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二日,近黄昏。
苏良、杜雷、孙胜三人骑马疾驰在一条宽阔平坦的官道上。
这一刻。
夕阳灿烂,云团涌动。
两侧榆柳,翠绿成荫,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青草香。
若是欧阳修在此。
定会停马驻足,感怀一番暮春之景的美好,甚至来上一首小诗。
但此刻的苏良,则是盼着那该死的夕阳赶紧落下去。
太阳下山,他便能歇着了。
连续骑马四日,每日二百里,苏良只有一种感觉:胯疼。
不但胯疼。
两条腿也因一下一下夹马肚子的缘由,如灌铅一般沉重。
大宋急脚递,可日行四百里。
但换作苏良,二百里已是极限。
这还是天亮便出发,太阳落山方停,且皆是选用驿站最擅奔之马的前提下。
杜雷和孙胜则甚是轻松。
这点儿赶路的体力活儿,与他们的日常训练相比,简直就是微不足道。
……
半个时辰后。
苏良三人出现在一处驿站中。
其他护卫,不是居住在其他驿站,便是在野外直接休息。
至于苏良的行李,护卫们已经送到了他的房间。
苏良入驿站,自然是享用最高的食宿标准,比如:最好的房间、最优的伙食、甚至还有茶水、当地特色美食等。
不过相对于城内的客栈,还是有很大差距。
出门在外,苏良也没有太多讲究。
只要能有热水洗个澡,有个干净的床铺睡觉就行。
白天赶路劳累,他基本上吃过饭、洗过澡,躺下就睡着了。
再睁眼,就是天微微亮。
……
四月二十二日,近午时。
历经十四日。
苏良一行终于来到了眉州界内。
对于这个速度,苏良还是较为满意的。
若是换作其他坐马车的官员,恐怕至少要一個月。
眉州,乃上州。
下辖四县,分别为眉山县、彭山县、丹棱县和青神县。
其中,眉山县为眉州治所。
眉州文教兴盛,诗书之风甚浓,其中最有名的就是书籍印刷。
城内书坊林立。
许多家庭都拥有丰富的藏书。
眉州印制的书籍,质量上乘,备受天下藏书者青睐。
就连眉州走出去的纸匠、刻工在汴京城的雇佣价格都远高于别处的匠人。
苏良三人抵达眉州城后,天空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三人先是吃了一顿饱饭,然后找了一家客栈歇息了下来。
苏良巡视地方州府,向来都是先行暗查。
待摸清了情况,他才会露面。
杜雷很是兴奋,当即便带着人去查探消息了。
……
春雨如牛毛,下了足足一夜。
直到天大亮,才渐渐放晴。
苏良舒舒服服地睡了一夜,吃了早餐后,与孙胜一起来到眉州城的街头上。
这里的百姓大多说川蜀方言。
诸如:吃饭儿咯!你要咋子嘛?还读书爪子塞,不读咯不读咯……
好在眉州城商贸繁荣,各地商贾都有。
说官话的也多。
苏良不说川蜀方言,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
眉州城主街道上,弥漫着一股浓郁的书墨香。
各种书籍铺,鳞次栉比,还有文房四宝店、书摊等等。
其中。
令苏良感到哭笑不得的是,有一个书摊的招子上写着一行字:苏景明文论全集。
已经有人将苏良的文章整理成书,雕印出版了。
苏良笑着走了过去。
“摊主,苏景明文论全集咋卖的哟?”苏良学着川蜀人说话的语气。
那摊主立即抽出一本雕印精美的书籍,笑着介绍道:“大官人,我不得给你说撒,这……这是苏景明签章版的塞,就剩下这么一本了,真的不得咯,八百文噻!”
苏良翻阅着《苏景明文论全集》,发现里面的文章甚是齐全,当即伸出三根手指,道:“三百文。”
“三百文噻?太低了!太低了!”摊主皱眉道。
苏良扭脸就走。
摊主连忙道:“卖给你了,卖给你了,这书真的不赖咯!”
