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66章:救赎!王安石:苏景明已为圣人也

  正月十二日,深夜,天甚寒。

  州桥下。

  距离汴河不足五尺处,有一道狭长的斜坡。

  此斜坡边有石块堆砌遮挡,可御寒风,乃是很多流浪乞讨者晚间的歇息之处。

  不过。

  当下天气较冷,斜坡上只有一人。

  盖着两双厚被的方仲永趴在那里,一边数,一边用麻绳串着今日乞讨到的铜钱。

  “三百二十八,三百二十九、三百三十……”

  或许是因被开封府笞六十的缘故。

  他倾斜着身子,歪着脑袋,姿势有些怪异。

  不时舔一舔软塌下去的细麻绳。

  他的身前铺着一张大纸。

  上面写着自己被王安石《伤仲永》毁掉名声、无法生存的悲惨境遇。

  他并不怕有人来偷他抢他。

  开封府治安甚好。

  喊上一嗓子,立马就会有巡逻的衙役奔来。

  此外。

  若被抢或被偷。

  这张大纸上将会新添他的一件悲惨遭遇,明日的收入会更多。

  ……

  “四百三十五文!”

  方仲永的脸上露出一抹满意的笑容。

  他没想到汴京城如此容易赚钱。

  卖惨。

  一天都能赚数百文。

  在金溪老家。

  他去做一整天搬搬抬抬的力气活,也就能挣一百文。

  且这种体力活还不常有。

  在《伤仲永》这篇文章大火,传到老家,让他的名声彻底臭掉后,就更无人找其干活了。

  ……

  州桥上。

  身穿一袭青灰色长袍的苏良已看了他一刻多钟。

  他没想到。

  这个与王安石同龄,不过刚逾而立之年的方仲永,看上去竟如此苍老。

  比实际年龄至少要老上十余岁。

  在看到他的那一刻。

  苏良便笃定,方仲永绝对写不出那两篇充满戾气、诱导官员与百姓对立的偏激文章。

  当下的他。

  只是一个眼中只有钱的乡下人。

  随即。

  苏良大步走了过去。

  就在方仲永将钱塞进怀中,准备睡觉之时。

  只听“哗啦”一声。

  一串大钱掉在他的面前,足足有一贯。

  方仲永抬起头,看向一旁的苏良,连忙道:“谢谢大官人,谢谢大官人!”

  苏良坐在一旁的石头上。

  “金溪神童方仲永,五岁便可作诗,更有一项‘指物作诗立就的本领,八岁名动乡里,十岁州府皆知,文采远超‘过目不忘、也被誉为神童的王安石。”

  “但而今,后者已功成名就,未来可能有宰执之姿,而前者则是一事无成,而今只能来汴京乞讨,靠勒索后者来讨生活,哀哉!哀哉!”

  听到此话。

  方仲永皱起眉头,看向苏良。

  “我……我就是个废物,我就一事无成,但王安石他不该诋毁我,他害得我无法生活,我……我找他赔偿有错吗?”

  方仲永的眼神里满是恨意。

  苏良望着缓缓流淌的汴河水,道:“你以为使得王安石致歉赔钱,你就能恢复正常生活了吗?就能从《伤仲永》的阴影中走出来了吗?”

  “并不会!”

  “你的这些愚蠢行为,只会让《伤仲永》这篇文章更具有说服性!”

  “不仅是当下,未来十年、二十年、百年,甚至千年后,都会有人记得,有一名叫做方仲永的神童,最后变成了一个废物,在连温饱都难以自足的情况下,靠勒索王安石度日。所有的父母都会告诫自己的孩子,做人莫做方仲永!”

  方仲永先将面前的一贯钱塞进怀里,然后看向苏良。

  “你……你是王安石派来的说客吧!”

  “没用的!我的名声已经被他毁掉了,我现在只想要钱。你知道,钱对一個吃了上顿便没了下顿饭的人有多重要吗?只要有了钱,我才不在乎被骂上多少年?我已经成这副模样了,这都是拜他所赐!”

  “开封府站在王安石那边又如何?我明日就去敲登闻鼓,我就去告御状,官家要不为我做主,我就日日在州桥下乞讨,并陈述他对我的迫害,直到他赔钱为止,我不信,他还能找人杀了我!”

