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六日。
清晨,大庆殿内。
士农工商排位之辩,在参知政事宋庠的主持下继续进行。
士大夫官员们也都纷纷下场,参与到自由辩论之中。
以崇文院检讨朱舜为首的一批馆阁之官,表现得最是活跃。
“士者,上有平治天下之责,下有修己治人之能,师道、学统,非士而不可传,实应居四民之首。”
“今之商者,市廛之要角,货殖之纽带,于大宋江山,如水之于田,乃天下人之福祉,不可缺也,居于次位,当之无愧。”
……
一众馆阁之官见商人势大。
不与商争。
反而改变策略,要将商推到次位。
而商人阶层也开始争次位,与士配合起来。
一时间。
四派变成了两派,士商一体,农工一体。
农工阶层据理力争,但还是渐渐落了下成。
这些馆阁之官,论辩比不过台谏。
但与其他辩论者相比,水准无疑高上了好几个层次。
并且,他们擅于寻找言语上的漏洞。
对方只要有一丝词不达意的地方,他们便抓住缺陷,疯狂攻击。
不多时。
便将农工阶层们怼得哑口无言,难以反驳。
这时。
司马光站了出来。
“我反对商者居于次位!”
“农者,国之本也,民之生也。农事兴,则万事万物兴,百姓温饱,江山乃得稳固。商者虽能流通百货,然以逐利为主,易毁教化,易生奸诈,且侵蚀农事,非江山社稷长治久安之道也……”
司马光依然认为应按照士农工商排序。
随即,馆阁官员开始反驳起来。
辩论愈加激烈。
这一日。
大庆殿五百余人皆未曾吃饭休息,只是吃了桌子上的一些点心。
辩论一直持续到了黄昏。
期间。
王安石、吕诲、周元等人也都站了出来,他们的意见也不一致,但是只剩下两个答案。
一个是士农工商,一个是士商农工。
当下,工农已是一体,皆反对商人位居次席。
士大夫官员们的意见较为分裂,吵得如同菜市场叫卖一般,一直难有定论。
但是,士商农工之说,明显占上风。
赵祯见天色已黑。
当即让宋庠宣告今日之辩结束,明日继续。
明日乃是论辩的最后一日。
到时。
两府三司的相公、各個衙门的主官都将发言。
这一日。
也是决定士农工商排位最重要的一日。
……
很快。
大庆殿的辩论情况便传到了民间。
当工农阶层得知商人们很有可能将居于次位时,很多人都坐不住了。
工农阶层虽然不如士商权大有钱,但是胜在人多。
且甚是团结。
也不知是谁出的主意,导致一批批匠人、农人纷纷聚集在街头,抗议商人居于次位。
不多时。
州桥上下,竟聚集了一千多人。
州桥连接着御街和汴河,乃是汴京城人流量最大的地方之一。
即使是晚上,车马行人也是络绎不绝。
农人、匠人们站在州桥上,纷纷高喊着:商不可重于农工!商不可重于农工!商不可重于农工!
声音响彻云霄。
汴京城还从来没有如此混乱过。
不多时。
皇城司的吏员来了,开封府的衙役来了,包拯也来到了州桥之上。
匠人、农人们见包拯来到州桥之上,更是兴奋。
在他们眼里。
包拯向来都是为他们主持公道的。
“包学士,商人之利,也是我们卖力气、卖手艺赚来的,他们何德何能排在次位?”
“包明公,商人自私重利,实乃剥削者,他们若只居于士之下,天下谁还愿意为农为工?”
“包学士,我们本就被商人欺负,再提升他们的地位,还不欺负死我们啊!商人若得势,必将民不聊生啊!”一个布衣老者,两眼含泪。
……
包拯听了片刻后,大步走到州桥最高处,干咳一声,道:“静一静!都静一静!”
顿时,周围渐渐安静了下来。
包拯瞪眼道:“此事尚未有定论,是谁许你们在这里胡闹的?”
“汴京城内,聚众闹事,已涉嫌违背大宋法令,在本官的眼里,没有法不责众之说!”
“明日,此事若成定论,你们有意见,大可前往开封府申诉,本官自会将你们的意见汇禀官家,但今日这样闹,实属暴民之举,一刻钟后,若不有序撤离,本官看到一个抓一个,严惩严办,绝不姑息!”
包拯这番话语还是非常有用的。
百姓们纷纷撤去。
此事很快就传到了辩论者的耳中,对他们的想法也产生了一些影响。
……
三月十七日,清晨。
大庆殿内,辩论继续。
众相公和各个衙门的主官分别开始发言。
“臣以为,当下大宋之商人,已非往昔之商人,商人居于末位,已不合时宜,理应进行更改……”
“商人居于次位,乃大势所趋,当下,商税已超田亩之税,国库增收,海外贸易,边境榷场,依赖的都是商人!”
