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微凉。
苏良提着一个食盒来到许徽之所住的房间内。
“许监丞,长夜漫漫,咱们聊一聊周正言吧!”苏良将食盒中的酒菜拿出,放在桌子上。
许徽之与苏良没有什么交情,不过二人通过周元对彼此都有一定了解。
此刻的他。
根本没有拒绝苏良的权力,只得点了点头,坐在苏良的对面。
苏良将二人的酒杯都倒满,道:“子雄兄是个好人啊!我二人在庆历四年秋相识,当时,台谏风气污浊,多名台谏官都欲靠弹劾擢升,风闻奏事,无中生有,唯有子雄兄不争不抢,看似平平无奇,实则暗含大智慧……”
“这些年,子雄兄在台谏任劳任怨,能将细碎琐事做得让人人都满意的,台谏只有他。台谏失了子雄兄,实乃台谏的巨大损失!”
……
苏良自顾自地说着,眼眶很快就红了。
他举起酒杯,与许徽之碰杯后,一饮而尽,然后再次倒满酒。
在苏良说了差不多有二十句话后,许徽之才随着说了一句:子雄确实是忠实厚道之人。
随即,苏良看向许徽之。
“许监丞,你觉得大宋与全宋变法前相比,变好了吗?”
“自然是变好了!”许徽之不假思索地说道。
“那……科举改制不好吗?三舍法不好吗?你为何要与朝廷唱反调?”苏良看着许徽之的眼睛,质问道。
许徽之一愣。
“苏司谏,你这是何意?我何时唱反调了?”
苏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后,道:“有些事情,瞒是瞒不住的。”
“这三日,包学士与我考核了国子监的一些学生和夫子后,发现了一些异样。”
“首先,这里的学子依旧将诗赋看得很重,表面上遵循不将诗赋列为考核范围内,但实际上,私下为夫子们呈递诗赋是能够提高成绩的,这是学生们的共识!我在多个夫子的书案前都发现了大量诗赋。”
“其次,这里的夫子在教授策论时,重形式,重传统儒学,重经学用典,反创新,所有人的策论文章中引用的依旧是儒学文章,而没有涉及变法司任何一名官员的一词一句,此举甚是反常,与朝廷推行的教学之策,截然相反。”
“此外,国子监的夫子们大多都是你的学生,从他们批阅的试卷中,我便看出,他们眼中的优秀策论,不是标新立异,不是与众不同,而是能够跟随着他们所教导的主题思想写,才能出好成绩。”
“许监丞,这些夫子学子们变成这样,应该都是你的功劳吧!”
“如果我所料不错,整个南京国子监,都在依照你的想法培养学子,而非依照朝廷之策。”
“重古薄今,因循守旧,故步自封,还自我感觉良好,我本以为你这样的人已经被官场淘汰了,没想到还存在着!”
“你如此固执,是为了博得一個青史留名的机会吧,周正言之死也与伱有关系吧!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不能青史留名,反而会遗臭万年!”
苏良的眼睛里冒出一股杀气。
对文人的最大诱惑,不是金钱,不是美人,而是青史留名。
为了青史留名,他们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苏良与包拯猜测的便是——
许徽之无视朝廷新法,用自己的方式培养学子。
周元知晓后,对他劝诫,对方却不听。周元若将此事公之于众,那整个南京国子监都会受到牵连,很多无辜的人都会失去前程。
许徽之知晓周元心善,定然是对其说了一些哄骗的话语,周元不愿造成太大伤害,但心中又难以抉择,故而选择了自杀。
当然,苏良也有一些疑惑。
比如,为何他会针对穷人之子,为何不将自己的想法汇禀朝廷?
许徽之嘴唇发颤,喝下一口酒后,站起身来,突然狂笑起来。
而此刻,在门外。
吴育、包拯、张茂则、孙胜等人都站在外面,只要苏良大喊一声,他们立即就会冲进去。
“哈哈哈哈……苏良,你还真聪明!”
“没错!老夫就是在用自己的方法为朝廷培养有用之才,老夫做的有错吗?”