  “我已经在这里乞讨了,还会在乎别人对我的看法吗?”

  苏良摇了摇头。

  “不,你在乎。你说自己不在乎,只是因为伱无力改变!”

  “少年时,你曾拥有过被无数人追捧赞颂的时光,而今你虽从云端摔到了泥沼中,但你忘不了那种感觉,你应该还在幻想,幻想如果少年时的天赋没有被荒废,幻想自己苦学数载,会不会比王安石更优秀,甚至会不会像晏殊宴相公那般以神童入试,获得进士出身,然后青云直上,再次享受无数人倾慕的眼光……”

  一个人内心幻想的。

  永远是他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以及理想中的自己。

  苏良一语,道尽方仲永心中所想。

  方仲永有些慌乱。

  “你别说了,别说了!”方仲永用被褥盖住脑袋,不愿承认。

  即使是个废物,也绝对不愿承认自己是个废物,更何况他曾经辉煌过。

  苏良继续提高了声音。

  “钱财,根本不能使你从《伤仲永》的阴影中走出来,接下来,你做的一切事情,都会让天下人觉得,你是个小丑,是个败类,是个无用的废物!你恨的根本不是王安石,而是那个年轻时没有把握住机会,没有好好努力的自己……”

  唰!

  方仲永掀开被子,眼眶猩红。

  不远处。

  两名护卫瞬间警觉起来,他若对苏良动手,二人将会立即将其制服。

  “不!不是!就是王安石害了我!不是他,我不会那么狼狈!我不会在天下人面前丢脸,是他害的,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方仲永情绪崩溃,号啕大哭。

  苏良也有些伤感。

  方仲永只是一个年轻时被父亲过度消费而荒废天赋的可怜人罢了。

  方仲永放声痛哭着。

  足足哭了半刻钟,有些疲累了,才渐渐停了下来。

  苏良坐在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还年轻,一切都可以从头再来,莫让某些人利用了!”

  “近日那两篇文章,你以为是在替你讨还公道吗?是在帮你毁了王安石吗?不是,是在制造百姓与士大夫官员之间的情绪对立,是在破坏全宋变法。你应该能感受到,变法是对百姓有利的,而你站在百姓的对立面,若被利用,而被冠上一个破坏全宋变法的罪名,这辈子,你才算真正毁了,何必呢?”

  “那……那我……该怎么办?我现在已经活得人不人鬼不鬼了,我连养活自己的能力都没有!”

  苏良看向他。

  “我可以帮你,帮你消除《伤仲永》带来的负面影响,让你重新开始生活。但前提是,你要将那个帮你撰写文章的人揭发出来!”

  “真……真的能吗?你能比王安石还厉害?比开封府还厉害?”方仲永有些不太相信。

  苏良一脸真诚地回答道:“我叫苏良,字景明。”

  “你……你……就是苏……苏景明!”方仲永嘴角颤抖。

  当下在民间。

  苏景明的地位近乎中书省的相公,远远不是王安石能够与之相比的。

  “相信我。现在,就随我去开封府。”苏良面色认真地说道。

  “我……我……我……”方仲永依旧面带迟疑。

  “其实,很好抉择。那人给你带来的不过是对王安石宣泄仇恨,而后获得一笔赔偿金罢了。而我能给你带来的,是走向新生,让你重新找回少年时期的自己,你想怎么活?”

  “我……我跟你走!”

  ……

  近子时。

  方仲永跟着苏良来到了开封府。

  包拯仍身在官衙,当即便开始问询起来。

  很快。

  方仲永便交待了所有的事情。

  年前,在金溪老家。

  他遇到了被罢黜的崇文院刻书局编撰施佑,施佑因被朝廷罢黜,也受同乡人鄙视。

  二人同病相怜,便成了朋友。

  而后,施佑便出了这样一套前往汴京勒索王安石的计策。

  方仲永负责卖惨,施佑负责撰写小报文章。

  方仲永想的是钱,是让王安石名声扫地。

  施佑想的是搞倒变法派,让自己有机会再回仕途。

  苏良对施佑有印象。

  此人在第一波被罢黜的官员名单中。

  被罢黜的主要原因是:政绩甚差,虽有文采,但对全宋变法一直持反对态度,多次在馆阁中发表危言耸听的言论,误导同僚。

  此刻。

  施佑正住在汴京城外的一处造纸印书的作坊中。

  开封府衙役当即就去拿人了。

  ……

  天渐亮。

  施佑被抓进了开封府。

  开封府衙役在其屋内发现了诸多挑起百姓与官员矛盾的文章。

  包拯和苏良都是一夜未眠。

  包拯长叹一口气,道:“变法之中,出现此等问题,也在意料之中。不过,朝廷在施行裁官之策时,还是要疏导疏导官员们的情绪,不然还会出现类似的问题。”

