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一,清晨。
五艘长约十余米的大船,船帆高扬,停泊在汴河上。
这一次。
苏良将率领一千余名禁军精锐走水路,奔赴南境。
先从汴河、大运河至扬州,而后沿长江向西南,经岳州,再顺湘水,最后抵达桂州。
预计行程至少要一个月。
护卫苏良的将领,依旧是杜雷和孙胜。
至于狄青率领的西军,也是计划抵达桂州,不过他们至少要一个月半的路程。
枢密院与三司已安排好了粮草辎重,保证后勤无忧。
……
汴河码头上。
两府三司的相公,变法司、台谏的官员,皆来为苏良送行。
此番南境之行。
官家给予苏良的权力是——
“代天子监察广南两路军政,整肃官场,平乱期间,可无拘法令,便宜行事。”
为了让苏良“无拘法令,便宜行事”,赵祯还特地给了苏良一百道空头札子。
这一百多道空头札子。
苏良可随意填写,可赏,可罚,可杀人。
这意味着,苏良除了没有平乱之权,他就是广南两路的法,就是广南两路的天。
文彦博看向苏良,道:“景明,此去南境,山多林密,可能会遇到诸多不讲礼仪之蛮人,你虽多谋,但也是个火爆脾气,切莫意气用事!”
“文相,下官知道了!”苏良笑着说道。
随即。
苏良看向众官员,拍了拍胸脯道:“诸位放心,有我在,广南两路必无内患!”
众官员被苏良拍胸脯的动作都整乐了。
无论遇到何事,苏良总是表现的自信满满。
就在这时。
数匹快马从后方驶来,为首的乃是禁中内侍之首:张茂则。
张茂则来到苏良等人的面前,翻身下马。
“传官家口谕!”
此话一出,众官员纷纷拱手。
张茂则看向苏良。
“广南两路于朝廷虽重,然仍不抵苏卿一人,若有危险,苏卿可随时撤离,此举无罪。”
“臣遵命!”苏良再次重重拱手。
张茂则走到苏良面前,道:“苏中丞,官家之所以此时才传这道口谕,是希望你能重视此话,一定要将自身安危放在第一,你若有所闪失,那就是咱们大宋的巨大损失!”
“明白,明白!”苏良拱了拱手。
众官员都甚是羡慕官家对苏良的恩宠。
但也都非常服气。
苏良能成为宠臣,完全是靠着自己的能力一步一步走上去的。
他对大宋的价值,确实可抵得上广南两路。
随即。
苏良与文彦博等人寒暄数句后,便出发了。
……
半个月后。
运河之上,阳光灿烂。
两侧的山壁陡峭,背阳之处,俨然就是一幅壮观的水墨画。
苏良坐在甲板上。
翻阅着刚刚传过来的军情急报,有喜也有忧。
好消息是:广州城保下了。
侬智高攻广州近一個月,久攻不下。
知英州苏缄率数千乡勇,驰援广州。
不但烧掉了侬智高的大量船只,而且在各个渡口拦截,逼得侬智高扔下大量的掠夺之物,只能北上。
坏消息是:侬智高北上后,多名大宋军官被杀,峒兵在广南西路抢掠了大量粮食、妇女。
侬智高北上后,奔向了英州。
广南西路体量安抚杨畋为防侬智高围困英州,获取补给,命广东钤辖蒋偕采用坚壁清野之术,焚烧储粮,退保韶州。
此举使得侬智高在广南西路,大杀特杀,如入无人之境,击杀了多名大宋军官。
就连退守的广东钤辖蒋偕也被其所杀。
一时间,叛军士气大涨。
苏良看完后此军情急报后,便知杨畋之策不可用。
杨畋坚壁清野,乃是要使得峒人无立身之所,此举只会使得大量的峒人选择归顺侬智高。
两广多峒人。
强力压制并非良策,还是需要安抚。
此外。
苏良从广南西路安抚使余靖的信件中也得知了余靖和杨畋的难处。
二人虽为平叛乱军的主帅,但毕竟是初来乍到。
两广守官各个平庸,大多只求自保,鲜有真正出力者。
至于武将们。
为了立功,心藏私计,打心眼里也不服气他们。
人心都不齐,自然难敌风头正盛,不断扩充军力的侬智高。
目前。
平叛大军共有三路。
一路主帅为广南西路安抚使余靖,当下在桂州。
一路主帅为广南西路体量安抚杨畋,当下与知广州仲简在广州。
还有一路为荆湖南路、江南西路安抚使孙沔,当下在郴州。
余靖、杨畋攻在最前面,已是败绩连连。
至于孙沔。
其镇守后方,以防侬智高再度北上,将战事蔓延到荆湖两路。
……
苏良看完军报,思索片刻,朝着一旁的杜雷道:“咱们先不去桂州了,改道广州城!”
