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一,入夜。
汴京城西的一座宅院内。
苏良、何郯、周元、赵抃、韩绛、吕诲、王安石、司马光八名奉旨外巡的官员,聚在一起。
今晚,官家请客送行。
八人此次出京,乃是秘密进行。
除了赵祯、文彦博和富弼外,朝堂百官只知他们出差,却不知他们去哪里,以及要做什么。
明日,便是八人出发之日。
赵祯命人寻了一处宅院,备上酒宴,为八人饯行。
稍倾。
此刻。
周元和赵抃这两个“不喝酒寡言,喝完酒话唠”的台谏官,搂着苏良的脖子,讲起了从庆历新政时,台谏官们所做的事情。
众人落座之后,赵祯笑着说道:“众卿,依照惯常之规,咱们先议事,再喝酒。”
苏良便做好了统筹安排。
官员们也都开始表态,说了半个时辰后,才开始吃喝说笑起来。
官家此举,是对全宋变法的一次全面检查,若无问题,大宋就要迈着步子朝外走了。
他们将伪装成一支商队前行,驾上七八辆马车,带上十余名护卫,到了目的地将马车上的商货一卖,护卫士兵们还能赚個外快。
翌日。
“其一,有恶必除,有罪必纠。无论官员贵戚还是名士商贾,但凡有违法者,有逆全宋变法而行者,必须一查到底,严惩不贷。若无法解决,可直接向朕汇报。”
“其二,倾听民声,探查民意,寻当下变法之策中的缺漏,完善变法策略,百姓安则天下安,一切必须以百姓利益为先。”
官员们纷纷挺直身子,看向赵祯。
……
早在三日前。
赵祯笑着道:“此非禁中,又非私宴,无须多礼。”
至于其他护卫。
赵祯、文彦博、富弼三人离开后。
最后到了子时。
则是隐藏在附近,或打探情报,或传递信息。
王安石和司马光将二人强行拖上马车,此次晚宴才算结束。
他的护卫事宜依旧是由杜雷和孙胜这两名龙羽军教官负责。
日上三竿,苏良才收拾完毕。
官家派遣的三百名护卫也都是曾保护过苏良南下的老熟人。
随即。
在与家人告别后,方才出了门。
苏良等人皆明白赵祯的心意。
王安石已从被绑案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苏良瞌睡的都已经睁不开眼了,二人还是搂着他的脖子不放。
滔滔不绝。
而苏良此次前往的区域为:京东东路。
明日何时出发,全凭苏良等人自定。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众卿定要懂得保护自己,州府村镇比不上汴京城,会有各种意外凶险。你们切记,任何时候,自己的性命最重要,无论遇到任何麻烦,都有朕为你们撑腰。朕选你们,就是将你们当作了朕的眼睛,朕的臂膀,遇事绝不可犯险而为。”
唾沫星子足足给苏良洗了好几次脸。
这些规则流程,苏良的护卫们早已是轻车熟路,苏良根本无须再交待。
在苏良的一番劝导下,王安石已重新建立起了自己的仕途规划:先匡扶大宋,再成为圣人。
苏良等人又趁着酒意畅聊了大半个时辰。
王安石和司马光一如常态,滴酒不沾,抱着个茶壶寻众人碰杯。
故而,今晚完全可以不醉不归。
赵祯缓缓道:“众卿此次外巡,朕强调三点。”
身穿便服的赵祯、文彦博、富弼来到了院中,苏良八人齐齐拱手。
大宋朝接下来能不能有大动作,就全看这次八人的巡查了。
此次。
苏良的发迹之地在齐州,全宋变法的起点在齐州,齐州更是因三年变法,变成了当下的济南府。
故而,苏良想转身回头看一看。
看一看这片执行变法之策最彻底的地方,还有何缺漏之处。
在选择巡查区域时。
王安石和司马光也都不约而同选择了京东东路。
但直接被文彦博否决了。
理由是二人在那里熟人太多,不适宜暗中巡查。
而苏良就合适多了。
当然,也有苏良脸面确实比二人大的缘故。
……
三日后。
一行商队行驶在宽敞的官道上。
苏良斜靠在马车中,手中握着一册话本,面前小桌上还放着两碟点心,俨然如旅行一般,甚是惬意。
二月初春,虽还有些寒。
但树木绽青、花草破土,城外的风景甚好。
近午时。
众人来到一处驿站,便停歇了下来。
苏良与杜雷、孙胜同坐一桌。
桌子上。
四盘小菜,两荤两素,一大碗菜汤,外加一筐馒头。
苏良吃饭,喜鲜、喜奇、喜野味野菜,杜雷和孙胜皆知,故而每次吃的都是地方特色菜。
苏良对随行之人也向来厚待。
若驿馆餐食不好,苏良便自掏腰包买鱼买肉。跟随苏良出行的护卫,在吃饭上从来都没委屈过。
这时。
苏良突然道:“出发三日了,我还不知咱们的马车上都装的是什么货呢?”