  “嗯嗯,我定然会向变法司反馈。”苏良点了点头。

  此事没有闹大的主要原因。

  是苏良让王安石迅速报了官,然后包拯当日就给出了判决。

  开封府百姓对包拯的人品与能力都是非常信服的。

  所以,很少有人质疑闹事。

  施佑完全是高估了他与方仲永带来的破坏力。

  当然。

  此事也为苏良敲起了警钟。

  无论是朝堂还是民间,想对变法使坏的人都大有人在,必须要时时谨慎。

  ……

  片刻后。

  开封府后衙,包拯与苏良共进早餐。

  待快吃完之时。

  包拯捋须道:“此事交由开封府即可,开封府会给予公示,刊印那两篇文章的小报也都会被迅速销毁。”

  “为兄较为好奇的是,你打算如何让方仲永重获新生?依照他现在的能力,再想入仕或当个诗人词人,已经不可能了。让王介甫向他致歉,也不太可能吧!”

  苏良微微一笑,道:“素闻希仁兄断案如神,你猜?”

  “我猜不出!”包拯将最后一口包子塞进嘴里。

  “还有,你的杖六十,打算如何将功补过?开封府延期执行杖刑,已是因你二人对朝廷有功而法外开恩了!”

  “希仁兄,你再猜。”

  苏良见包拯气得想要伸手打他,迅速喝下碗内的白粥,一边朝外走,一边说:“这几日,便见分晓!”

  ……

  两个时辰后。

  在马车上眯了一会儿的苏良来到了变法司。

  王安石知晓此事的来龙去脉后,不由得甚是激动。

  他虽不惧方仲永。

  但后者要一直如狗皮膏药般缠着他,不断败坏他的名声。

  他也很是心烦。

  “景明兄,你真是救我于水火,太感谢了!”王安石拱手完毕,又道:“不过,你承诺让方仲永重获新生,去除《伤仲永》的负面影响,不会……不会还让我给他道歉吧?”

  苏良摇了摇头,道:“不需要你道歉,但是需要你帮助他。”

  “我……我……该如何帮?”

  “《伤仲永》是一个悲伤的故事,我想让它变成一个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故事。”

  “我欲让你教授方仲永讲说之法,让他成为一位民间讲说人。”

  “讲他神童时期的故事,讲他田中耕种的故事,讲被《伤仲永》所伤的故事,讲他的遗憾、他的教训、他潦草的前半生,以及为何会成为一名民间讲说人。”

  “用他的故事,用他的经验教训,勉励更多的人上进,避免年轻时与他走上相同的路。”

  “如此以来,《伤仲永》这篇文章的价值会更大。他由被《伤仲永》所害,就变成了依靠《伤仲永》这篇文章活着,并且还能活得很好。”

  “百年之后,后世之人看到《伤仲永》这篇文章,想到的不是一代神童的毁灭,不是儿时的反面典型,而是一个人自我救赎,走向新生的故事,人生很长,无论多大年龄都能重新开始……”

  “待你将他调教的差不多时,我便先让他去汴京城的茶楼去讲,然后再去城南鞠场,这个事业,足够让他的下半生丰富精彩且能收到厚重的回报!”

  王安石一脸激动。

  “妙哉!妙哉!我写《伤仲永》,伤了仲永,劝学世人。而此策,完全是普度众生!方仲永靠《伤仲永》成为一名民间讲说人这个故事,俨然比《伤仲永》的故事更伟大!”

  “景明兄,请受介甫一拜,在我眼中,当下,你就是圣人!”

  王安石重重拱手。

  他没想到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事情,竟能有这样一个圆满的结局。

  苏良笑容灿烂,看向远方明亮的天空。

  他希望后世看到《伤仲永》,不再将其当作一种“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劝学故事,而是人生的路很长,无论何时都有自我救赎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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