当即,苏良将那本书买了下来。
……
四月二十四日晚。
苏良坐在桌前,将杜雷整理的情报消息梳理了一遍,基本了解了此次眉州知州祖良身死案的全况。
眉州知州祖良,天宝八年进士。
今年刚满五十岁,考绩中等,在百姓心中的口碑还算不错。
他于三月二十六日晚,被人连砍十三刀,身死在距离家宅不到二百米的一片竹林中。
祖良有个习惯。
每晚戌初到戌正这段时间,都会在家门口的竹林中散步。
除了风霜雨雪等恶劣天气,都是准时准点。
他身死那日,正是去竹林散步。
凶手连砍他十三刀,显然是与祖良有甚大的仇怨。
但祖良来眉州任知州还不到一年。
谁都没听说他招惹过什么人。
并且他脾气较好,很少发脾气,此乃同僚公认。
眉州州衙,与祖良接触最多的两名官员。
一个是眉州通判陆青。
景佑元年进士,通判眉州已有两年,为人低调,政绩较为平庸。
一个是眉山县知县曹长运。
宝元元年的进士,不同于祖良的考绩中等,陆青的低调平庸,曹长运的名声非常响亮。
他曾在春耕秋收时,与百姓吃住在田里。
又喜欢与读书人在眉州城有名的“孙氏书楼”聊书,颇受读书人敬仰。
很多眉州百姓都认为,他有宰执之姿。
至于其他,便再无线索。
目前。
破案的关键,是找出杀人动机,即到底是谁与祖良有仇。
当下益州路提点刑狱司公事洪仲也在眉州城。
且正在查案。
苏良作为特使,承诏治狱,一旦露面,洪仲便会将所有事情移交给苏良。
依照规矩。
苏良可在眉州州衙置御史台根勘所,案毕则罢,一切眉州官员皆需听他调遣。
……
四月二十五日,清晨。
苏良吃过早饭,决定前往眉州州衙。
他已经将民间的信息搜集的差不多了,更加具体细致的案情讯息,就必须去州衙衙门了解了。
当即,苏良便带着杜雷、孙朝朝着客栈外走去。
苏良刚出门,便听到一个消息。
“益州路提点刑狱司公事洪仲将眉山知县曹长运免职关押了。”
据州衙吏人传言,曹长运可能就是谋杀祖良的凶手。
听到这个消息,苏良有些懵。
若是此案就这样了结,那他几乎是白来眉州了。
苏良走到大街上。
看到许多身穿长衫的读书人都朝着州衙奔去。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曹知县怎么可能杀害祖知州?绝对是冤枉的,我们必须要求州衙公审此案!”
“眉州可以没有知州和通判,但必须要有曹知县,我绝对不相信曹知县会杀人,他无理由杀害祖知州!”
“这……这不可能吧!祖知州身死那晚,曹知县一直都在孙氏书楼呀!”
“我愿以我的仕途作赌注,曹知县绝对是冤枉的,他那么文质彬彬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杀人?并且他与洪知州也无矛盾啊!”
“曹知县向来主张大兴文教,商贸次之,他……他若因此事罢官入狱。咱们眉州城恐怕是完了!”
……
眉山知县曹长运在眉州读书人眼中的口碑甚好,无人认为他是那个连砍十三刀的杀人狂魔。
苏良三人也快步朝着眉州州衙走去。
待苏良三人走到州衙时。
州衙前已经聚集了大量书生,纷纷要求州衙将此事公审,让百姓看到审判的过程。
片刻后。
两名身穿官服的男人从州衙走出。
走在最前面的是六十九岁高龄的提刑官洪仲,跟在其后面的中等身材男人,则是暂代知州之职的眉州通判陆青。
这时。
洪仲高声道:“都静一静!静一静!”
待周围都安静下来。
洪仲方才开口道:“诸位,莫急!莫燥!当下案情结果未定,眉山知县曹长运,也不过是依照惯例关押审问。”
“本官之所以将其拘押,原因有二,其一,在祖知州身死前一日,与曹知县发生过激烈争吵;其二,陆通判在祖知州身死那日晚戌时三刻,曾见曹长运神色慌张地出现在州衙前,然后迅速离去,祖知州正是在戌初到戌正这段时间被杀!”