杜雷兴奋地说道:“头儿,皆是绵与绢,汴京城上好的绵与绢,我亲自去挑的,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什么?绵与绢?”苏良皱起眉头。
杜雷面带疑惑。
“不对吗?您不是说商品尽量高档一些,显得咱是一个有文化的商队吗?”
苏良顿时笑了。
他看向孙胜,发现孙胜也是一脸茫然。
“二位,咱们要去何处?”苏良问道。
“京东东路,济南府。”二人异口同声道。
“从汴京城买绵绢送济南府去卖,你们觉得合适吗?”
杜雷一愣,旋即道:“头儿,你是觉得咱们不适合卖绵绢?”
苏良摇了摇头。
“你们两个啊!没有一点商业头脑,若去做生意,非赔死不可。”
“你们可知,咱大宋北方地区,蚕桑丝织业最盛之地便是京东东路,汴京城的绵绢,八成以上都来自京东东路。咱们将这些绵绢拉到京东东路,伱们觉得有钱赚吗?”
二人同时挠头,他们根本就知晓这个信息。
苏良笑着道:“我本意是让兄弟们赚个外快,但没想到拉的竟然是绵绢,这真要拉到济南府,那绝对是赔钱买卖。距离济南府越近,赔的越多。”
“罢了罢了,这两日,你们找个商贩,将其都处理了,然后拉一些书画用具吧,笔墨纸砚之类的,应该还能赚些钱,等咱们离开京东东路时,再买绵绢。”
二人尴尬一笑,点了点头。
……
二月初十。
苏良的商队满载着数辆书画用具,终于抵达了京东东路界。
当下的京东东路,共有一府七州。
分别是济南府,青州、密州、沂州、登州、莱州、潍州、淄州。
济南府取代青州成为京东东路新的路治之所后。
青州的商贸经济也并未下降。
全宋变法之初,青州还是属于第三等的望州,但现在已经是第二等的雄州。
济南府便在京东东路的边界。
苏良当下的想法是:先在济南府下辖的各县镇村落转一转,然后去青州,最后再去登州。
登州临近渤海,被苏良私下封为“东瀛岛王”的曹护,大本营就在登州附近。
苏良计划着去看一看他,看他到底多久能成为东瀛岛的王。
……
二月十一日。
苏良一行来到了济南府下辖的长清县。
想要了解一座城。
最快速的方式就是了解这座城的商贸。
商贸兴,集市发达,便意味着百姓有钱消费,日子好过。
北方的这个时令,非农忙时期,百姓大多都会找些事情做。
或做小生意。
或给一些大户地主卖力气。
或去县城谋个差事。
苏良带着杜雷和孙胜,溜达在当地的草市上,见到喜欢之物,也会毫不犹豫买下来。
还有一波护卫,则是去探寻当地主官的官声、变法执行的情况,以及乡里百姓的反馈。
苏良看似在吃喝玩乐。
实则他要将所见所闻,地方变法完成情况,撰写成文。
每半个月都要向官家汇报一次情况。
这几日。
苏良在乡下的心情甚是愉悦。
因为他看到当下百姓的生活与庆历年间相比,已然有了质的提升。
曾经。
京东东路,剪径者甚多。
一些商队即使大白天走在官道上,也要聘请至少二十名汉子压货,不然根本不敢入京东东路。
京东东路百姓斗殴闹事的次数,也是北方各路之首。
曾经,陈执中在京东东路任安抚使时,便有百姓笑称:即使陈执中在京东东路的郊外走夜路,都要花钱买平安。
这些事情,对京东东路的百姓名声造成了恶劣影响。
而现在。
