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48章:奏疏如雪花,裁官之策万万不可延迟!

  午后。

  汴河河畔,阳光金黄,满地都是榆树、柳树的落叶。

  远处清亮的河水上。

  有客船、货船缓缓前行,不时传来船工们吆号子的声音。

  而此刻。

  在一处河畔上,围聚了诸多百姓,且越来越多。

  很快。

  开封府的衙差到了,皇城司的士兵到了,并迅速将那片河畔封锁起来。

  十余条由士兵们撑篙的捕捞船出现在水面上。

  紧接着。

  文彦博、富弼、范仲淹、包拯、苏良等人坐着马车陆陆续续来到河畔上。

  苏良到来时。

  看到的已是四具身穿青色官服的尸体。

  除了国子监博士周游相下落不明。

  讲议司冗官检讨文字钱辅、殿中省主簿刘大林、编修会要所编修楚彦、太府寺主簿白一石,全部溺亡。

  五名官员同时跳河。

  莫说在大宋朝,数千年来都是头一遭。

  ……

  禁中,垂拱殿。

  赵祯正在阅读五名官员的联名绝命书。

  “士大夫官员,身肩为天子牧民之责,乃江山社稷安定之根本。”

  “变法司拟裁官之策,忤逆祖宗之法,背离太祖、太宗与先帝之浩荡皇恩,实为不仁之举。”

  “裁官,坏我大宋江山之国运命数,百官惶恐心寒,士大夫官员不稳,则天下不稳;士大夫官员生乱,则天下必将大乱。”

  “臣等无能,虽无栋梁之才,然亦有拳拳爱国之心,特以死明志,劝官家三思。”

  ……

  赵祯将这份联名绝命书扔在地上,面色阴沉。

  “哼,大道理谁不会讲!朕裁撤冗官,是为江山社稷去疾症,是为天下黎民谋福祉……”

  赵祯最厌恶的。

  便是一些官员在不占理的情况下,以性命谏君,强迫他改变圣意。

  这种无赖式的威胁,赵祯早就受够了。

  他对这四人的死并未有丝毫怜悯。

  不珍惜自己性命者,也不会珍惜别人的性命,更别提百姓的性命了。

  就在这时。

  一名内侍快步走了过来。

  “官家,跳汴河者,四人溺亡,一人失踪。此五人在家中也留下了绝命书,此刻绝命书的内容已在汴京城传开了。”

  “朕知道了。”赵祯点了点头。

  他已经预料到,接下来,定然会有许多官员上奏,反对朝廷施行裁官之策。

  甚至。

  取仕减额和门荫改革的策略也会受到严重影响。

  ……

  而此刻。

  在一处偏僻巷道的马车内。

  户部判官崔宏和殿中丞丘裕相对而坐。

  崔宏瞪眼道:“丘裕,你是怎么搞的,怎能让周游相逃了?他若还活着,道出此事是我们的谋划,咱们两个都要掉脑袋!”

  “崔兄,我……我没想到这个家伙会水啊,他明明说自己是个旱鸭子,没想到用棍子捅都没将他捅到水底。我……我已经在汴河两侧,还有他家,都安排过人了,只要他出现,便立即杀了他!”

  “不,不,不,不能杀他!”崔宏摇了摇头。

  “若周游相没有死,我们便好生待他。不到万不得已,他应该不会说出实情,不然,他这个‘以死明志的忠良之官就变成了小人,他也会被朝廷重惩,他应该没有那么傻!”

  “有道理啊!”

  崔宏想了想,接着道:“你继续派人找他,我借势将他们的绝命书在街头巷尾多宣传宣传,争取让禁中垂拱殿明日的案头,都是反对裁官的奏疏。”

