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09章:苏良之口,如枪如炮,我砸定了这个铁饭碗!

  正月十六。

  四更一刻,宫禁门开。

  夜空中。

  圆月西垂,繁星数点,天色依旧很暗。

  赵祯坐在车辇上,携一群内侍朝着变法司衙门方向行去。

  昨日,王安石与司马光论辩打架,王尧臣、苏良劝架,然后四人在变法司整整待了一夜,赵祯尽皆知晓。

  若连臣子如此拼命做事都看不到,那他就枉为这个官家了。

  片刻后,变法司。

  赵祯大步走进院内,一旁夜值的变法司吏员们连忙拱手行礼。

  赵祯摆了摆手,示意莫制造出声响,然后便朝着议事厅走去。

  议事厅内。

  三司使王尧臣躺在两张拼在一起的红木椅上,身上盖着一条被子,睡得正香。

  王安石与司马光挤在不远处的一张坐榻上,脑袋靠着脑袋,同被而眠。

  脸上都还带着一些青肿。

  苏良则是四仰八叉地躺在长桌上,仰面熟睡,衣袖上还沾着墨迹。

  赵祯从三人的睡姿上,便能看出昨晚三人到底有多累。

  俨然是连抬脚回家的力气都没有了。

  赵祯本欲先离开,待四人睡醒后,再厚赏四人一番。

  然而,就在这时。

  王尧臣迷迷糊糊睁开眼,忽然见官家就在眼前,不由得一惊,然后骤然坐起身来。

  “官家……”

  在王尧臣喊出声的那一刻,一不小心踢到了一旁的椅子。

  “嘭!”

  椅子歪倒在地上,发出响动声。

  这一声。

  将一旁的王安石、司马光和苏良全都惊醒了。

  三人迷迷糊糊地站起身来,看到官家在此,不由得都变得精神起来。

  王尧臣喊道:“景明,奏疏呢,将昨晚你主笔写的奏疏拿过来,让官家瞧瞧!”

  苏良揉了揉眼睛,从桌子上下来。

  拿起约两刻钟前才完稿的《茶引法》,呈递给了赵祯。

  “官家,这是我们昨晚想出的新策,请官家过目!”苏良开口道。

  赵祯接过奏疏,并没有立即翻阅。

  他看向一脸困意的四人,道:“在这里怎能睡得舒坦,都回家睡吧,朕放你们一日假,此策明日再议。”

  “官家,我们没事儿,午后便能来朝!”王安石挺着胸膛道,他向来觉少,且精力充沛。

  “王介甫,你要抗旨不成?”赵祯说出此话,不由得笑了。

  当即。

  赵祯与苏良四人一起走出议事厅。

  外面依旧是漆黑一片,且还有些寒。

  这时,赵祯开口道:“来,由朕掌烛,送伱们出院,而后,一人赐御烛十二秉,由内侍带你们回府!”

  说罢,赵祯接过一旁内侍手中的金莲烛,为四人引路。

  四人受宠若惊,连忙拱手谢恩。

  大宋,有赐烛之制。

  乃是帝王对官员表达恩宠、倚重的一种特别方式。

  当朝,在职的官员中,唯有范仲淹享受过“赐烛归院”的待遇。

  此乃一种极高的礼遇,非重臣、宠臣而不可得。

  更别提,这次赵祯要亲自持金莲烛为四人引路了。

  四人的心情都尤为激动。

  有如此厚恩的官家,能不为朝廷拼命干吗?

  当即,赵祯持金莲烛将四人送到了变法司衙门外,然后四名内侍分别带着御烛,将四人送回了家。

  这一幕,自然落在变法司吏员们的眼里。

  一个时辰后。

  就在苏良四人在家中熟睡之时。

  各个衙门刚上差的官员都陆续听到了“官家亲持金莲烛送苏良四人出变法司,而后令内侍赐烛归院”的事情。

  百官皆羡慕不已。

  此等圣恩,得之,足以使得家族三代有荣光。

  当然。

  也有眼红者,称四人乃是沽名钓誉,故意在上元日上衙做事。

  ……

  而此刻,垂拱殿内。

  赵祯正在认真阅览苏良四人共同撰写的《茶引法》。

  “废除交引之制,以茶引为凭,茶商与茶农直接交易,裁减茶务官员,裁撤茶务吏员,以商治商,为朝廷减负,去地方私利,广增茶利……”