这样的负面消息是越来越少,几近灭绝。
乡道的草市之上。
各类商品应有尽有,有七八十的老妪编织竹篮,有满头白发的老翁下棋闲聊,有许多妇人售卖亲手制作的手工饰品……
乡间生活甚是纯朴。
虽然生活水平与县城仍有区别,但他们看到了公平,看到了希望。
日子有了盼头。
百姓的心情自然就变好了,也就想着法去勤劳致富了。
至于各项变法措施。
济南府本就施行的早,而今的执行效果也令苏良非常满意。
……
二月二十四日。
午后。
苏良一行来到了长清县县城。
得益于齐州成为了济南府,长清县的商贸也甚是发达。
县城街道两侧,客栈、茶馆、酒肆等场所甚多。
很多从西边或南边到来的商人,都会选择在这里住上一宿,然后再奔往济南府。
苏良决定在这里住上两三日,沉浸式体验一番长清县的改变,然后再朝东行。
随即。
苏良等人入住到了一处名为“月上人家”的客栈中。
他小憩片刻后。
便带着杜雷和孙胜来到了大街上。
长清县主街上。
售卖药材、莲藕、丝织品的店铺甚多,品质大多都是上乘。
苏良三人正走着。
忽然看到不远处围着一群人,不由得快步走了过去。
苏良走近人群。
发现是一名年轻女子正在卖身葬父。
其女子一身麻衣,跪在地上。
看上去有十六七岁。
模样也算得上清秀,不过可能因饮食不良,面色有些泛黄。
她的身前铺设着一张白布,上面写着一些基本信息。
其名为玉莲,年方十六,欲借三十贯钱葬父,她为婢三年,作为偿还。
所谓的卖身葬父。
其实只是个噱头,本质上不是卖身,而是雇佣。
大宋禁止掠卖人口。
对女子而言,当妾要有婚约,当婢要有雇佣契约,不然都是不合法令的。
当下。
大宋甚是讲究孝道,有厚葬之风。
江南地区的一些百姓甚至会:葬其亲,至破产。
三十贯葬父,基本算是薄葬了。
一具普通的棺材外加寿衣,稍微体面一些,就要近二十贯钱了。
外加雇佣人力,吹吹打打,抬棺挖坑。
三十贯钱根本不禁花。
在民间,“卖身葬父”的事情并不少,苏良也不打算掺和。
此女子为婢三年,不但能葬父,还能为自己寻一份有吃有喝的差事。
这对于一个无亲无故且甚是贫困的十六岁女子而言,算是一个不错的归宿了。
若她在为婢期间,能成长为一名厨艺精湛的厨娘或者精于针线活儿,待三年之期结束后,也就不愁吃喝了。
等攒够彩礼,便能找个老实男人嫁了。
其实,这就是很多底层女性的一生。
先做富人婢,后做穷人妻。
苏良若出面给她三十贯钱,反而会让当下的她失去生计,下半辈子没准儿会过得更糟。
不过。
这种“卖身葬父”也要看机遇和运气。
只有碰到某个富人家缺使唤丫头,同时又能拿出三十贯闲钱,才能帮助她。
若无人相帮,此女子还可找当地官府。
不过,官府安葬乃是最低等的安葬方式。
当地官府会将其父亲安葬,不过采取的是流民或无人认领的尸体的安葬方式,较为粗糙。
甚至是多名尸体挤在一个大坑里。
一般有儿女的。
即使砸锅卖铁,也不会让父母享受此等最低等的待遇。
就在苏良准备离开时,一旁传来一道粗犷的声音。
“丫头,爷给你三十贯,不过你必须做婢六年,如何?”说话者,乃是一个一脸横肉的中年胖子。
玉莲抬起头,噙着泪花,道:“这位……大官人,六年……六年太长了吧!”