许徽之自南京国子监还是应天府府学时,便任监丞。
下面的夫子多是他的学生,根本不敢逆师道,违抗他的命令。
“科举废除诗赋,就是废除了传统,就是忘了祖宗!仅考策论,标新立异,只会让以后的年轻人喜出风头,无视儒学经典。全宋变法,看似使得国强民富了,但却篡改了我大宋朝的规矩。”
“当下,谁还敢提祖宗之法,谁还敢提刑不上大夫,甚至那个王安石还提出天变不足畏,连天都不畏惧了,还能成为君子吗?那是畜牲!这样的人做官,实乃我朝的巨大损失……”
苏良没想到许徽之对全宋变法的怨念竟然如此大。
“许监丞,你有怨念,完全可以向朝廷反映,为何憋在心中?”
“反映?你们会听老夫的反映吗?”
“两年前,老夫将自己的想法全都写信告知了周子雄,告知他变法司已成小朝廷,告知他台谏逾权,告知他天下读书人的身份被变法都搞坏了,他称老夫的想法有些危险,他都不能接受,你们能接受吗?”
“苏良,老夫不喜欢你,特别讨厌你!”
“你破坏了多少朝堂规矩,台谏不可与宰执私下交往,你苏良遵守了吗?无旨出兵,使得交趾伤亡八千人,此等行为是士大夫官员能做的事情吗……”
许徽之将苏良骂了一顿。
“你们这些为了功名利禄的变法者,忘了规矩,忘了祖宗,老夫有责将其拾起来。”
“我要利用南京国子监,为大宋培养出与你们截然不同的官员,人人要有尊卑之分,我嫌弃穷人子弟,是因为他们是希望靠做官改变贫穷的命运,不是为了大宋江山永固。此出发点便不对,底层百姓,家世不行,只能为民不能为官,不然一定是一个贪官!”
“此外,一名良官的职责是遵从儒家之道而不是处处标新立异。十年之后,若我培养出的学生做了宰执,我再告知天下,你们的变法方式都是错误的!没有祖宗之法,没有规矩的大宋,走不远!”
“老夫要做的,是拯救大宋于水火的大事,老夫比你们所有人都看得更远,依照老夫之法,方能为大宋续命,而你们的这些变法措施,都是昙花一现!”
此刻,许徽之已处于近乎癫狂的状态。
“我与子雄独处的那两晚,我们聊的都是此事,我将我的所有想法抱负都告知了他,视其为知己,他却要告发我。”
“我告诉他,此事他早就知晓,实乃同谋。他若此时破坏我的计划,轻则南京国子监降级,众夫子学生受到重罚,重则大宋也将步入穷途末路!我施行的选官之策,是大宋的最后一份希望,我希望他接着隐瞒此事,不然就是不仁不义之徒!”
“周子雄也算是迷途知返,他向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让我帮他照顾好他的妻儿,我起初不解,翌日才明白,原来他选择了溺亡。”
“老夫觉得,他虽没有走到老夫的正道上,但用一死支持我,还是值得倾佩的!”
“这个……这个倒反天罡的疯子,真是该死!”吴育气愤地说道。
许徽之这套谬论,比打家劫舍的土匪强盗造成的破坏性都大。
他坑害的是数代人。
就在这时,一道脆亮的声音传来。
“啪!”
苏良一巴掌打在许徽之的脸上,后者直接被打倒在了地上。
“你这种人,真是该死,子雄为你自溺身亡,太不值得了!”苏良咬牙说道。
苏良甚是悔恨。
他若是有时间多与周元聊一聊许徽之,周元也不至于在朋友仁义与官员职责的抉择中,选择溺亡。
许徽之瘫坐在地上,喘着粗气。
“苏良,你这个乞丐出身,只会卖弄口才的佞臣,你没有资格做官,你才是害宋之人!”
“你敢不敢与老夫打赌,让老夫再带着南京国子监发展十年,一定能为朝廷培养出一批通晓儒家之道,忠君爱国的良官!”
到那时,你就会明白,老夫不迷酒色,从未贪墨,实乃当世第一完人,老夫配享太庙,老夫可载入青史!”
“我去你大爷的!”
苏良一脚踩在了许徽之的脸上,后者瞬间昏厥了过去。
随后,吴育、包拯等人都冲了进来。
苏良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神情沮丧,周元死得太委屈,太不值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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