  “嗯嗯,明白。”丘裕点头道。

  ……

  近黄昏。

  开封府的衙役和皇城司的士兵依旧没有找到国子监博士周游相。

  后者不是被水流冲远了,便是在某处自发上了岸或被人救上了岸。

  ……

  此刻,变法司内。

  所有变法司成员都聚在了一起。

  四日前。

  台谏将拟定的官员裁减名单即《省官名录·汴京篇》交到了变法司。

  曾公亮、王尧臣、王安石和司马光四人作为主要审核人,忙碌了四個日夜后,已复审完毕。

  这份《省官名录·汴京篇》。

  一共合并衙门七个,废除官职三十四个,提前致仕官员一百二十八人,罢黜官员三十二人。

  名录中。

  清晰地列明了衙门合并的原因、废除官职的原因,还有提前致仕和罢黜官员的原因。

  提前致仕与罢黜大不一样。

  提前致仕是提前退休,朝廷会根据政绩给予提前致仕者两成俸禄到半俸之间的养老钱。

  罢黜,就是罢官,是去除官身。

  多因官员犯了某项过错,贻误朝廷政事或政绩实在太差引来民怨,才会剥夺他的做官资格。

  被罢黜者,无一文钱补偿。

  苏良翻开名录。

  很快就找到了今日溺亡的四人名字,三人被提前致仕,一人被罢黜。

  但却没有发现国子监博士周游相。

  他疑惑地看向曾公亮。

  “曾枢相,我记得台谏送来此名录时,裁官的名额有国子监博士周游相,为何又将其划掉了?”

  曾公亮认真地回答道:“周游相在国子监的教学成绩确实倒数,但据我们了解,此人人品不错,还资助了数名穷苦人家的孩子读书,而在国子监授课的名声尚可,勤勉而好进。我昨日去寻了唐中丞和欧阳学士,商议后,决定再给他一次机会。”

  裁官。

  每裁一人,都影响甚大,故而大家都非常谨慎。

  只要此人有为官的优点,有所长且品性无差,大概率还是会将其留下,再查看一番的。

  那些提前致仕和被罢黜者,实因太差。

  政绩没政绩,人品没人品,有的甚至还有贪污受贿的行径。

  曾公亮也是在未知周游相跳汴河的情况下,去掉了他的名字。

  此外。

  所有提前致仕者和被罢黜者若有异议,都可前往变法司申诉,若有充足理由,还会经由两府重审。

  ……

  片刻后。

  变法司众人看完了此名录,皆无异议。

  这时。

  范仲淹开口道:“依照常规,我们明早便应将此《省官名录·汴京篇》交给中书和官家。但今日四名官员因裁官之策自溺身亡,还有一名失踪,我们是不是等两日,再将此名录呈递上去?”

  此话一出,众人都深思起来。

  此名录,不是一份裁官之策,而是一道实实在在的裁官名单。

  本来一旦公布,就会引起轩然大波。

  而今,又有五名官员因反对裁官而自溺,一定会引发更多反对之声。

  此事若传到地方,甚至有可能掀起官变。

  就在大家都犹豫时,王安石站起身来。

  “绝对不能延迟呈递。延迟就意味着示弱,一旦向那些反对裁官的官员示弱,他们必会变本加厉,日后还如何裁官?”

  一旁的司马光摇了摇头。

  “我建议,延迟呈递。士大夫官员自溺再加上这份名录,不但会使得官家得一个不仁的名头,还会引起许多官员‘怨上,怨上之声太甚,朝廷就乱了,有人定会趁乱造反,一旦势大,就糟糕了!”

  王安石看向司马光。

  “前怕狼后怕虎,何时能成大业?这些年来,我大宋造反的人还少吗?若有官员造反,此官员绝非良官,我们将其剿灭即可,去除冗官,乃全宋变法的重中之重,若再次如蜻蜓点水一般,全宋变法的成果早晚会被这群人毁掉!”

  “介甫,不是不呈递,只是延迟呈递,待明日看过官员们的态度再说!”梁适补充道。

  王安石撇着嘴。

  “变法之策,何时要看别人的态度了?难道别人反对,我们就应停下来吗?莫说跳河者只有五人,即使有十人,百人,裁官也不能延迟!”王安石扯着喉咙说道。

  富弼摇了摇头,道:“介甫,再等一等吧,太冒险了,此等情况下,我们必须要照顾底层官员们的情绪,他们一旦感觉朝廷寡恩薄义,必出大事!”

  “是啊,必须缓一缓。”曾公亮也开口道。

  王安石瞪眼道:“富相、曾枢相、这怎么能扯到朝廷寡恩薄义上面呢,我们裁减的都是该裁之人,去除的都是朝廷的蛀虫,不能妥协,绝对不能妥协,不然结果可能与当年的庆历新政一模一样!”

