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七,天气渐寒。
身在御史台的耶律洪基,几乎每日都在惊叹中度过。
御史台诸官处理公事的效率令他叹为观止。
唐介、苏良、范镇三人的效率,便足以抵得上辽国整个御史台。
关键这种高效,完全来自于个人能力。
他想偷师都偷不来。
更让他感到郁闷的是,大宋官员,不卑不亢。
既没有因他是辽国皇长子而特意恭维他,也没有为展现国力而刻意显摆或装烂。
点滴之间。
他看到的皆是宋的大国气象。
这让他越来越喜欢大宋,越来越崇拜赵祯。
越来越看不上他那个好大喜功的爹。
越来越瞧不起辽国那些“吃肉不用筷,酒后就宣淫”的权贵们。
这几日。
耶律洪基最大的感触就是:大宋官家,几乎揽尽天下贤良,此乃大宋盛世之征兆。
其实,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他只看到了大宋的好,却未曾看到大宋的糟。
在他眼中。
大宋朝廷令宗室外戚有职无权,专注于吃喝玩乐是正确的,全宋变法的策略是空前成功的,甚至大宋官员吵架都是香的……
而在与苏良的相处中。
耶律洪基更是深切感受到了什么是贤才君子,什么是才华横溢,什么是卓尔不群。
总而言之,大宋的一切,在他眼里都是香的。
这让他产生了强烈的求知欲。
每日早出晚归,在小本本上写写记记,甚是勤勉。
誓要将大宋这套文治韬略全都搬回辽国,待他继位后,全面施行。
……
苏良看似对待耶律洪基漫不经心,其实一直留意着后者的情绪变化。
自打耶律洪基看过苏良御宝印纸上的批注后,便陷入了一种对大宋的狂热崇拜状态中。
并且,学习劲头空前。
苏良自然知晓耶律洪基心中所想。
若辽国习大宋之文治,再倚仗强大的骑兵,一统天下,并非没有可能。
作为辽国皇长子,耶律洪基自然是以一国储君的视角考虑问题。
他其实很优秀。
但身在御史台这个“贤士如云”的地方,他相对就显得平庸了。
……
这日午后,御史台,台院。
苏良望了一眼不远处正在埋头做功课的耶律洪基,喃喃道:“十九岁,多好的年龄,思想还未成熟固化,此生可能也就来大宋一次,我若不给他留点不可磨灭的记忆,有些说不过去!”
苏良转着一根狼毫毛笔,心中思索着坏主意。
日后,宋辽必有一战。
苏良根本就没拿耶律洪基当朋友。
而耶律洪基当下如此尊敬苏良,也不过是为了偷师,然后再反过来制衡大宋。
苏良决定,必须要先让耶律洪基建立一个信念:辽国若想跟上大宋的步伐,必须孤注一掷地选择变法。
……
翌日,近午时。
苏良一脸笑容地来到耶律洪基的面前。
“涅邻,今日午后,变法司将会举行一场自由谈,范相、计相、欧阳学士、唐中丞、包学士、范御史都会参加,你可有兴趣?”
耶律洪基心情激动,二话不说,便先点头。
有如此多大宋朝堂的中流砥柱参与,他自然不愿错过。
点头同意后,他才疑惑地问道:“景明兄,何为自由谈?”
“哦,自由谈就是官员闲暇之时,围绕某个政事主题畅聊的小聚会,算是私会,可畅所欲言,结束后,就当作是一场闲聊,论的虽是政事,但并不会上升到朝堂。”
“这……这是……我……我能听的吗?”
耶律洪基有些不敢相信。
这种聚会,是最易碰撞出火花,最易论出一番真道理的。
苏良微微一笑。
“此次议题,不聊宋,也不讲辽,我们将会聊一聊西夏。也有可能会聊到辽夏战争,你若觉得有所不便,也可不参与,此事不强求的。”
“不,我要参与!”耶律洪基陡然提高了声调。
他根本不介意谈及辽夏战争。
他认为,他爹打输的仗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并且结果已定,没有什么不可谈论的。
“好,那你也准备准备,我们也想听一听伱的高见呢!”
“没问题。”耶律洪基笑着回答道。
这一刻。
耶律洪基觉得苏良的为人实在是太敞亮了。
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
若非自己身份特殊,他真想与苏良结拜为兄弟。
当即,耶律洪基便准备起了他的说辞。
他也想为辽国露露脸。
他这个年龄,正是喜欢锋芒毕露的时候。
……
午后,变法司内。
范仲淹、王尧臣、欧阳修、唐介、包拯、范镇、苏良、耶律洪基分坐在一条长桌的两侧。
桌子上,有茶水、干果、点心、水果等。
耶律洪基甚是亢奋。
此时的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名大宋的士大夫官员,正在与一群优秀的同僚交流政事。
这种氛围,比辽国好太多了。
众人寒暄数句后,苏良率先引入了此次要讨论的话题。
“自西夏国主元昊身死之后,西夏宗室混乱,党项贵族争权夺势,但而今已渐渐安定。西夏穷困,民既为兵,又为贼。他们在缺粮少钱之时,必然将苗头指向宋或辽,行抢掠之举。我们到底应该灭夏,还是防夏,这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今日,我们就聊一聊如何能够有效抵制西夏人的抢掠!”