广南西路桂州的军情紧急,然苏良去了也起不到大用途,还是要等待狄青的大军。
而广南东路的广州。
除了知广州仲简、广南西路体量安抚杨畋外,还有数名知州躲在广州城。
这些知州,畏惧侬智高之势,选择离守。
宁愿朝廷降职,也不愿冒着被杀的风险回去。
苏良正好可以去整治一番。
如何平叛,那是狄青的任务。
苏良要做的是先整顿官场,将广南两路的官员士气提起来,让百姓看到朝廷对他们的重视。
……
七月初五。
历经一个月零五日,苏良先走水路,又走陆路,终于来到了广州城。
此刻。
广州城已基本恢复正常。
不过,城内城外,依旧有许多难民。
苏良在城外听到的大多都是咒骂知广州仲简的话语。
若不是他轻敌。
根本不会让数千百姓踩踏身亡,更不会使得侬智高在短时间内聚集大量峒兵。
目前。
侬智高手下至少有两万兵,并且有一些部落也在暗中帮助他,为其提供糯米。
广州城,城门前。
孙胜骑着一匹快马率先来到了城门前。
其手握朝廷诏书信物,朝着守城兵士道:半个时辰后,御史中丞苏良苏中丞一行即将抵达广州,速令城内官员出门迎接!”
苏良代天子监察广南两路军政的消息,自然早就传到了广州。
那守城兵士确定信物后,连忙朝着城内奔去。
……
城内。
一处豪华的宅院中,五名中年人聚在一张桌前。
桌上,有菜有酒有海鲜。
一名身穿白色长衫的中年人,道:“诸位,来到我广州城,便算是安全了,本官预计那侬智高不会再自讨没趣的攻击广州城了,诸位好生住下就是,待那狄青率西兵抵达广南,此战的胜败就与我们没有关系了!”
“多谢仲知州了!希望仲知州也能为我们美言几句,尽可能地减少惩罚!”一名身形肥胖的中年人道。
“诸位放心,侬智高势大,错不在我们,只要我等将认错奏疏写得可怜一些,官家定然不会重惩我们,来,咱们喝下这杯压惊酒!”
此五人。
身穿白色长衫者乃是知广州仲简。
其余四人分别是:端州知州丁宝臣、梧州知州江镃、藤州知州李植、贵州知州李琚。
当五人得知侬智高带着叛军重返邕州后,不由得大喜。
故而准备这一场压惊酒。
而广南西路体量安抚杨畋和他们不是一路人,此刻仍在城西军营中研究着如何攻打邕州。
就在这时,一名士兵来报。
御史中丞苏良即将来到广州城,令广州城众官迎接。
“他……他怎么来广州了,不是应该去桂州吗?朝廷诏令上称他乃是来广南整顿官场,不会是要对我们下手吧?”端州知州丁宝臣有些恐慌地说道。
仲简睥睨一笑,摇了摇头。
“苏良苏景明,当下朝廷宠臣,全宋变法的得力干将,不过是一个只会动嘴的御史而已,我猜测,他选择来广州城,只有一个目的。”
其他四名知州同时望向他。
他笑着道:“当下广南两路,唯有广州最安全!狄青大军未到,那知桂州余靖也是谏官出身,根本护卫不了他的安全,故而他选择来到了广州。”
“有道理!”有人附和道。
这时,梧州知州江镃又道:“官家已称令狄青节制广南两路军政大权,苏良突然又奉命来咱们广南,应该是朝廷仍不放心武将独任,故而换个由头令苏良监军。”
“对对对,这个时候整顿官场,岂不是让广南乱上添乱嘛,一定是这个原因。”
……
五名知州一脑补,当即确定了两条信息。
其一,苏良来广州城乃是因广州最安全。
其二,苏良乃是假借整顿广南两路广场之名,实行监军之事,与他们没关系。
仲简站起身来。
“诸位,咱们换上官服,一起去迎吧!官家宠臣的面子还是要给的,他在官家面前说一句,顶得上咱们说一百句,咱们将他哄开心了,咱们的失职之罪也就更轻了!”
“另外,记得去一去身上嘴里的酒味,别让他借题发挥!”
随即,五名知州便兴奋地去换官服了。
……
大约小半个时辰后。
广南西路体量安抚杨畋、知广州仲简、端州知州丁宝臣、梧州知州江镃、藤州知州李植,贵州知州李琚,外加广州城的一众文官武将,全都来到了广州城城门前。
片刻后,苏良的车队来到了城门下。
苏良刚下马。
广南西路体量安抚杨畋、知广州仲简二人便迎了过来。
二人做了一番介绍后,便将苏良迎进城内。
苏良发现,除了杨畋略带沮丧外,其他人根本没有任何负罪感,并且还觉得护住了广州城,甚有功劳。
……
日近黄昏,苏良来到了城广州州衙前。
苏良朝着广南西路体量安抚杨畋和知广州仲简说道:“二位,麻烦在一刻钟内,将广州城七品以上的文官武将皆召至州衙大厅,本官有话要讲,此外将这些人列一个名单,写明官职姓名,具体职责。”
“是。”杨畋拱手道。
而仲简则是笑着道:“苏中丞,天色已晚,要不您先吃顿饭,然后……”
苏良直接无视了他的话语,大步走进广州州衙。
他已闻到仲简身上有酒气,只是不愿搭理他而已。
与此同时。
在杜雷的命令下,苏良的护卫队,取代了州衙衙役,负责了整座州衙的护卫事宜。
一刻钟后。
广州城州衙内。
四十多名文官武将,齐聚于大厅内。
苏良看了看名单,面无表情地朝着仲简说道:“仲知州,本官行至广州城附近,骂你的百姓不计其数,本官想问一问,侬智高叛军东进,广州城为何没有提前布防,为何竟至百姓踩踏死伤者达数千人?”