……
一群秉持“士商农工”观点的官员们纷纷起身发表意见。
这时,欧阳修站了出来。
“历朝历代,商人处于末位,江山社稷皆稳固如常,且商贸该兴还是兴。诸位所言的当今商人已今非昔比,实属谬论。大宋今日商人之崛起,非商人之功,实乃全宋变法之功,莫将顺序搞反了!”
此话一落,大庆殿顿时变得安静下来。
有人欢喜,有人皱眉。
王安石激动地站起身,道:“欧阳学士所言甚有道理,商人居于高位,乃是来自朝廷的扶持,而他们却将朝廷的扶持,当作了自己的本领!”
苏良不由得也露出一抹笑容。
此话可谓是一针见血。
全宋变法之大势下,商人就属于站在风口的那一批人。
随即。
张方平站了出来。
“欧阳学士所言并无错,然当下我朝确实需要商人出力,需要商人开拓商贸市场,使得货物流通天下,臣依旧认为,商人有资格排在次位。”
张方平更侧重于不同行业对朝廷的贡献。
随即。
文彦博、宋庠、吴育也站了出来,都主张商人可排次位。
然后,富弼、曾公亮、范仲淹分别站了出来,更加认同维持士农工商原来的位次。
不过,理由也不太一样。
富弼和曾公亮是因昨晚农工在州桥聚集之事,认为农工数量太多,一旦反对朝廷的排序,非常容易生发动乱,故而坚持士农工商。
范仲淹则是因如今“变”并不能使得全宋变法变好,那“变”便不如不变。
坐在御座上的赵祯,认真聆听着诸官的意见。
期间,他还看了苏良几次。
但苏良大多数时间都低着头,并未有发言的打算。
眨眼间。
又到了午时。
群相公发表完意见后,不但没有缓和此次争端,反而使得辩论者们吵得更凶。
自由辩论,本应是:你方说罢,我方说。
但现在已变成了七嘴八舌,各执一词。
一百人都站起身来、混合在一起,完全乱了秩序。
整个大庆殿就像是一个喧闹的菜市场。
一些官员们也是吐沫翻飞,将袖子都折了起来,毫无士大夫官员的仪态。
也许是已讨论了近三日的缘故,大家都有些暴躁。
“哎呀!”
就在这时。
崇文院检讨朱舜突然捂着脑袋,惨叫一声,然后抬起头道:“官家,有……有人动手,用……用点心砸……!”
其还未曾说完。
也不知谁推了旁边人一下,一下子将他撞倒在地上。
一旁的茶水都洒了一地。
“立即各回各位,君前失仪,可知何罪?”宋庠站在大殿中央喊道。
“大庆殿是容得放肆的地方吗?”文彦博也高声道,其大手一挥,不远处的内侍禁军都快步走了过来。
辩论者们纷纷回到了各自的位置。
坐在正前方的赵祯,面色阴沉。
士农工商排位之辩,他本想着可以使得让百姓感到更加公平,没想到大庆殿却变成了各自为利的竞技场。
稍倾。
大庆殿彻底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望向赵祯。
赵祯紧皱眉头,不知该如何解决这个现在已经被系成死结的问题。
这时,苏良缓缓站起身来。
苏良一起身。
赵祯瞬间兴奋起来,而众官员们也都充满期待。
大家都知晓。
苏良向来不走寻常路,且每一次提出的计策皆为令人意想不到的良策。
苏良走到大殿中,先是朝着赵祯拱了拱手,然后看向士之一方和商之一方。
“敢问诸位,若以士为首,以商次之,农工殿后,大宋日后会是什么情况?”
当即。
坐在最前排的一名士子站起身来。
他挺着胸膛说道:“以士为首,商次之,农工殿后,实为当下我大宋之真实情况,此等排序方为公平、公正,将会极大地调动士商的积极性,使得全宋变法更加……”
此名士子,叽哩咕嘟说了一大堆。
其实就两层意思。
其一:公平。其二,在全宋变法的进程中,士商的价值远高于农工。
苏良微微一笑,走到农之一方与工之一方。
“敢问诸位,若仍以士农工商排序,我大宋日后会是什么情况?”
