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中,垂拱殿。
赵祯听到苏良与曹佾在樊楼大厅合揍东瀛特使藤原信后。
整个人都是懵的。
一个是朝堂重臣,一个是皇家外戚。
在街头殴打远道而来的东瀛特使,实在是有失体统,荒唐至极。
丢的不仅是他们个人的脸面,还有大宋朝的脸面。
赵祯已知藤原信提出的三個条件,更知当下的大宋不能没有硫磺。
曹佾鲁莽也就罢了。
他没想到苏良竟也如此鲁莽。
此事造成的影响,甚是恶劣。
赵祯来回踱步,思索着如何才能将此事的影响降到最低。
就在这时。
苏良与曹佾在门外请求觐见。
赵祯没好气地说道:“让他们进来吧!”
稍倾。
苏良和曹佾快步走了进来。
二人齐齐拱手。
苏良道:“官家,一个时辰前,臣与景休在樊楼揍了东瀛特使藤原信一番,特来请罪!”
赵祯瞪了二人一眼。
“朕已知事情经过。但无论是何原因,都不该在闹市中打人,你们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闹市斗殴,那是街头混混、泼皮无赖干出来的事情!”
“朕知晓你厌恶那东瀛特使欺负女人,朕知晓你不满东瀛特使借硫磺勒索敲诈朝廷,但这都不是打人的理由,你们触犯的是大宋律法,如今汴京城人尽皆知,朕不但不会徇私,而且还要重惩!”
……
赵祯以为曹佾打人是因藤原信欺负了桑家瓦子的茶博士,苏良打人是因藤原信仗着东瀛盛产硫磺而借机敲诈。
并不知藤原信侮辱曹皇后之言。
而苏良和曹佾已商量好,并不打算将此情况告知赵祯。
包拯与王尧臣也会守口如瓶。
毕竟。
这样的言论对曹皇后不太好。
一旦传出去,闹得人尽皆知,最后难受的还是曹皇后。
虽然赵祯若知此事一定会为曹皇后撑腰,但后宫的张贵妃和尙美人也会以此事去刺激曹皇后。
后宫乱嚼舌根的人实在太多。
曹佾不想让其姐姐难受。
而当街斗殴的罪名。
说大也并不大,二人完全可以扛下来。
赵祯训斥了二人一顿后,缓了缓,又道:“苏良,你可知你二人应该受何惩处?”
苏良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依据《刑统·卷二十一·斗讼律》,诸斗殴者,笞四十;伤及以他物殴人者,杖六十;伤及拔发方寸以上,杖八十;若血从耳目出及内损吐血者,各加二等。”
“臣与景休应该是杖六十的级别。”
依照当下大宋的刑律。
只要殴打别人,便是笞四十。
二人殴打藤原信之时,也并未往死里揍。
只是朝着肚子、臀部、大腿、手臂这些容易感到疼痛但又不会引起重伤的位置去揍的。
苏良和曹佾若真想将藤原信打成辽国副使耶律照那般半身不遂的模样。
就不会赤手空拳。
而是抄起趁手的物件冲上去了。
赵祯听到苏良回答的如此迅速,挑眉道:“打之前,你都想好了?”
“你是觉得自己是宠臣,朕不会惩罚伱?还是认为自己曾挨过笞刑,六十杖不足以伤筋动骨?”
这时。
曹佾道:“官家,您打吧,六十杖,打不死人的。”
大宋的杖刑分两种。
一种是臀杖,一种是脊杖。
前者击打臀,一般不会受重伤;后者打背,一般是要打出血的。
二人的六十杖,乃是臀杖。
这种杖,也不是那种水火棒大小的长杖宽杖。
而是那种“长三尺五寸,大头阔不得过二寸,厚及小头径不得过九分,重量不得超过十五两”的小法杖。
赵祯看到曹佾那副不但不知悔改,还是一副兴奋的样子。
“确实打不死人,但足够丢人!”
