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一刻钟后。
范仲淹等人的车队来到了葛寨村。
里正葛大牙被绑在村头的一棵大柳树上。
十余名村汉或躺或坐在地上呻吟,不远处还有诸多围观的村民。
其中一些村民的手里还牵着猪、羊、牛、驴,脚下放着数袋粮食。
没了葛大牙的指挥,他们便不知该如何做了。
县令吴南和县丞许大有刚走下马车,就傻眼了。
他们本以为全都安排好了,哪曾想眼前竟是这副场景。
葛大牙一眼便瞅到了吴南和许大有。
他以为救兵到了,扯着喉咙大喊道:“吴县令、许县丞,快快救我,村里来了一伙剪径之徒!”
吴南和许大有并不认得柳树下的苏良、王安石和司马光。
但看三人的气质以及周围随从的站姿便知,这伙人绝对不可能是贼。
吴南与许大有互视一眼,并没有理会葛大牙。
而这时。
苏良三人朝着范仲淹等人走来。
范仲淹率先道:“景明,看此情景,我们已不用再去村内巡查了!”
苏良点了点头,将手中的小册子递给了范仲淹。
“景明?砍头御史苏景明?”吴南和许大有听到这个名字,瞬间便知晓了苏良的身份。
随即,他们也猜出了王安石和司马光的身份。
这是变法司的几位官员全来了。
当下,这几人足以代表半个朝廷。
吴南和许大有不停地擦汗,双腿都不由得哆嗦起来。
……
范仲淹看完小册子后,递给了王尧臣。
他环顾四周,然后看向吴南。
“解决了葛寨村有问题的百姓,就是解决了葛寨村百姓的问题,吴县令,真是深谙为官之道啊!”
“弄虚作假,坑蒙上官,我大宋有你们这些鼠虫,何时能富?何时能强?”范仲淹不由得抬高声音骂道。
吴南弯腰拱手,辩解道:“范相,我……我认错。但乡村不比坊郭,历来都有这种情况出现,我们……我们会重新编撰五等簿的。”
“范相,给我们十日,不……五日时间,一定能交给您一份准确的五等簿。”县丞许大有也跟着说道。
此刻,二人依旧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三司使王尧臣摇了摇头,道:“你们没有机会了,你二人恶意破坏全宋变法,理应就地罢职!”
“破坏全宋变法?就地罢职?”
二人一下子慌了。
“范相、计相,不……不能罢我们的职啊!并非只是我一县弄虚作假,全宋县镇,皆……皆是如此啊!”
“若惩罚下官,下官要求先将开封四县的五等簿查一遍。下官不敢称东明县是做得最好的,但敢说绝对不是做得最坏的。”吴南辩解道。
听到此话。
范仲淹不再理会他,转而看向一旁的王安石。
“介甫,老夫已命人通知开封府了,他们很快就到,所有东明县官吏都将被带到开封府。这几日,伱便在东明县主持大局,以防生乱,稍后我会向官家汇禀。”
“下官遵命!”王安石拱手。
“另外,好好照顾葛石头一家,莫让他们被欺负了,日后也不能让他们被人欺负!”
“下官明白。”王安石点了点头。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葛石头离开葛寨村两日,然后随苏良等人一起回,自有村人能猜出是葛石头告的状。
若不保护好葛石头,他们家肯定会被针对,甚至有可能被搞得家破人亡。
随即,苏良给葛石头留下两盒点心。
然后便与范仲淹、梁适、司马光三人率先离开葛寨村,朝着汴京返去。
此事足以动摇变法之根基。
范仲淹、苏良等变法司官员必须将其速速汇禀给官家,然后商讨解决之策。
他们当下返回,深夜便可到家,然后撰写奏疏,明日一大早就能呈递到禁中。
三司使王尧臣并未随行。
他准备今日便将葛寨村的五等簿梳理清楚,三司的相关官员已在来的路上了。
……
马车上。
范仲淹、苏良、梁适、司马光相对而坐,许久都未曾说话。
就在这时。
范仲淹开口道:“此非个例,全宋县镇恐怕皆是如此,要如何做才能断绝此恶俗呢?”
梁适想了想:“范公,此事自东明县起,宜在东明县止,不可扩大事态。若在全宋境内严查,恐怕我大宋有一大半的县镇官吏都会遭到重惩!”
“我建议,此案结案后,将案宗发送各地州府,震慑一番地方官吏,他们定会警醒!”
司马光摇了摇头。
“这……这等处罚未免也太轻了,根本打不疼那些谋私害民的底层官吏,他们依然会心存侥幸,朝廷无论如何扩大监察力度,也不可能监察到村镇中。我建议,将开封府的四个县都审查一次,重刑重罚,这样各地主官才能收敛!”
