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十月二十六日,近午时。
扬州商会总把头曹四爷,在扬州城最好的酒楼明月楼设宴,高调邀请近百名大商人。
临近苏良来扬州之际,又有疑似“苏良亲笔信”的传言在先。
曹四爷如此做。
自然是为了拉拢商人们站队。
他怕此信内容为真,怕苏良针对他,故而欲拉着多名商人结势。
不得不说,曹四爷在扬州城颇有威望。
在他邀请之列的近九成商人都准时赶往了明月楼赴宴。
明月楼之名,取自唐代诗人徐凝《忆扬州》中的两句诗: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此楼的主人。
正是拥有十二家风月场所的乔三娘。
除了乔三娘到场外,敖家大少敖烈、空山寺监院惠本和尚也都到场应援。
一般情况下,商人不愿与官斗,也不敢与官斗。
但若官府想以权势侵吞他们的钱财,他们便会全力抵抗。
大宋造反者多为百姓匠人,而非大商人。
主要原因是朝廷将大商人当成了统治阶级的一部分。
包括当下的各种变法措施,依旧是在大商人阶层能够接受的程度下进行。
若苏良真抄了曹四爷的家,以此解决扬州钱荒。
商人们都会感到危机。
若有人拱火。
扬州的商人,甚至江南的一大波商人不是没有造反的可能。
明月楼的这场宴席,从近午时一直延续到了近黄昏。
期间,到场商人都签下了一份结盟协议。
大意为:扬州商人荣辱与共,若遇不公平待遇,轻则罢市,重则离开扬州城。
曹四爷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覆巢之下无完卵。
他们虽未提朝廷、未提变法、未提苏良,但这次结盟明显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
苏良还未至,这群人已经将态度表现出来了。
“个人利益高于一切!”
若这些商人都罢市或离开扬州,扬州商税至少折损一半。
甚至整座扬州城都将因此衰落。
这对当地官衙和百姓而言,无疑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
苏良自然也听到了这个消息。
商人抱团,维护个人利益,在他意料之中。
这些商人没动静,苏良还不知如何办,而今有了动静,他反倒有了想法。
……
正月二十八日,清晨。
苏良与曹护等人坐着一艘小船,朝着城外奔去。
他们将与官船汇合,然后在扬州无数人的注视下,堂而皇之地抵达扬州城。
当下,苏良已摸清了扬州城的情况,心中也有了一些想法。
……
近午时。
一名便衣禁军士兵,手持身份令牌,来到了扬州州衙。
“苏知州,侍御史兼知杂事苏良苏御史将于午后抵达扬州城,烦请苏知州安排船只车辆接送。”
苏舜元立即将那封“苏良亲笔信”递给他。
并称此信已遗失,目前扬州城百姓皆知此信内容。
此刻,苏舜元几乎相信此亲笔信为真。
便衣禁军士兵笑着道:“苏知州,苏御史早已得知此事,并让我告知您,一切皆在意料之中。”
说罢,禁军士兵便大步离开了。
苏舜元来回踱步,心中忐忑不安。
他生怕苏良一气之下对大商人发难。
到时虽能解决钱荒问题,但却将扬州城的商贸也废掉了。
年后,苏良拍拍屁股回京领赏,他与百姓的日子就要悲惨了。
随即。
苏舜元便安排船只车辆,并派遣了几十名衙差去迎接苏良。
从职级上看,苏良不过比他高出半级。
但当下,苏良乃是代表变法司而来,变法司代表着官家。
苏舜元不敢有丝毫怠慢之处。
州衙的衙差们一行动,百姓们便知晓苏良真的要来了。
那封亲笔信的可信度也越来越高。
很多人猜测,苏良来此就是收割富商财富,除了解决钱荒,也为了使得年后的市易法顺利执行。
商人群体,人心惶惶。
而许多百姓则甚是开心,他们被一些大商人剥削实在太久了。
如今临近过年,物贱钱贵,底层百姓们根本不敢有任何消费。
曹四爷听到这个消息后,骤然变得紧张起来。
他虽在运河上纵横三十余年,有过落魄,也有过辉煌,死生之事也都遇到过。
但苏良可是敢在朝堂上打架,敢砍下几十名西夏人脑袋的主儿。
他不愿与其为敌。
但为了自保,他也不介意拼个鱼死网破。
他想了想,朝着一旁的管家道:“待苏良进城,便立即派人监视着他,我要知晓他去的任何一个地方。”
……
一个时辰后。
两艘大船停在扬州城城北码头。
苏良与家人将改坐小船,由北水门进入扬州城。
码头上,人山人海。
苏良刚下大船,便听到有人高喊道:“苏御史,你是咱们扬州人的骄傲!”