“丢的不仅仅是你们的人,还有我朝士大夫官员的脸面、皇后的脸面、朕的脸面!”赵祯愤怒地说道。
整个垂拱殿都回响着赵祯的咆哮声。
随即。
赵祯看向苏良。
“朕本欲年后提拔你为御史中丞,经此事后,朕如何提?”
他又看向曹佾。
“你知不知道,你打架过了瘾,是会连累曹家、连累皇后的,你叔父定会请求自罚,皇后也会请求自罚,朕不能徇私啊!”
赵祯并未提及苏良可能会害得东瀛人拒绝向大宋售卖硫磺。
他对东瀛特使藤原信提出的三个条件以及王尧臣提出的解决方案,也不甚满意。
就在这时。
三司使王尧臣和知开封府包拯在门外求见。
赵祯摆了摆手,让二人走了进来。
包拯黑着脸,王尧臣一脸沮丧。
包拯道:“官家,已安置好了东瀛特使,其并未受重伤,苏御史和国舅爷下手还是有分寸的。”
赵祯点了点头。
“此事在民间影响恶劣,开封府迅速出个布告,将情况公之于众,就按照杖六十惩罚吧,一杖都不能少。”
“不过,要言明苏良与曹佾乃是意气用事且已向朕深深惭悔,朕也会派内侍去看望东瀛特使,将此事尽可能由大化小,另外莫让民间小报乱宣传……”
“还有,年节之下,不宜行刑,过完上元节再执行吧!”
听到此话,苏良和曹佾的心头都是一暖,官家为他们考虑的还是非常周到的。
这时。
苏良拱手道:“官家,能不能过完正月再行刑?”
“莫蹬鼻子上眼,朕已经够宽恩了!”赵祯气愤地说道。
苏良厚脸一笑。
“官家,臣也是有儿有女的人了,在汴京城的名声也大,再被扒了裤子挨板子,实属不雅。臣想试一试,在接下来一个月里,干出一件有益于朝廷的事情,将功补过,免除了这顿板子!”
“现在,你知道要脸了?知道丢人了?”赵祯冷哼一声。
“一个月?将功补过?你行吗?不过你不能光补自己的过,也要让景休免了板子,有这个能耐吗?
苏良想了想,道:“可以一试,不过暂时先保密,年后官家与诸位自会知晓。”
赵祯看向包拯,问道:“包卿,可行?”
“可以。”包拯点了点头。
一名即将受到刑罚之人,若在受刑前立下大功绩,是可以将功补过,免除责罚的。
这时。
一脸沮丧的王尧臣瞬间精神起来。
“官家,苏景明向来狡猾……不……聪慧,做事都是走一步看十步。臣猜测他在打人前一定是想好了将功补过的退路!”
“臣还猜测,他也已想好了如何在得罪藤原信的情况下,依然能让硫磺买卖起死回生的策略。”
这一刻。
赵祯、王尧臣、包拯、曹佾同时看向苏良。
一直以来。
苏良的主意都是层出不穷,专解各种疑难杂症。
若苏良真有良计。
那“大宋张子房”这个名号可能都配不上他了。
在四人期待的眼神中,苏良憨憨一笑。
“还真有一计,不过是个野路子!”
听到此话,王尧臣长舒一口气,如同拨开云雾见月明一般,心情瞬间舒畅了。
就在这时。
内侍来报,文彦博、富弼、范仲淹、曾公亮等相公觐见。
若只因斗殴之事,相公们不会同时过来。
他们定然也是为了硫磺之事。
赵祯道:“让众相公都进来,听一听苏景明的野路子。”
稍倾。
众相公都入了殿。
王尧臣和包拯将当下的情况迅速告知众人,并称苏良另有良策。
一时间。
众相公也满心期待。
在听到藤原信提出的那三个条件后,他们也都在思索其他方法。
但当下。
东瀛的硫磺根本不具有可取代性。
苏良缓了缓,开口道:“当下,我大宋周边,唯有东瀛岛火山较多,盛产优质硫磺。我们若去其他地方寻找硫磺,费时费力,且很难有成效,所以我们只能与东瀛交易。”
“藤原信知晓我们这三年来采购了大量硫磺,也知晓我们是为了制造火器。”
“再加上我们与辽国关系不睦,随时都有开战的可能,他笃定,我们接下来仍需要大量的硫磺,于是,便跳出来趁火打劫了!”