  赵祯看过后,微微皱眉。

  他一眼就看出,此法的重心不在商贸,而在整饬吏治。

  榷卖制度的根本问题,就是吏治问题。

  此法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

  朝廷不但能增茶利,而且还能省下一大笔运输、管理、官员俸禄等支出。

  但是,裁减的茶务官员,能为他们另外安排差遣,而对于吏员,苏良四人的统一意见却是:全裁,不予安置。

  这让赵祯有些犹豫。

  大宋官员甚多,当下已近两万人。

  而胥吏更多。

  吏员大多由官员选拔,可分为京吏与地方吏。

  其中,京吏大多有俸禄。

  而地方胥吏大多无俸禄,地方官府便会将各种茶务、酒务、盐务等事交给他们,他们从中赚取一定费用。

  对大宋底层州县来讲,吏很重要。

  官员三五年一换地方,而吏大多都是终生在一地。

  他们比官员更懂得与百姓打交道,甚至有时还能欺负官员。

  曾经,大宋也裁减过一批吏员。

  但并未动榷务的吏员,因为他们非常重要。

  而今,苏良四人之策,以商治商,将贸易权重归市场,俨然是要将这些茶务吏员的铁饭碗全砸了。

  赵祯很纠结,他担心会发生吏员暴动。

  他抬起头,看向不远处搭在衣桁上,苏良的官服、官帽。

  每当犹豫不决时,他都会看向此物。

  他想了想后,朝着一旁的内侍押班道:“午后,召两府相公们议事。”

  ……

  午后。

  文彦博、夏竦、张方平、范仲淹、吴育、宋庠、富弼、曾公亮八人来到了垂拱殿。

  八人认真地看完了苏良四人撰写的《茶引法》。

  “众卿,你们如何看?”赵祯问道。

  张方平率先开口道:“当下,交引法确实是弊端重重,理应改革,臣以为此茶引法可行,不过……不过裁撤所有茶务吏员,而未曾交待如何安排他们,是有些冒失还是另有深意呢?”

  随即,范仲淹站出来说道:“交引法使得不法商人虚估加抬且与底层胥吏勾结,已成大害。当年的见钱法,便是整改此法之策,但由于其伤害太多商人利益,使得朝廷成本支出太大,无奈废止。而此法的关键,在于澄清胥吏之害,对商人茶农皆有好处,已算得上良策。”

  “此策能不能有效果,关键便在于裁撤胥吏。臣以为,不可对胥吏采取一刀切之法,不然易引起胥吏反抗,甚至聚众哗变!”富弼补充说道。

  ……

  最后,夏竦慢悠悠地站出来道:“老臣觉得,此法可以一试。但前提是安排好胥吏的去处,而不是将其裁撤掉便不管不问了,他们虽非官,但无错而裁,实非我朝朝纲!”

  “如何安排他们呢?”赵祯问道。

  夏竦想了想,回答道:“各个地方衙门所需的胥吏甚多,将他们安插到其他衙门事务上即可,以此便能免除后患。”

  夏竦说完,文彦博便站了出来。

  “官家,臣以为,此法除了为朝廷增加茶利外,最大的好处就是去恶吏而澄清茶务秩序,若让这些吏员负责其他差遣,吏员冗多之患,依然存在。”

  夏竦扭过脸来。

  “那依文相所言,天下有胥吏十数万,都要裁撤,以还商贸良序吗?如此做,不是逼着这些人造反吗?”

  这时,宋庠站了出来。

  “官家,地方胥吏因无俸禄而贪,不如精简胥吏,而后为胥吏开设俸禄,以俸养廉!”

  听到此话,范仲淹直直摇头。

  “不可,绝对不可。高俸朝廷给不起,低俸又不足以满足胥吏吃喝,天下十余万胥吏,即使裁减一半,朝廷也是养不起的。”

  ……

  众相公开始争辩起来。

  赵祯微微皱眉。

  仅仅是裁减茶务胥吏,众人的分歧就这么大,如果以后裁减冗官,恐怕矛盾就更大了。

  众相公讨论了一个多时辰,也没有讨论出令赵祯满意的结果。

  最终,赵祯决定,明日再议,看苏良四人会如何说。

  ……

  翌日,一大早。

  两府三司的相公,变法司所有官员都来到了垂拱殿。

  昨日众相公的讨论内容。

  王尧臣、梁适、苏良、王安石、司马光五人也都基本知晓。

  赵祯率先开口道:“今日所议,乃是施行《茶引法》后,如何安置茶务吏员事宜。苏卿,你站出来讲一讲吧,为何要坚持将茶务吏员全部裁掉?”