“有杀人动机,又有陆通判目睹他出现在距离案发地不到三百米的州衙,所以本官要审他!”洪仲高声说道。
这时。
一名书生突然开口道:“洪提刑,搞错了,搞错了!戌时三刻,曹知县根本不可能在州衙,他和我们一起在孙氏书楼,书楼上有漏刻,我记得非常清楚,戌时三刻,我们与曹知县正在讨论礼记!”
“对,就是戌时三刻,我们六人都能作证!”又一名书生开口道,而其他五名书生都站到了最前面。
这时。
眉州通判陆青皱眉道:“你们如此说,那就是本通判在说谎话了?”
“陆通判,人在做天在看,你到底有没有说谎话,恐怕只有你自己知晓!”一名书生毫不畏惧地说道。
书生们大多不喜眉州通判陆青。
因为陆青爱与眉州的商人打交道,而眉州的这些读书人向来看不起商人。
陆青皱眉道:“哼!你们与曹长运私交甚笃,多为好友知音,不可为证,都速速离开,州衙若有需要,自会传唤伱们!”
“洪提刑!我们所言绝对不会有假,当下陆通判也涉及做假证,你也要将其免职收押,不然不公平!”
“对,陆通判做假证,不将其免职收押就是不公平!”
“不公平!”
“不公平!”
这些书生,向来天不怕地不怕。
“放肆,本官办案,岂是你们说了算的,若再胡闹,本官将以扰乱州衙公务罪处置你们!”洪仲瞪眼道。
这时,一名书生恼了。
“庸官!庸官!庸官……”
一时间。
围观的书生们都跟着喊了起来,气势越来越足。
站在后面的苏良微微皱眉。
文教兴盛,就意味着此地的书生更有主见,更愿意为了真理而力争。
不过当下在州衙前称朝廷命官为“庸官”,确实有些无法无天了。
不过,这也反映出,洪仲和陆青与眉州百姓的关系不佳。
洪仲乃是路官,还说得过去。
但眉州通判陆青被书生们这样骂,完全就是不得民心,有些失职了。
苏良从中也得到了一条重要信息。
这几名书生和眉州通判陆青,一定有一方说了谎话。
“来人啊!讲这些闹事的刺头统统抓进州衙!”洪仲气愤地说道。
“慢着!”
就在这时,苏良大步走了出来。
苏良拿出一份证明自己身份的文书,递向洪仲,然后说道:“我是苏良,奉官家旨意,特来处理眉州知州祖良被杀之事。”
洪仲和陆青确定苏良的身份后,连忙拱手,道:“下官参见苏特使。”
与此同时。
后面的书生们也都安静下来,然后纷纷弯腰拱手,道:“苏先生!”
此举,与刚才的高声咒骂,判若两人。
但凡有一番报国之志的年轻书生,无一不倾佩苏良。
特别是苏良的全民变法论出炉后,他在天下书生心中的地位已经超过了大宋文宗欧阳修。
这些书生并非不知礼,而是分人。
苏良看向洪仲和陆青,道:“洪提刑,陆通判,若被百姓骂上几句就要将他们抓进州牢,恐怕再大的州牢也装不下!为官者,不可与百姓置气,加剧矛盾,无任何益处,明白吗?”
二人齐齐拱手。
洪仲更是老脸一红。
他虽是老臣,但面对苏良这位立过多次大功的朝廷宠臣、重臣,说得又有道理,根本不敢有丝毫反驳。
随即,苏良看向众书生。
“接下来,此案由本官全权接管,本官将会在眉州州衙设御史台根勘所,待此案查出一些眉目后,自会公审,百姓皆有听审之权。有为曹知县作证者,可另写证词,呈递州衙,此种闹法,绝不可取,明白吗?”
“是,苏先生!”众书生齐齐拱手。
在洪仲和陆青面前,这群书生就像一群发疯的野马,倔劲十足。
但在苏良的面前,各个乖巧的如刚满月的小猫一般。
这就是“苏子”的影响力。
“都散了吧!”苏良摆了摆手。
当即,书生们都纷纷散去,苏良与洪仲、陆青一起走进了州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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