“我们若答应藤原信的三个条件,日后必然处处受其牵制,甚至若我们与辽国全面开战,一旦亮出风火雷和风火枪,东瀛人在利益的驱使下必然会中断与我们的交易,或者再次狮子大张口,所以我们绝对不应该答应他的条件,被东瀛人所牵制。”
苏良的一番话,将众人都搞懵了。
一方面说,要得硫磺,必须与东瀛交易。
另一方面有说,与东瀛合作,将会处处受到牵制。
王尧臣疑惑道:“景明,你这话都把我绕糊涂了,那到底和东瀛做不做买卖呢?”
苏良微微一笑。
“做。”
“不过,不是与东瀛朝廷做,而是和东瀛的走私商人做!”
“近年来,我们本就是经常和东瀛的民间商人打交道。我建议,我们派出一支禁军队伍,充当商人,出海经商,一方面做硫磺买卖,另一方面卖给海上的东瀛商人弓弩、兵器、船只。”
“东瀛朝廷要禁他们做硫磺、黄金、白银买卖,我们便帮助他们做,甚至可以帮他们打东瀛朝廷的兵,当然,我们的人不能承认自己是大宋禁军。”
“我们要靠着这支队伍,在近海区域做大做强,让东瀛的硫磺私卖,更加繁盛,甚至我们的武装可以干预到东瀛的政事。”
……
听到这里。
曾公亮道:“景明,你慢点说,我插一句,你的意思是派遣一支大宋禁军当海盗吧!”
听到这个解释,众相公都笑了。
在海上售卖各类兵器,与走私商人一起攻打东瀛兵,不断扩大武装,占领更多海域。
这不就是海盗嘛!
王尧臣在一旁为苏良找补道:“海盗这个词多难听,我们就是出海做买卖!”
苏良摇了摇头。
“不,海盗已经是美誉了,我最后想要做的是让这支禁军队伍控制东瀛岛,甚至成为东瀛岛上的王!”
“你……你的意思是拿下东瀛岛?”
苏良点了点头。
这一刻。
众人终于知晓苏良为何说这个主意是个野路子了。
这实在太野了!
赵祯微微摇头,道:“景明,不行,不行,步子迈得太大了,我们连燕云十六州还没收复,怎能先做这个打算。并且,东瀛紧靠辽国和高丽,我们占领此岛,容易被围攻。”
“官家,收复燕云十六州与占领东瀛岛其实是一回事儿。”
“诸位试想,若我们攻击燕云,辽国在不敌的情况下,最好的解围方式是什么?”
“不是再派大军冲入北方战场,而是围魏救赵!”
“如果高丽与东瀛合力,走海路,冲击我们的南方城市,我们该如何应对?楚州、扬州、明州、台州、泉州、广州,如此多的港口,我们如何防?”
“这些城市在他们眼里都是泼天的财富,他们必抢无疑。我们与辽打仗时,战线又能拉多远?”
“我们必须要提前掌控周边的制海权,待渐渐控制了东瀛岛,我们便近可攻击辽国、高丽,退可守护沿海城市!”
“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东瀛朝廷想钳制我们,我们便为他们换一个听我们话的皇帝或者上岛称王,不然,以后吃亏的就是我们!”
“官家,此策内可扰东瀛朝政,得硫磺;外可破辽国、高丽、东瀛三国连击的可能,实乃当下最宜行之策。”
……
赵祯与众相公都陷入了沉思。
以兵为盗,蚕食东瀛皇权,此手段不算光彩,却又是去除潜在威胁最好的方式。
赵祯思索了片刻后,无奈一笑。
“景明,朕知此策的益处,但毕竟是以兵为盗,行抢掠之举,朕心中有些过不去啊!”