三十贯。
买下一个丫鬟三年的使用权,其实已经算是捡漏了。
在长清县,一名十六岁以上的女性。
即使去做洗衣、采桑、针线、打杂类事务,一日的价格至少也是五十文。
一个月就是一贯五百文,一年就是十八贯,三年就是五十四贯,六年就是一百零八贯。
花三十贯钱换来一百零八贯的回报,实乃黑心肠。
并且,六年的时间。
不但会影响其正常的成亲生子,还会增大被欺辱、殴打,甚至失身的概率。
这属于赤裸裸的剥削了。
顿时,有围观者看不惯了。
“你也太欺负人了吧!三十贯便想雇佣一个丫鬟六年!”
“朱有胥,街面上谁人不知你朱扒皮的外号,在你家当工,哪个没有被剥削过,有时干了一个月,还要倒给你钱呢!”
“丫头,千万不答应他,此人心坏着呢!有人在他家做短工,干了三日,说好的三百文,他称弄坏了他家的农具,睡坏了他家的床,连大门口门槛的磨损都能栽赃到你头上,最后算了一圈后,你还要给他一百文。”
“丫头,你若答应他,他摧残你六年后,一定会想法让你欠他的钱,没准儿就将你卖到半掩门里面了!”
……
朱有胥大肚子一挺。
“你们要觉得不公平,你们出钱替他葬父啊!老子帮她完成孝道还有错了?”
朱有胥看向玉莲,道:“小丫鬟,你这种情况,别人都觉得晦气,你觉得会有几个买主?”
“天气可是越来越热,你是想让把你爹的尸体放臭,还是要让官府将他葬在乱坟岗保不齐就被野狗拖出来,还是跟我走?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
玉莲双眼噙泪。
在她眼里,孝道比天大。
“大官人,我……”
就在她即将答应之时,一旁又传来一道声音。
“三十贯,我出了!”
一名身穿月白色长衫,面色甚是白皙,年约三十岁的男子走了出来。
“丫头,跟我走吧,我叫许重德,是济南府的丝绸商,当下正急招女工,我借你三十贯,然后你去我的作坊中打工,你立下一个借据,然后再与我签订一个劳工契约,以工还钱,我保证日钱不少于百文,待还完了钱,可去可留,如何?”
周边围观者的眼睛都亮了。
日钱百文。
不到一年就能将三十贯还完了。
这样的契约,还保证了玉莲的自由和尊严,甚好。
玉莲重重点头,抽泣着道:“多谢大官人!多谢大官人!”
这时。
一旁的朱有胥不满了。
“小子,你一个外地汉,是来找茬的吗?你在长清县也不打听打听我朱……”
朱有胥一番嚣张的话语还未说完,苏良便让杜雷和孙胜走了过去。
此二人,一人一侧,瞪眼看向朱有胥。
朱有胥瞬间怂了。
上过战场杀过人的目光,岂是他能对视的。
“我……我错了……错了!”说罢,朱有胥便狼狈地跑了。
随即,杜雷和孙胜又回到了苏良的身后。
丝绸商许重德一眼便看出,此二人乃是后面苏良的护卫,当即朝着苏良拱手,表示感谢。
苏良笑着朝其点了点头。
许重德将玉莲扶起身来,笑着道:“诸位父老乡亲,此时正值农闲,我需大量招聘女工。”
“但凡十六岁以上,四十岁以下的女性都可前往街头处的‘月上人家客栈寻我,主要是采桑、针线、纺织类事务,务工地点在济南府,日钱不低于一百文,多劳多得,大家帮我宣传宣传,人数越多越好。”
对一名底层女子而言,日钱一百文,已经算不少了。
这种差事,完全是可遇而不可求。
“许大官人,一定帮你宣传,一定帮你宣传!”围观者中的热心肠笑着说道。
苏良笑容灿烂,喃喃道:“世上还是好人多啊,这就是盛世!”
随即,苏良三人便离开了。
而此刻。
丝绸商许重德望向苏良的背影,心中道:气质不凡,绝非乡下之人。一身衣靴,不会低于十贯,腰间玉佩,更是价值不菲,两名护卫应该是退伍士兵,此人非富即贵,应该是一条大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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