司谏,接下来是如何安排的?”
“信我,便跟我走!”苏良笑着说道。
当即。
晏殊和晏几道便坐上了马车。
苏良也坐了上去。
紧接着。
马车一路向南,而苏良与晏殊和晏几道讲起了汴京城当下的一些热闹景点、美食,还有趣事。
一句都不提大修《宋刑统》之事。
苏良本就会吃会玩,讲起来颇有画面感。
晏殊和晏几道听得津津有味。
约半个时辰后,马车停了下来,外面的吉叔喊道:“到了!”
晏殊和晏几道下马车后,不由得一愣,苏良竟然带着他们出了城,来到了一处草市。
此刻,草市上甚是热闹,叫卖声不绝于耳。
苏良道:“晏公,此处乃南郊市集旁边的草市,咱们先去喝碗菜粥、吃笼包子,这里的菜粥包子,实乃一绝,非常好吃。然后咱们再去逛一逛南郊市集和南郊鞠城,如何?”
晏殊没想到苏良如此接地气。
这辈子,都没有人请他吃过菜粥包子。
晏几道则甚是兴奋,他含着金钥匙出生,从来没有在这种地方吃过早餐。
片刻后。
三人在一个摊位坐下,苏良点了三碗菜粥,十二个包子。
“晏公,您尝一尝。”
晏殊拿起勺子,尝了一小口,面露惊喜,道:“鲜,确实鲜,好喝!”
苏良笑着道:“不用勺子,沿着碗边大口喝,更好喝!”
说罢,苏良端起碗便大口喝起来。
晏几道也学着苏良的样子,将勺子放在一边,端起他从未用过的这种劣质粗瓷大碗,大口大口喝起来,越喝越兴奋。
这里的草市,竞争也非常激烈。
若没有一手好厨艺,根本无法在这里立足。
再加上晏殊和晏几道几乎没有吃过这种底层百姓的食物,故而感觉甚是新鲜。
菜粥好喝,包子也好吃。
不多时,三人便将十二个包子一扫而光,晏几道一人就吃了六个包子,且喝了三碗菜粥。
不是晏殊瞪眼看他,估计他吃的更多。
随后。
苏良便带着二人在南郊市集溜达起来。
这里是汴京城底层百姓的聚集地,苏良要让晏殊看的,除了贸易的繁盛,还有百姓的笑脸。
晏殊一边走,一边感叹:“数年前,这里还是一片庄稼地,没想到现在已成这番模样,百姓们的腰包确实变厚了。”
临近午时。
苏良带着他们去了南郊鞠城。
蹴鞠比赛一般都在午后,不过近来天气炎热,都是近黄昏时举行。
苏良让他们看了一场内部的白打,并请他们喝了一杯南郊鞠城自制的冷饮子。
晏几道这个年龄,能吃能喝能玩,若不是有晏殊在一旁压着,估计他都玩疯了。
苏良不提《宋刑统》,晏殊也不提。
他想看一看苏良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日近黄昏。
苏良带着他们回了城,先逛了州桥,又逛了大相国寺。
哪里人多就往哪里钻。
而像樊楼、清风楼、桑家瓦子这类有名却高消费的地方却没有去。
入夜时。
三人在一家小巷的馄饨铺里吃了碗馄饨,然后又去了一家说书馆,听了一段狄青夜袭昆仑关的故事。
最后,苏良便将二人送回官署休息了。
一日所逛,皆是市井商贸,花销还不到一贯钱。
苏良从晏殊的眼神里能看到,他是惊诧的,是震撼的,对汴京城当下百姓的生活甚是满意。
深夜,官署内。
晏几道朝着晏殊道:“爹爹,苏司谏带我们逛了一日,绝口不提修法之事,他是不是想让我们知晓,全宋变法成果斐然,这条路是正确的,大修《宋刑统》,也是必然趋势。”
晏几道虽才十五岁,但什么都知晓。
晏殊微微摇头。
“全宋变法与大修《宋刑统》是两回事,而今市井商贸繁荣,朝廷就更应该求稳,一旦改法,必然会有内乱!”
“爹爹,官家以为的内乱,是不是就是你与诸多反对者呢?”说罢此话,晏几道吐了吐舌头,立即道:“爹爹,孩儿去睡了!”
说罢,晏几道立即跑去了自己的房间。
晏殊无奈一笑,道:“大修《宋刑统》乱的是大宋的根基,当下的大宋,宁走稳也不能走险,我无法说服自己啊!”
……
翌日,一大早。
苏良照旧在官署前等候。
苏良见到晏殊便笑着说道:“晏公,今日咱们只做一事,逛官衙,如何?”
“可以。”晏殊点了点头。
苏良若再带着他吃吃喝喝,他自己都觉得有罪过了。
当即。
苏良便带着晏殊和晏几道率先奔向了三司。
晏几道非官身,有些地方不能入,有些文书不能看,他只能留在外面。
这一点,无须苏良提醒。
晏殊非常有分寸,不给予儿子任何特权。
当苏良三人来到三司衙门时,三司使王尧臣明显一愣,先是与晏殊客气一番,然后瞪眼看向苏良。
“你小子,事先也不说一声,尽搞突然袭击!”
苏良微微一笑,道:“计相,此乃吾之差遣,你忙你的,我们就随便转一转。”
王尧臣也不客套,当即便忙去了,他知苏良在做什么。
然后。
苏良便带着晏殊参观了起来。
而后,苏良又带着他去了御史台、枢密院、馆阁、中书省、开封府……
基本都是看官吏们的工作日常。
晏殊做过三司使、御史中丞、枢密副使,还有参知政事。
这些衙门的日常,他皆了解,但是今日一观,却大感意外。
这些衙门的官职设置几乎没有变化,各个衙门的官吏更是有减无增,但效率惊人。
曾经十日才能完成的事情,当下一到三日便能完成了。
更让他惊讶的是,官员们的劲头!
他去看过的所有官衙,官员们的身上都迸发着一种干劲。
这种精神劲,让他想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而现在,两府的相公们,人人皆有,无一丝懒散之气。
身处官衙中。
他看到一件件事情被迅速解决。
感觉整个大宋朝就像一根正在迅速拔节生长的竹子,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茁壮成长。
近黄昏。
一处酒馆的包间内,晏殊与苏良相对而坐,晏殊还是忍不住提到了大修《宋刑统》之事。
“景明,昨日你让老夫看到了汴京市井商贸之繁荣,今日又让我看到了京朝官衙士大夫官员兢兢业业、充满斗志的日常。”
“老夫认可全宋变法为天下带来的改变,也佩服你们这些官员的闯劲、拼劲。”
“然而今百姓渐渐安居乐业,商贸愈加繁荣,朝堂渐渐稳固,不是更应该对天下人宽仁吗?为何还要严法令,大修《宋刑统》,破坏了我朝太祖太宗定下的根基,大宋可能就散了啊!”
苏良想了想,道:“晏公,我现在向您解释是苍白的,明日您再随我去一个地方,到了那里,我相信,我不用多说,便能改变您的观点。”
晏殊点了点头。
他起初并不喜苏良。
因苏良过于锋芒毕露,缺少传统士大夫官员的谦让与儒雅。
但与苏良相处的这两日,他终于明白苏良为何会得到官家重用了,对苏良的印象也有了改观。
特别是昨晚晏几道的那句话,让他对苏良还产生了一丝倾佩之情。
“爹爹,每个认识苏景明的年轻人,一定都想成为苏景明,他活得真,活得诚,活得着实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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