  苏良大步走出,道:“官家,理由有二。”

  “其一,《茶引法》施行后,很多茶务衙门都将会被废除,这些吏员自然不可能继续经营茶务,留之无用,且很多地方吏员本就冗余,为给地方官衙减轻负担,提高人效,故而裁之。”

  “其二,杀鸡儆猴。此策在裁撤茶务吏员后,并无安置之法,乃是臣等刻意为之。近年来,胥吏与百姓间的矛盾越来越严重,拥有肥差的胥吏,皆是官员亲属,地方豪强之族人,普通商人们要想做好生意,必须打点胥吏,有些胥吏甚至能够欺辱威胁官员,恶势越来越大!”

  “臣知晓,当下要整治天下所有胥吏并不现实,故而想借《茶引法》之机,先对这些茶务吏员动手,以此震慑天下贪墨之吏员,整治当下吏员的不正之风!”

  赵祯微微点头。

  苏良的出发点并没有错。

  这时,宋庠站了出来。

  “景明,你的设想并无错,但你想过没有,茶务吏员至少也有两万人,若一下子裁撤,使得他们没了生计,会不会发生暴乱,会不会引起底层不安定?”

  此顾虑,苏良早就思考过。

  他回答道:“茶务胥吏暴乱,是《茶引法》能够引起的最坏后果了。但若不施行《茶引法》,不但朝廷失茶利,长此以往,底层皆是恶吏奸商,风气一坏,我大宋底层的根儿便彻底腐烂了,恐怕造反的就是百姓了!”

  “这两万人看似很多,其实散布四处。臣以为,只要地方官府严管严治,定能解决问题。若无法解决,便派兵镇压!”

  “这是那些吏员自食恶果所致,他们若不与奸商勾结,怎么使得交引法崩坏,他们应该承担这个问题!并且胥吏的家庭条件与收入,远远高于底层百姓,若朝廷放出强硬姿态,他们造反的可能性并不大!”

  苏良这番话说得极为硬气,一改往昔变法时对底层的怀柔之策。

  听到此话,夏竦有些不满意了。

  “苏御史,依照你之言,不还是难以解决《茶引法》留存的后遗症吗?”

  “将那些胥吏分置到其他衙门不行吗?非要逼得他们走投无路,你以为你在惩治胥吏,你是逼得底层更加混乱!”

  苏良看向夏竦。

  “夏枢相,变法不是鸡窝倒鸭窝,鸭窝倒鸡窝,我们明知底层胥吏有问题,并且此问题将越积越严重,为何不能刮骨疗伤呢?”

  夏竦反驳道:“你……你这是以偏概全,并非所有茶务吏员都是恶吏,为何全部要裁,那些无错者,不是被冤枉了吗?”

  苏良摇了摇头。

  “冤枉?身于一片泥沼之中,如何能不沾污垢,只是时间问题而已,我们当下要做的,是挖掉滋生地方茶务胥吏贪墨的土壤,而非某个人的好坏!”

  “论好坏是非,是天下百姓的利益重要,还是少数胥吏的利益重要?孰轻孰重,夏枢相心里难道没数吗?”

  “全宋变法,我们要考虑的是全局得失,若因有瑕疵,便无所作为,那事事难成!”

  ……

  随即,苏良看向赵祯,拱手道:“官家,臣不仅认为此次要强硬决绝一些,以后在盐务、酒务等榷务之上,都应坚决地砸掉那些尸位素餐的吏员的铁饭碗,甚至官员也可直接罢黜!”

  “变法,本就是一件得罪人的事情,今日怕百姓暴动,明日怕官员反对,后日怕豪商巨贾们罢工,那还变什么法,臣不如回家去哄孩子!”

  “这只是一个开始。臣不但主张裁撤胥吏,以后还会主张裁撤官员,裁撤那些无用的官员,他们事事不成,造反就能成吗?”

  ……

  可能是昨日休息的比较好。

  苏良的嘴就像火器营的管状火器一般,句句都蕴含着巨大的能量。

  今日,他是非要将茶务胥吏们的铁饭碗砸碎了。

  这一刻,赵祯与众臣都看出来了。

  苏良之心,不仅想裁撤胥吏,还有意裁减官员,只是时机还未到而已,恐怕到时,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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