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的最后一日。
朝廷公布了本届进士科知贡举的人选:知制诰刘敞。
许多考生都是一脸懵。
因为他们压根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而知晓“刘敞”之名的考生,都是忍不住连连摇头,感叹道:此届省考的题目恐怕要难了!
很快。
考生们便打听出了刘敞的履历。
庆历年进士第二名,三司使王尧臣之内弟。
经义、卜筮、天文、方药、山经、地志,皆究知大略。
曾一日草九诏,一挥数千言。
引得官家盛赞。
欧阳修多次向他请教春秋经义,并戏称其为:刘全面。
……
主考官的学术特点,很大程度上决定着考题内容的方向。
朝廷任命刘敞知贡举。
明显是在告诉诸考生,此次省考,涉及内容较为广泛。
考生能否高中,没有捷径。
不靠猜,不靠运,全靠自身肚子里到底积淀了多少墨水。
与此同时。
开封府不断张榜公布那些借科举谋私利赚钱的骗人套路。
考生们逐渐反应过来后。
大多都不再追求速成之法,而是认真读书去了。
多名儒士称——
此届科考必然是大宋立国以来的最难一次。
……
十二月初三,午后。
变法司。
富弼、王尧臣、曾公亮、梁适、苏良、王安石、司马光等人齐聚议事厅。
正在轮流查看一份奏疏。
此奏疏乃是官家命内侍在半个时辰前送到变法司的。
撰写奏疏者。
是河北东路沧州南皮县知县方望恩。
方望恩年逾花甲,朝廷在半个月前刚同意了他的致仕申请。
他将于年后致仕。
这样一名即将致仕的官员提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建议。
“恳请朝廷为全宋底层官员增俸。”
变法司众官员未看奏疏而听到此建议后,都甚是诧异。
自大宋立国以来。
朝廷几乎年年都为官员涨俸禄、添补贴。
生怕官员们不够花。
虽说全宋变法后,便再没有大幅度涨俸,但官员们的收入已经相当高了。
就拿从八品的南皮县知县方望恩来举例。
每月正俸十五贯。
还有布料、鞋、帽、茶、酒、厨料、薪炭、盐、马匹、公使钱、职田等各项补贴。
林林总总加起来,年收入至少可达三百贯。
而大宋一般的百姓之家能年入百贯,就可以称为生活殷实之家了。
苏良等人看过奏疏后,才知方望恩为何称不够花。
方望恩在奏疏中详细记录了他近两年来的开支情况。
其中。
最大的开支项是:吏员酬劳。
看到吏员酬劳这一项,苏良等人便全明白了。
大宋为官员发放俸禄,但不会为官员雇佣的吏员发放俸禄。
所以,官员需要用自己的俸禄养吏。
不过。
大多数官员都不会自掏腰包,而是承诺吏员一些有“油水”的差事,让他们也能维系生计。
这导致底层官场涌现出了一大批恶吏、脏吏。
特别是狱卒和仓吏,贪赃枉法者甚多。
不过在全宋变法后,朝廷不断裁减吏员,选用雇佣人工,使得此种情况得到了一些缓解。
但吏员不可能全部裁掉,朝廷也不能让他们无所可图。
这一点,朝廷的政策其实还是比较开明的。
就拿王安石和司马光在齐州时举例。
二人虽然处事严苛,但还是允许吏员有“油水”的。
这类“油水”就类似于担任修桥修路的负责人,成为商人的向导,收取一定的佣金,或者他们靠着一些在官衙结交的人脉,做一些小生意。
只要不是仗势欺人,欺压百姓,损害朝廷利益。
朝廷是允许吏员们有此等收入的。
而方望恩之所以自掏俸禄,为吏员提供酬劳,实乃是因南皮县太穷。
穷县少商。
只能依赖农耕渔猎纺织。
而南皮县这两年经历了数次旱涝灾害,县内的几千户百姓过得远不如周边各县。
南皮县虽穷。
但朝廷的政策下发后,还是要贯彻执行。
全宋变法以来。
各项政策就像雨后春笋一般,层出不穷。
有时。
一個月就能下发七八道变法之策。
政策一出,就要执行,且监察极为严格。
越底层的官员所要做的事情就越多,也越不好做,这就需要大量的吏员。
然而。
穷县之内,吏员根本没有什么油水可捞。
方望恩不能无视朝廷法策,便只能自掏腰包。
长此以往,他是又累又穷,且政绩还不好。
因商贸大多集中在州府或资源丰富的富县,大多数穷县都存在这类问题。
之所以其他地方官员没有反馈。
一方面是因一些地方官家族中有钱,他们倒贴钱财聘请吏员,奋斗三年,待升任到富裕的地方,一切便能好起来,转为良性循环了。
另一方面,就是一些知县在知晓任务无法完成,又不愿掏钱的情况下,便选择慢慢摆烂,要么熬过去换到富县,要么等待朝廷惩罚。
最苦的就是方望恩这类人。
没有家族势力,又想做个好官,只能自掏腰包。
可惜,事情还是办不好。
临近致仕,他便向朝廷大吐苦水。
全宋变法轰轰烈烈,最累的就是他们这些底层执行者。
做的事情最多,得到的奖赏却最少。
上有变法政策和考成法锁喉,下有功名仕途之愿捏肋,倾尽全力,却也只能在最底层的选海浮沉,被人称为庸常之官,也有鸿鹄之志,却还是碌碌无为。
……
富弼看向众人,道:“诸位,都说一说吧,此等情况该如何解决?”
