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
苏良跟随张茂则来到了皇城司。
张茂则当下以内侍都知之职,勾当皇城司公事,乃是皇城司名副其实的一把手。
同时,苏良还了解到。
主理此案的乃是殿中丞、提点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的李中师。
苏良并不认得此人。
目前,雕印反宋图谶的主凶、百家学院刻工洪有根已被抓进牢内。
洪有根在百家学院的夫子王仓,一个擅长雕版印刷的七十岁老刻工也被关进牢内。
曹佾曹国舅则是被软禁在皇城司内。
当下,苏良仰仗圣恩,还未被罢职。
依照大宋法令,他有配合调查之责,但不能被拘押审讯。
片刻后。
张茂则与苏良来到了皇城司的一座后厅。
屋内正中间坐着一名体态有些发福的中年人,正是李中师。
李中师见苏良走进厅内,下意识地就站了起来。
苏良之名,朝野皆知。
看似温文尔雅,实则舌如剑,唇似刀。
谁若被他弹劾,至少能丢半条命。
李中师虽与苏良并无往来,但他并不喜苏良。
因为全宋变法和官员百日考成策,使得他的工作量增加了数倍。
并且,当下的条条变法策略,对他的仕途升迁皆是有害而无利。
不过,李中师这人乃是一个官场老滑头。
很少有人能见到他表露真性情。
他看向苏良,无比热情地说道:“苏御史,同朝为官,下官对您甚是倾佩,但一直未曾有结识的机缘,没想到咱们竟然是在皇城司遇到了。”
“李提点,客气客气!”苏良也笑着寒暄道。
张茂则开口道:“李提点,接下来,有何问题,你尽管问询苏御史即可。”
李中师点了点头,伸手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
“苏御史,请坐。下官奉圣命秘密调查此案,有几个问题需问询苏御史,烦劳苏御史能讲述得细致一些,以便尽快破案,也还苏御史自由。”
“李提点尽管问就好,我定认真回答。”苏良干脆果断地说道。
若是刚入官场的官员,见李中师对苏良如此热情,且还道“尽快破案,还苏御史自由”这类话语,定然以为李中师向着苏良。
但苏良就当未曾听到这句话。
朝堂水深。
李中师没准儿是让他先放松警戒,然后接着挖坑呢!
苏良任台谏官近五年,对陌生人的这点警惕性还是有的。
他会据实回答,但绝对不会多说话。
言多必失。
很多栽赃陷害的套路,抓到的都是言语上的过失。
当即,三人都坐了下来。
李中师开口道:“我已提审过主犯洪有根及其夫子王仓,也询问过了国舅爷。”
“王仓年逾古稀,还有些耳背,他知晓此图谶书版的可能性并不大,曹国舅也是一问三不知,以他的性子应该也不知此事。”
“但是洪有根交待,他刻印图谶乃是苏御史指使的。他称苏御史道,唯有使得宋乱而再治宋,方能彰显百家学院之能,且还给了他百贯钱,不知苏御史可否说过此话?可否给他了百贯钱?”
“没有。”苏良吐出两个字。
言简意赅,根本没有往下解释的意愿。
李中师顿了顿,又道:“洪有根还交待,百家学院背后一直没有宣布的院长不是范相公,便是富相公,据我所知,百家学院一直未曾设立院长,苏御史能给个理由吗?”
苏良没想到栽赃者不仅要害他,还要害拉上范仲淹和富弼。
但此话,确实一下子问住了他。
他总不能说是当今官家。
在百家学院还未成为朝廷专属衙门前,绝对不可能道出官家为百家学院院长。
不然大宋的衙门就乱套了。
他想了想,道:“未置院长乃是因没有合适人选,我作为监院合适,作为院长则有些资历不足,而曹国舅也较年轻,无法担任院长,所以就先空着了。”
“至于那人说的范相公和富相公,根本不可能,他们并不适合百家学院。”
李中师点了点头。
其一旁的一名书写人将苏良所言全都记录了下来。
在苏良回答了几个简单的问题后,李中师又问道:“苏御史,你可认识朱雀门东麦秸巷刘记书铺的刘长耳?”
苏良一愣,旋即回答道:“认得,他是我的线人。”
但凡台谏官,在民间都有线人。
以便了解民间舆论、官员风评,或方便风闻奏事。
这一点,官家与朝堂百官皆知。
一旁的张茂则忍不住开口问道:“此人也与图谶案有关系?”
李中师道:“今日午时前后,我派遣的衙差在刘记书铺中发现了数本图谶,刘长耳疑似为传播者,他虽不承认,但洪有根却称他将图谶也送给了刘长耳近百本。”
随即,李中师又问询了几个简单的问题后,道:“苏御史,我的问题问完了,洪有根的指认并无实据,而你的回答也无疏漏,我定当如实汇禀官家。”
说罢,李中师便站起身来。
苏良先是一愣,没想到这次问询竟如此简单。
但他细细一想,才意识到这个李中师有多么可怕。
对方知晓,台谏官阅览案宗无数,即使有罪也不会承认,且能想出多个理由狡辩。
故而,他并没有打算从苏良口里问出什么。
而他若想栽赃苏良,官家也不一定会相信,故而他来了一招:以退为进。
李中师所言的“如实汇禀官家”,就是:主凶洪有根为百家学院学员为实,苏良的线人刘长耳传播反宋图谶为实,而苏良不承认是雕印造反图谶的幕后主使。
但是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苏良。
首先,苏良监管不力的罪名已经落实。
若再加一个“疑似主谋雕印反宋图谶”的罪名,那就如同和富弼、石介“疑似造反”的罪名一样,势必要降职外放了。
此事的主谋者,最终目的,就是要让苏良离京外放。
此招,实在是太阴损了。
也是官员争斗经常使用的诡计。
放在往常,苏良最怀疑的乃是夏竦,他最擅长此策。
但现在。
他的仇人太多,他还真不知是谁在背后捣鬼。
苏良也不再与李中师多语,当即与张茂则离开了皇城司。
……
片刻后。
马车内,苏良与张茂则相对而坐。
苏良笑着道:“张先生,我想问一个问题,若伱不给我一个确切的答复,我今晚恐怕是睡不着了!”
张茂则微微摇头。
“莫问,我实在不能答,不过我能说的是,相信你自己的判断!”
听到此话,苏良顿时长呼一口气,张茂则已然知晓他要问什么。
这下子,他大概率是有救了。
苏良要问的问题是:刘长耳是否为皇城司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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