仲简眼珠一转,道:“苏中丞,您有所不知,侬智高那些蛮人并不是全无脑筋,他们先是散发谣言,而后让归顺他们的侗民入城,充当细作。下官早已做好了准备,不然如何守住了广州城,至于百姓踩踏死伤者达数千人,那都是侗民的细作,都是蛮人,死有余辜!”
“蛮人?死有余辜?他们死之前可是侬智高的侗兵?他们死之前到底是为了进城保命,还是充当细作,你以为本官不知吗?”
“八十多岁的老妪,四五岁的孩子,怀胎六个月的妇人,都是细作?”
“啪!”
苏良朝着桌子上重重拍了一下。
唰!
顿时,两侧坐着的官员全都站起身来。
他们没想到苏良这么凶。
仲简也没料到苏良一来就问罪。
他拱手道:“苏中丞,下官确实有所失职,低估了侬智高所能造成的破坏力,下官愿认罪,恳请苏中丞责罚。”
此类官员,自知升迁无望,犯了错便是这样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只求责罚。
“责罚?责罚就不必了吧!”
仲简一愣,不知苏良此话为何意。
“视百姓如草芥,享用着朝廷的俸禄却逼着百姓造反,这样的官员,最好还是以死谢罪,较为妥帖!”
说罢,苏良望向孙胜。
后者立即会意,从腰间取出一把风火枪,填上火药。
此风火枪不足一尺长,乃是军器监研制出的短型风火枪。
苏良走到仲简的面前,道:“仲知州,此乃军器监最新研制的火器,二百步内,便能杀人,比弓弩之力更强,你觉得自己死在此物下,可以不?”
仲简一愣,转身就要跑。
但他还没来得及转身,苏良便扣动了机关,上面的火石一闪。
“砰!”
一道火光出现。
仲简就像被巨物砸中,摔在了一米多远的地上,其胸口出现一个血洞。
鲜血汩汩流淌。
当场毙命。
唰!唰!唰!
与此同时,一群禁军士兵手持弩器,站在了大厅两侧。
杀气腾腾。
厅内的文官武将都吓傻了。
谁都没想到苏良竟会在州衙杀人,且还是用这种残暴的方式,杀掉一名知州。
即使军中处刑,那也是在营前或军前砍头。
苏良亲自动手,着实将在场的所有人都吓到了。
甚至一些武将的腿都颤抖起来。
这哪里是拿笔的御史,分明是杀人的阎王。
苏良重新坐回主位,高声道:“本官代天子监察广南两路军政,整肃官场,平乱期间,可无拘法令,便宜行事。临行前,官家特给予本官一百道空头札子,诛杀一名知州,亦在便宜之中!”
随即。
苏良拿起桌子上的名单。
“端州知州丁宝臣、梧州知州江镃、藤州知州李植、贵州知州李琚,四名知州出列。”
顿时,四名知州双腿颤抖地走了出来。
其中有两人,刚出列便瘫坐在了地上。
苏良冷声道:“你们四人,不但不战而退,而且在叛军撤离后,不仅不敢回州主政,反而躲在广州城等待朝廷降罪,你们以为最重的惩罚是降职吗?”
“在本官这里,是死罪!且伱们没有资格被本官这把风火枪杀掉!”
苏良缓了缓,高声道:“将仲简之尸挂在城门前,曝晒三日,将此四人推出城门外斩杀!”
当即,四人一尸便全被拖走了。
这时。
广南西路体量安抚杨畋拱手道:“苏中丞,下官战略有错,导致多名官员丧命,下官求死!”
苏良道:“你自然有错,但本官赏罚分明,你罪不该死,本官先罢你官职,去州牢反省反省吧!”
“下官遵命!”杨畋重重拱手。
紧接着,苏良站起身来。
“自此刻起,由本官暂知广州城。传令下去,开仓放粮,救助难民,让他们感受到朝廷的温情,而不是把他们看得连草芥都不如!”
“此外,立即传令给诸州知州,坚守城池,等待大军来援,不得擅自出战,弃城者,立斩。”
“遵命!”文官武将们齐齐拱手,表情都变得严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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