这时,众人都看向三司使王尧臣。
王尧臣直起腰杆,道:“诸位放心,钱不是问题。去年,国库财政收入已破亿贯,今年虽有战事,但也能与去年齐平,不必考虑朝廷的财政开支,此笔钱若该花,咱们便花!”
大宋的财政收入一直在上涨。
在天禧末年时,才不过两千六百五十余万贯,而今已经翻了近五倍。
司马光干咳一声,率先开了口。
“自全宋变法以来,我朝裁官裁吏,各项变法措施不断落地,确实迅猛了一些。”
“自考成法施行后,底层官员确实非常劳累,特别是直接与百姓打交道的官员,疲累程度更甚于我们。”
“这两年,已经有一些穷县知县放弃擢升了,很大程度上,就是处理政事的难度太大,即使拼尽全力,也只能落个平庸县官的名头,有些官员甚至宁愿在学士院等一等差遣或托病,也不愿入偏远穷县为官。”
“庆历新政时,范公也曾说过:养贤之方,必先厚禄,禄厚然后可以责廉隅。”
“我建议,确实该为这些官员涨一涨俸禄,不然在变法的高强度下,穷县与富县的差距会越来越大,看不到希望而选择尸位素餐的底层官员会越来越多。”
一旁的枢密副使梁适摇了摇头。
“若涨,便不能只为底层官员涨俸,必须一视同仁,不然如何解释?称路州府的官员没有县一级官员疲累吗?”
“可是,若都涨,我又觉得不值得,此情况确实存在,但毕竟是少数。”
司马光摇头反驳道:“少数?我大宋若想造就盛世,必须要将这些少数也拉起来,绝对不能弃之。”
这时。
曾公亮开口道:“我建议,全涨也并非不可。但有一个前提,若涨俸,就严惩官员贪赃枉法的行径,有大贪与不作为者,严重者可处以斩刑,绝不姑息!”
一旁的苏良微微点头。
这就是重惩贪赃枉法者前提下的高薪养廉。
随即,王安石站起身来。
“我不同意为官员再增厚禄。我朝官员俸禄已甚厚,人之欲望无限,而今大贪者,多为家有万贯财者,钱越多,则越贪,无止也。”
司马光看向王安石。
“介甫,你以为天下官员都如你一般,每日有白粥咸菜裹腹即可?官员们无生计之忧,才能为朝廷之事,倾尽全力,对许多底层官员而言,当官的首要目的就是让自己过得更好,而后才是江山社稷,此无错也!”
“我是说不为官员加俸,但可为胥吏增酬!”
“为官员加俸,若加数贯,对大多数官员而言,作用并不大。若加俸过多,则朝廷损失过多,且属于花大钱办小事,但是若每月能为吏员加数贯钱,那就是天大的恩泽了。”
“所以,我认为,为官加俸不如为吏增酬,将胥吏纳入朝廷俸禄体系,方为良策,只需限制地方胥吏人数即可!”王安石放大了声音说道。
将胥吏纳入朝廷俸禄体系。
此法一出,大家的眼睛都亮了。
“我同意,不过前提依旧是令地方各监司州府严厉监督,一旦有胥吏受贿、勒索等行为,必须从严惩罚!”富弼率先说道。
“我也同意!”曾公亮和王尧臣几乎同时说道。
“我也同意!”与王安石唱反调的司马光也支持这个计策。
苏良也是笑着点了点头。
要想马儿跑,便不能不让马儿吃草。
由朝廷为胥吏发放酬劳,反而能使得此事简单许多。
……
随即。
变法司众人便赶往了垂拱殿。
两府的其他相公知晓后,也都来到了赵祯的面前。
很快。
王安石向赵祯和众相公汇报了将胥吏纳入俸禄体系的做法。
文彦博、张方平、吴育、宋庠听后,都表示同意,底层胥吏确实不易,而变法的关键也在底层。
赵祯听后,也觉得是个好主意。
当下若为所有官员加俸,朝廷虽然不算吃力,但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而若给胥吏增酬。
在控制数量的前提下,朝廷的开支明显要小许多。
就在赵祯准备拍板的时候,枢密使狄青突然站了出来。
“官家,臣反对将胥吏纳入我朝俸禄体系!”狄青的声音,甚是脆亮。
众人都看向狄青,不由得感到有些意外。
狄青虽然在枢密院的管理上令人眼前一亮,但在朝堂政事的讨论上,甚是低调。
一般不会发言。
而今,他却与众相公和变法司官员们的意见全都相悖,不由得令人感到奇怪。
苏良不由得露出一抹笑容。
他知狄青在政事上非常谨慎稳重,很期待,狄青接下来要讲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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