苏良听到此话,不由得笑了。
他朝着后面的曹护道:“准备撒钱!”
片刻后。
苏良坐上苏舜元安排的船只。
而在船的前面还有一艘船,此船上面除了四名禁军士兵外,便是一麻袋一麻袋的铜钱。
入城门后。
四名禁军士兵便打开麻袋,开始朝着官河两岸撒钱。
哗啦!哗啦!哗啦!
一枚枚铜钱撒在河畔上,引得许多人争抢。
钱并不多。
也未出现百姓踩踏的情况。
百姓们捡钱完全是为图一个好彩头。
苏良入城便高调撒钱,乃是为了告知扬州城的百姓:他来了,铜钱便来了!
船行水中,缓缓前行。
苏子慕从船舱口打量着周围的一切,眼睛里满是好奇与兴奋。
“苏御史,你还记得吗?那年你是坐了我的牛车参加的乡试!”
“苏御史,我有伱的全部文章,你来给我家书籍铺写一幅字吧!”
“苏御史,那封信是你写的吗?你是不是要对那位曹四爷动手了?”
……
官河两侧,百姓们都扯着喉咙喊着,询问各种问题的都有。
苏良在船头笑着招手,没有回答任何人的话语。
约半个时辰后。
苏良上岸坐上马车,与曹护等人去了州衙。
而唐泽、唐宛眉等人则是直接回了唐宅。
苏良刚走到州衙门口,扬州知州苏舜元便快步走了过来。
当年,苏良与苏舜元的弟弟,监进奏院苏舜钦有旧,更是卷入到了进奏院案中。
苏舜钦在去年病逝,苏良也曾难过许久。
苏舜钦甚是支持变法。
若不曾病故,以其才能,必然可大展手脚。
苏舜元与苏舜钦的容貌较为相似,苏良一眼便认了出来。
“苏御史,下官总算将你盼来了,快!里面请,里面请!”苏舜元客气地说道。
“才翁兄,唤我景明即可,我与子美乃是故旧,你我之间就无须客气了!”
听到此话,苏舜元不由得心中一暖。
一些同僚曾告诉他,苏良乃是当朝最无情的台谏官,为了仕途,什么事情都能干出来。
但他今日与苏良相见,下意识地觉得苏良并非那种人。
他不知道的是,自《百日官员考成策》后,没几个地方官会讲苏良的好话。
稍倾,二人来到了衙后厅堂。
分别落座后,苏舜元便急不可耐地拿出那份“苏良亲笔信”,问道:“景明,此信可是你写给我的?”
苏良微微一笑。
“是,也不是。”
“嗯?”苏舜元不解其意。
苏良笑着道:“当时,我听闻扬州城传出‘交子换铜钱’的谣言,为了推翻此谣言,便写了这么一封信,故意让扬州城百姓传播。”
“高,实在是高。那这封信就是假的了,我今日便辟谣,让那个曹四也放心,不再生出罢市的想法。”
苏良摇了摇头。
“不,先莫辟谣。此信到底是真是假,取决于曹四的态度。”
“你……你不会真要抄曹四的家,然后解决扬州钱荒吧,此……乃下下之策,商人们必会罢市,甚至离开扬州,不行,绝对不行!”
“才翁兄,莫急。我自然不会为了解决钱荒,而坏了扬州城的商贸,你放心,我心中有谱,保证商人们不敢不老实!”
“至于具体如何解决钱荒,待过两日再说,好不容易还乡,我想先陪一陪家人。”
“也是,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那我便先不辟谣了!”
苏良点了点头。
随后,苏良与苏舜元闲聊片刻后,便直接回了家。
……
半个时辰后,曹四爷宅院内。
他的管家急匆匆跑过来,道:“四爷,那苏良已经回家了,但是官衙笔吏告诉我,他们并没有接到撰写辟谣信息的任务。”
曹四爷眉头紧锁。
“不辟谣?难道这个苏良真敢拿我来杀鸡儆猴?他就不怕扬州商贸乱成一锅粥,就不怕扬州城运河上的船只停摆?”
“你再去探,发现他有什么动作,立即来汇报,若他敢带领士兵衙役来寻我,立即通知各家商户,全部罢市,若有不听我命令者,老子让他在扬州城活不下去!”