当即,一名体态圆润的中年人站起身来。
“苏御史,若依士农工商排序,看似没变,实则大变。朝廷乃是告诫那些商人,必须以农工为先,此乃我大宋发展之根,也将使得百姓的竞争更加公平……”
他说了一堆。
其实和那名士子的意思大概一致。
其一:公平。其二,在全宋变法的进程中,农工的价值远高于商。
苏良问完,又走回了大殿中央。
当下,士农工商和士商农工的排序属于主流,其他排序都可以忽略不计。
苏良朝着赵祯拱手道:“官家,臣有个不情之请。”
“说!”赵祯干脆果断地说道。
“接下来,臣将会讲述自己的观点,在臣讲话期间,臣希望在座的诸位都不要打断臣,必须要听臣说完,包括官家和诸位相公也不能打断臣!”
“理由呢?”
“臣怕诸位打我!”苏良一脸真诚地说道。
赵祯想了想,道:“可以。”
殿内众人听到此话,都是一脸羡慕。
也就苏良这个宠臣有此特权,换作他人,没准儿直接就被赶出大殿了。
当即。
苏良长呼一口气,然后环视下方。
“诸位刚才所言,皆认为此等排序是为了公平,为了我大宋的江山社稷,为了全宋变法更好的进行,都认为自身非常重要。”
“然而,我觉得,纯属放屁!”苏良骤然加强了语气。
“噗嗤!”
欧阳修刚喝一口茶,就喷了出来。
敢在大庆殿上说出脏话的,恐怕也只有苏良了。
苏良率先看向士之一方。
“士,对大宋很重要吗?我觉得一点都不重要。”
“我大宋有官员两万余人,能为国出良策者能有几人,不过寥寥几十人而已。其他官员,皆是平庸之辈,在他们自己心里,都觉得自己只是朝廷的打工人罢了,给俸禄,不一定做事,但不给俸禄,一定不做事!此外,每年都有一大批书生等着入仕,有多少官员是不可取代的,没有几个吧,所以,士不重要,国士才重要。”
听到此话,不但是士之一方,一旁的官员们都已经黑着脸了。
他们觉得苏良是在指桑骂槐,暗指除了两府三司的相公,变法司和重要衙门的主官,其他官员都是可有可无之人。
唰!
苏良转脸看向众士大夫坐下的地方,道:“诸位,当你怀疑我是不是在说你的时候,就是在说你!”
听到此话,崇文院检讨朱舜的脸都黑了,张开嘴欲反驳,才想起自己不能插嘴。
随即,苏良走到商之一方。
“商,对大宋很重要吗?我觉得一点都不重要。”
“你们仗着家底殷实,高喊着若大宋有战,必将捐钱捐物,并以此为傲。但伱们想过没有,你们在捐钱,而普通百姓家是在捐命,你们比他们更伟大吗?你们也不过是为了救自己而已。此外,若不是朝廷的三年之策,你们能在汴京城中比富斗财吗?”
商人们瞪着苏良,一脸不服气,却又没有任何办法。
紧接着,苏良走到工之一方。
“工,对大宋很重要吗?我觉得一点都不重要。”
“你们当中,有几人能成为名匠?有多少人守着一个秘方传了三代都不愿告于天下,有多少人为抢一个秘法导致兄弟反目成仇,你们比起我百家学院的夫子,差远了!”
最后,苏良走到农之一方。
“农,对大宋重要吗?我觉得很重要,但在座的诸位,一点都不重要。”
“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重要,但他们没有表达的的权利,他们也不知该如何表达。昨晚,为何那么多工农齐聚州桥,为什么情绪那么激动,因为他们被欺负怕了!他们以为,作为同领域的你们至少能为他们说话,我觉得这是一种悲哀,是一种巨大的不公平!”
随即,苏良又扭脸看向士大夫官员们。
“诸位为何也沉迷于士农工商排位之争,我觉得,其一,是为了名利,为了此举能成一桩传世美谈;其二,人皆有私心,大家也想着巩固一番士的地位……”
“一个个,美其名曰,为了全宋变法,为了朝廷的未来,我真看不出,有哪里可助于全宋变法,此等排位之争,分明就是在拖全宋变法的后腿!”
大庆殿内,一片安静。
谁都没想到,苏良将全殿的官员和士农工商阶层的代表全都骂了一顿。
众人都在思考苏良接下来会怎么说。
如果将大宋比作一张餐桌的话,士农工商便是四盘大菜,本来讨论的是将哪盘菜放到中间,哪盘菜放到两边,但现在,苏良直接将桌子掀了,菜肴洒了一地。
但是,饭还是要吃的。
接下来,苏良必须要端上一桌令众人都满意的菜肴,不然他这样做就是哗众取宠、沽名钓誉。
此事过后,会被骂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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