这时,富弼站了出来。
“官家,臣认为此策并不卑劣,至少也卡在了我朝士大夫道德底线的上面,若真如景明所言,控制东瀛岛,日后在攻辽之时能起到重要作用,那将能成我朝亘古未有之功业啊!”
“臣,认为此策可行,此举仍是君子所为。”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
众相公齐齐拱手。
这两日,被一个弹丸小国的特使列出那等侮辱性的条件。
大家都想翻一翻身。
啪!
赵祯朝着御案上一拍,道:“行,就这样办,但要寻哪个将领去做呢?”
“臣举荐侍卫步兵司营副指挥使曹护!”苏良拱手道。
曹护的性格,非常适合成为东瀛岛王。
枢密使曾公亮听到这个名字,连忙拱手道:“臣以为,甚是合适。”
赵祯想了想,看向苏良,道:“苏景明,朕怎么觉得一切都在你的规划中呢!这些细碎的事情,年后再议,年后再议吧!”
当即,群臣都满脸笑容地退出了垂拱殿。
王尧臣挺着胸膛,喃喃道:“老夫若再理会那个东瀛的白痴,老夫就是个白痴。”
……
午后。
开封府下发布告。
将苏良与曹佾殴打藤原信之事定性为一种意气使然的殴斗行为。
责罚苏良与曹佾各六十杖,明年二月二执行。
与此同时。
宫中内侍带着太医去看了藤原信,经查验确定他的伤势不严重时,宫中人便离去了。
此布告一出,还是引发了汴京城百姓的大讨论。
毕竟,苏良实乃大宋顶流。
“苏御史根本不会如此鲁莽,一定是那个东瀛人暗中耍了手段,其必有令人可恨之处。”
“定是桑家瓦子那个茶博士受了欺负,但又无证据,故而苏御史揍了那个东瀛人,奴家觉得一定是这样的。”
“苏御史称其敲诈勒索,他一定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
“苏景明不会错的,苏景明怎么可能无缘无故打人,他一定有苦衷。”
……
茶馆内。
曹国舅曹佾听着这些讨论,喃喃道:“我好歹也被誉为小陶朱公,这些人讨论时竟然连我的名字都不提。”
藤原信看到此布告后,甚是恼怒。
不仅认为此惩罚太轻,而且认为执行得太晚。
他认为应该在元日朝会后执行,让各国特使都看一看大宋的野蛮。
随即。
藤原信强忍着身上的疼痛,带人气势汹汹地奔向三司讨要说法。
当下。
他认为自己最能拿捏的人就是三司使王尧臣,后者若不替他出头,他就再次提升条件。
但这一次。
令他意外的是,三司的一名吏员称三司使王尧臣忙碌,年前无法见他。
藤原信一听便是托辞。
“难道……难道……大宋不想要硫磺了?”
藤原信有些慌了。
若此次生意未成,他也是要受重罚的。
入夜。
藤原信又去三司使家,后者以年节不聊私事为由,还是没见他。
藤原信感觉自己可能有点玩花了。
若无硫磺之倚仗,他藤原信在大宋就是个屁。
随后。
藤原信又去汴京城的酒楼吃饭,发现人人都在拒他。
“抱歉,我们不接待与苏御史有矛盾的人。”
“麻烦你去别的地方吃饭吧,小店不接待。”
“本店不接待东瀛人,请离开我的店铺!”
……
眨眼间。
藤原信就成了过街老鼠。
他了解一番后,才知晓,苏良在百姓心中的名望甚好。
成为苏景明的敌人,简直就是在汴京城寸步难行。
藤原信甚是不解,不明白自己怎么一下子就从天上掉到了地上。
如果他知晓,他的此番行为已为东瀛带来了灭顶之灾,估计他就要剖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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