紧接着,众人便开始轮番发言了。
“西夏实为巨贼,难改偷盗本性,若欲彻底解决西夏之患,必须一鼓作气,将其灭掉。不然待他们困顿时,定不会遵守盟约规定。西夏人自上而下,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无视伦理纲常,我们绝不可与之为友……”
“非也。西夏可防但不可灭。其如鸡肋,若灭之,须派官员管辖,军队驻扎,甚至为其百姓开民智,兴教化,消耗太大,实为一桩不划算的买卖。”
“西夏并没有那么好打!他们占据有利地形,又有重铁骑铁鹞子。在危难之时,还会采取甚是歹毒的坚壁清野之策,若灭其国,付出的代价太多,不如在边境多建城堡,专防抢掠!”
“西夏并非不可打,关键是看我们会不会倾尽全力去打,若倾尽全力,三月便可灭之,但是如何管辖党项人和羌人,确实是个大麻烦……”
……
范仲淹等人纷纷开口。
每个人都是有理有据,从军事、民情、利益得失等多方面,将西夏人的行为习惯,心理特征,分析得头头是道。
耶律洪基听得津津有味,但却未发一言。
不是他不想说。
而是他感觉自己就像是白鹤群里面的一只鸡,说话必露怯。
甚至一些想法与这些人相比,不但浅薄,而且幼稚。
当下他代表的乃是辽国。
若不能说得精彩,不如不说。
不多时。
他挺着的胸膛便佝偻了下来。
他生来自傲。
一直觉得自己若来大宋参加科举,考中个进士还是没问题的。
此刻,他才知晓自己与大宋官员的差距有多大。
不远处。
苏良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他想做的,便是打击一番耶律洪基的自尊心。
此番自由谈。
足足进行到黄昏才结束。
众人都是慷慨激昂,纷纷发表意见,而耶律洪基做得最多的就是点头和傻笑。
在这群人面前,他连做个配角的资格都没有。
耶律洪基自尊被伤,情绪甚是低落。
……
入夜,都亭驿。
耶律洪基坐在厅堂中喝着闷酒。
越喝越郁闷。
在他的眼里,大宋百般好,大辽万般糟。
长此以往,辽国国势将危。
就在这时。
微醺的辽国正使耶律素和副使李韩回来了。
二人看到耶律洪基后,不由得明显一愣。
自耶律洪基挂职去御史台后,基本都是很晚才回来,而今却至少早了一个时辰。
耶律素和李韩作为正副使,并没有别的任务。
二人来大宋的目的就是吃喝玩乐,不过在耶律洪基的面前,他们收敛了许多。
耶律洪基看向二人,语气冰冷地问道:“汴京城好玩吗?”
耶律素和李韩都是一脸尴尬,看耶律洪基那阴沉的脸色,没敢开口回答。
耶律洪基缓缓站起身来,道:“来,跟我过来!”
大约数息后。
里面传来耶律洪基愤怒的咆哮声。
“你们看没看到南朝君明臣贤,变法搞得有声有色;你们看没看到汴京城的百姓,安居乐业,人人都是面带笑容;你们看没看到汴河之上,千帆竞发,商贸是多么繁荣;你们看没看到,一座汴京城足以抵得上我们十座大城!”
“我们再不学习南朝,差距将越来越大,早晚都会被他们所灭,你们还有心情吃喝玩乐……”
耶律素想了想道:“殿下,大宋的军事是比不过咱们的。”
“你知道比不过吗?我们与宋不见兵戈多年,他们一直在进步,而我们一直在退步,你没看到河北禁军都换将了吗?”
“愚蠢、废物,你以为南朝还是十年前的南朝吗?”
耶律洪基大骂二人一顿后,直接攥着拳头朝着二人狠揍起来。
耶律洪基的暴力基因,源于他爹耶律宗真。
今日他一肚子的火气与委屈,只能朝着此二人发作了。
耶律洪基挥着拳头,狂揍了二人近一刻钟后,心情不由得好了许多。
他长叹一口气,喃喃道:“当下,我朝的变法力度还不够,必须要全面学宋,网罗天下贤才,不断加强文治的比重,不然与宋的差距将会越来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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