“不妥,不妥!开封府乃是天下州府之首,若下辖四县皆有此类问题,还甚是严重,让各个地方官吏看到,没准儿还会起到反向宣传的作用。他们以为开封府都这样了,他们也完全可以这样。被抓到,算倒霉,但若未被抓到,便有机会青云直上。很多地方官员是愿意冒这个险的。”梁适皱眉说道。
此事,难就难在弄虚作假已成为地方底层官员仕途升迁的捷径。
他们仗着法不责众。
仗着朝廷无法将手伸到每一个村落里。
仗着村镇自成一套体系,百姓根本不敢言,才敢如此嚣张。
底层官场就像一坑臭水,很难有出淤泥而不染者。
要想根治,除非将整个大坑的臭水都排出去。
但是当下,这些臭水又对维持底层百姓的生存运转不可或缺,若一次性抽干,大宋底层就全乱了。
“景明,你觉得呢?”范仲淹问道。
苏良想了想,道:“我觉得变法若成,此事就必须要根治,若要根治就必须将此事闹大,闹到能给大宋的天捅一个大窟窿。不过捅出窟窿后,如何去补,我还未想好。”
……
当夜,子时。
三司十余名官员将葛寨村一百四十八户人家的五等簿撰写完毕。
其中,竟有一百一十二户都是错误的。
这令王尧臣倍感羞耻。
要知,三司所有核查出的信息皆来自底层官吏。
若不彻查,莫说新法难行,日后的田赋税收都会出现重大隐患。
当即,王尧臣连夜返回了汴京城。
……
翌日清晨,垂拱殿前。
赵祯还未至,范仲淹、梁适、苏良、司马光四人便在门前等候了。
不多时。
赵祯行至殿内,四人入殿,将联名奏疏呈递了上去。
赵祯看完后,眉头紧皱。
没想到乡村底层官吏竟然在免役法上动手脚,连五等簿都敢乱改。
而奏疏上建议的解决方案是——
“在宣德门前公审东明县县令、县丞,以乱全宋变法罪判处二人斩刑,随即将案宗布告天下,警示天下底层官吏,并给予三个月整改时间。三个月后,若仍有欺上瞒下之信息,破坏全宋变法,一律重惩!”
这个解决方案乃是苏良昨晚想出来的。
起初,范仲淹、梁适、司马光三人都不同意。
他们觉得此惩罚结果过于严苛,东明县县令、县丞罪不至死。
乱全宋变法,最多以扰乱朝廷公事罪,罢职处理。
若杀之,刑过重,有违《宋刑统》。
但苏良认为“特例应特法处理”,死两人而不再查天下底层官吏,容三月自查,已是朝廷仁厚之举。
范仲淹三人并没有更好的策略,便先应了下来。
但他们觉得官家指定不会同意。
而赵祯看到这个解决方案后,看向苏良,道:“景明,此解决方案是你的主意吧?”
赵祯对群臣都很了解。
此方案大胆而冒失,当朝能写出来者,除了苏良便是王安石。
“禀官家,是。”苏良拱手道。
“宣德门前公审?我朝从未有过此先例。另外东明县县令、县丞所犯过错,最多免职,斩刑,有些过重了!”
“官家,不杀此二人,不足以令天下官员警醒,天下官员若不警醒,那全宋变法如何实施,若都如葛寨村这般,免役法就是逼迫底层百姓造反的造反之法啊!”
苏良的情绪有些激动。
他对全宋变法付出极多,不想因底层官场的坏风气而功亏一篑。
“变法不是乱法,此二人未犯杀头之罪,朕若将他们处死,百官皆不会同意,天下官员必然人人上奏反对,若真依照你这样做,岂不是给大宋的天捅个窟窿,到时谁能补,又如何补?”
“官家,此乃非常之时,唯有斩刑,才能警天下,若不杀此二人,那臣建议将大宋底层官员全查一遍!”
“全查一遍?谁去查,多久能查出来,你考虑过吗?”
“只要能使得全宋变法顺利执行,臣愿往!”苏良放大了声音,唾沫星子都快喷到了赵祯的脸上。
“够了!”
赵祯突然站起身来,然后看向一旁的小黄门。
“速召两府的相公们,另外将包学士和欧阳学士也唤来,此事集议!”
一旁,司马光紧张地舔了舔嘴唇。
当朝能与官家如此挺着腰大声吵架的,恐怕不会超过一手之数。
范仲淹和梁适并无太大反应。
他们知晓,为国事而吵,越吵越能了解彼此。
这也是官家一直都很喜欢苏良的原因:一心为公,不惜舍命,心中无半分私利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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