  听到此话,富弼和范仲淹都皱起眉头,然后继续规劝王安石。

  这王安石以一敌众,丝毫不落下风。

  片刻后。

  富弼、范仲淹、曾公亮等人都看向一直未曾发言的的苏良。

  当下朝堂。

  能将王安石的拗劲摁下来的,也只有苏良了。

  苏良想了想道:“我支持介甫,我们裁减的都是该裁之官,不应以其他事延期。”

  裁官,讲究的乃是一个凌厉的势头。

  唯有朝廷足够强硬,后续才能减少很多麻烦,不然,将一路遇挫折。

  苏良表明态度后。

  王安石顿时有了底气,再次高声讲述起自己的观点。

  ……

  这一刻,变法司议事厅,就如同一个菜市场般,吵得甚是激烈。

  谁也无法说服谁。

  尤其是王安石与司马光,就像吃了火药一般,声如洪钟,说个不停。

  “够了!够了!”

  资格最老的范仲淹拍了拍桌子,众人才都停了下来。

  范仲淹道:“稍微缓一缓。明日近午时,待官家看过众臣的奏疏,我们便一同去向官家送《省官名录·汴京篇》,然后道明我们各自的立场,等官家定夺,如何?”

  其他人纷纷点头,当下也只能如此做了。

  ……

  夜幕降临,汴京城内灯火如昼。

  今日官员跳河之事,成为了无数百姓谈论的热点。

  一名书生将一份抄录版的绝命书撕成了两半,然后愤怒地说道:“跳河明志,他们以为自己是三闾大夫屈夫子吗?哗众取宠而已,我不相信这五人能阻拦住朝廷裁官!”

  “刘兄,恐怕这五人只是餐前小菜,明日必然会有很多官员借此势反对朝廷大规模裁官!”

  “唉!我感觉官家可能又要延迟裁官之策了,没准儿这次和庆历新政一样,又是雷声大,雨点小,最后不了了之。”又一名书生说道。

  “要是这样能逼得朝廷更改变法之策,那……那我明日也跳河,让朝廷重新恢复原来的科举取士!”

  ……

  深夜。

  汴京城南,保康门瓦子南的一处巷子中。

  一座一进的宅院内,闪烁着微弱的烛光。

  这一刻。

  国子监博士周游相坐在桌前,一边饮酒,一边望着繁星满天的夜空。

  这里是他的一处私宅。

  以远方表哥的名义购买,连他的家人都不知此处。

  里面存储了近半个月的食物。

  只要朝廷没有大规模搜查汴京城,他躲在这里十天半个月都不会被人发现。

  周游相虽是一介教谕,但却熟读孙子兵法。

  在丘裕问他会不会水时,他便怀疑前者可能要谋害他,故而提前规划好了逃跑路线,然后回到了这座宅院中。

  此刻,他还是有些心有余悸。

  因为他亲眼看到,与他一同跳河的四人,在水中挣扎之时,得到的不是帮助,而是有人拿着棍子将他们朝着水底捅。

  他想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决定在宅院中多呆几日。

  若官家依然要大规模裁官,并对五人跳河极为恼怒,他便逃。

  若官家暂缓裁兵之策,他便迅速露面,到那时,许多官员都会欠他一份人情。

  ……

  翌日,一大早。

  银台司的吏员就把一摞摞奏疏送到了垂拱殿。

  足足有十余名吏员搬运。

  垂拱殿御案两旁的四张桌子全都堆得有一人多高。

  赵祯来到殿内后,便看起了奏疏。

  尽管在他意料之中。

  但一些官员的言语仍让他甚是气恼。

  有官员称,大规模裁官实乃是“鸟尽弓藏”之举,朝廷如此做有失仁义。

  有官员称,官家实乃是受了变法司官员的蛊惑,这些官员意在使得让官家背上“薄恩寡义”的骂名。

  还有官员称,大规模裁官,有违祖制,实乃祸乱江山社稷之举,建议立即废弃。

  ……

  赵祯看得一肚子火气,将这些反对者的名字都记了下来。

  ……

  与此同时,苏良上衙的路上。

  其坐在马车上,正打瞌睡,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而后,苏良就看到顶着两个黑眼圈的包拯钻进了马车。

  还不待苏良开口,包拯便道:“景明,老夫昨晚一夜未睡,我详细研究了这五名跳河官员的家族、性格、政事能力,我发现,他们可能不是主动寻死,而是中了一些人的圈套!”

  苏良张口欲言。

  包拯又说道:“千万别让官家和变法司将此事的矛盾激化,我这就回去查,最多三日就能破案!”

  说罢,包拯快速钻出了马车,苏良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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