“是,四爷!”那管家快步跑开了。
……
入夜,一座两进院内。
房间已全部收拾干净,苏子慕在院落中跑来跑去。
唐泽坐在他那把已有四十余年高龄的红木椅上,一脸幸福。
而唐宛眉与小桃则是钻进了厨房中。
扬州菜,唯有在扬州,用扬州本地的食材,才能够做出味道。
片刻后,饭菜上桌,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吃喝起来。
……
翌日。
唐泽与苏良主动邀请了三十多名邻里故旧到家中吃饭。
院内足足摆了四大桌,酒菜皆来自明月楼。
曾经,唐泽一人在此居住时,周边邻里故旧都提供了诸多帮助。
苏良若因仕途避嫌而不理会这些人,那就显得有些忘恩负义了。
该有的礼数,苏良一样都不少。
他也不怕这些真正的邻里故旧来找自己办事。
有些忙,苏良该帮一定会帮。
邻里故旧们离开时,苏良也是赠钱赠物,没有摆任何官架子。
十月三十日。
阳光灿烂,苏良全家出城郊游,天亮启程,天黑方归。
不知者,还以为苏良乃是返乡度假。
这两日,过得最痛苦的便是曹四爷。
他是吃不好,也睡不好。
州衙没有对那封“苏良亲笔信”辟谣,乃是一种违背常情的做法。
他生怕苏良带人突然就闯到他家,以虚无之罪,将他抓走了。
……
十一月初一,清晨。
苏良身穿一袭月白色长衫,来到了扬州城州衙。
此刻,州衙偏厅已经成为了他的办公之所。
苏舜元见苏良来到州衙,不由得大喜,忙问道:“景明,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苏良微微一笑,看向一旁的曹护。
“曹护听令,立即率领禁军士兵,分八队,持变法司封条,查封空山寺的八家质库,并将惠本和尚与质库掌柜,捉拿入狱!”
“末将遵命!”曹护拱手,转身便走。
“啊?”苏舜元一脸懵。
他本想要拦,但一想到曹护奉的乃是变法司之命,连忙看向苏良。
“景明,不可如此鲁莽,不可如此鲁莽啊!如此做,不是将扬州商人都得罪了吗?此外,依照程序,不问不审,便封铺抓人,有些不合乎大宋律法呀!”
苏良胸膛一挺,道:“在扬州,我就是大宋律法!”
此话,一下子噎住了苏舜元。
苏良又道:“苏知州,有些事情,暂时还不能告诉你,你再等一等,相信我,若惹出麻烦,全由我来承担!”
听到此话,苏舜元有些明白了。
虽然三日前,苏良与他称兄道弟,甚是亲近,但涉及到公事,苏良还是不相信他。
苏良用的是三衙士兵,变法司的封条,又是奉圣命而来。
他无权过问,也无资格阻拦。
当即,苏舜元微微拱手,不再说话。
这时,他才知这位年纪轻轻的台谏官在朝堂上混得风生水起靠得是什么。
翻脸比翻书都快。
并且擅于用权。
即使中书的相公们来到扬州,都不敢说出类似“在扬州,我就是大宋律法”之类的话语。
但苏良却毫不顾忌。
此话,让苏舜元的所有疑虑都只能暂时咽进肚子里。
这种一言堂式的压迫感,令他窒息。
不到一个时辰。
空山寺八家质库皆被查封,惠本和尚与八家质库掌柜,全都被抓到州牢中。
速度之快,令人匪夷所思。
直到所有人被抓,消息才传了出去。
民间百姓都惊呆了。
往昔官府抓人,皆有罪状,但此番抓人,只留下了一句话。
“变法司抓人,不需要理由!”
此事很快就传到了曹四爷的耳中。
然后,许多商人在惊恐之下,也都奔到了曹四爷的府邸。
商人们想到了苏良会针对大商人们,但他们觉得至少会按照流程走。
先商量,确定商人们会不会配合。
若不配合,再编造出一条让所有人都信服的罪状,而后捉拿入狱,若商人们最后愿意将窖藏的钱币流转,仍会既往不咎。
因为扬州城若离了这群大商人们,商贸立马就会一片混乱。
但苏良这一下子,将所有商人都弄懵了。
苏良若想杀鸡儆猴。
最好的鸡,理应是曹四爷。
惠本和尚虽然暴利,但毕竟是做借贷生意,窖藏的铜钱远远少于曹四爷。
商人们想去帮惠本和尚喊冤,都不知如何喊。
因为不知罪状。
这就是明显的强权抓人。
苏良这种霸道且不合乎逻辑的行为,令商人们皆甚是慌乱,生怕若一起罢市,苏良将做出更加强势的事情,将所有人都抓进去。
谁都没有见过如此无法无天的士大夫官员,这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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