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啰城前,天色阴沉。
两万余名西北禁军,阵容严整,杀气腾腾。
宋夏边境已有近六年没有出现过此番两军对峙的场景了。
嵬名垂紧皱眉头,光亮的脑门上青筋凸起。
当下。
西夏内乱严重,朝堂政局不稳。
若再与宋开战,先不说军费紧张,党项族内部的几个家族都极有可能发生内乱。
而今守卫角啰城的士兵大多都是嵬名氏族兵,即西夏皇族族兵。
一旦伤亡严重,没准儿西夏国主都有可能换人。
嵬名垂不愿打仗。
他觉得宋人也有可能是在虚张声势。
他想了想,先令属下将野利刺一行人软禁了起来。
这时。
一名大宋骑兵奔至角啰城城门前,高声道:“我大宋步军副都指挥使,彰化军节度使狄青,命令角啰城守将嵬名垂于城外答话!”
嵬名垂一听此次的主将乃是面涅将军将军狄青,不由得又胆寒了一分。
从名义上讲,西夏当下仍是大宋的臣国,尿床娃李谅祚的国主之位还是来自赵祯的册封。
狄青的职位又高于嵬名垂,完全可用这种命令的口吻。
若是元昊还活着。
嵬名垂听到宋将如此称呼自己,根本不予理会。
但今日已比不上往昔,大宋愈来愈好,西夏却是越来越糟了。
……
约一刻钟后。
嵬名垂带着一百多名亲卫骑兵出了城门,而后停在距离城门约二百米的地方。
狄青与苏良见对方已经出城,当即也带着一众亲卫骑兵迎了上去。
不远处。
大宋的弓弩手们严阵以对,聚精会神地望着前方。
若有西夏兵敢出手偷袭,等待他们的将是如暴风骤雨般的箭矢。
稍倾。
狄青、苏良等人与嵬名垂在相隔十余米的地方停了下来。
嵬名垂看向狄青,道:“狄将军,你这阵势,可是要与我大夏开战?宋向来自诩为礼仪之邦,没想到竟公然破坏两国和议。论打仗,我西夏从不惧辽宋,待我大夏再次兵踏宋境,你们再想以岁币求和,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嵬名垂先撂狠话,想在气势上压倒狄青。
苏良听罢这番话,脸上不由得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话越多,词越狠。
说明对方心越虚,越不敢战。
狄青冷哼一声,道:“我大宋为何兵临城下,让我朝的监察御史苏良苏景明告诉你!”
狄青看向苏良。
狄青善战,但却不擅论辩。
另外范仲淹对其有交待,一切以苏良的意见为主。
苏良身在朝堂。
论大局观,论对圣意的揣摩,定然强于边界将士。
此外,范仲淹和狄青都相信苏良不会乱来,更不会令大宋丢了脸面。
苏良拽着马绳,朝前走出了两米。
他面带笑容地看向嵬名垂。
“嵬名将军,今日我们来到角啰城并非为了开战,而是为了抓一名贼子。”
“数日前,西夏野利族野利刺率人刺杀本官,而后又虐杀我大宋百姓四十三人,罪大恶极。我已知他潜入角啰城,麻烦嵬名将军帮我做两件小事,待做成了,我们便立即回营。”
嵬名垂打量着一脸笑呵呵的苏良,不由得有些诧异。
在他印象中,这位年轻的监察御史可是敢骂当朝首相的混不吝。
没想到对他竟如此客气。
嵬名垂心情大好,心中喃喃道:看来大宋还是以前的大宋,文官各个怂弱无比,拉着这么多士兵只为壮胆,根本不敢战。
“苏御史,伱讲!”
苏良道:“其一,麻烦嵬名将军将野利刺一行人交给我来处理,如果你找不到他们,我们可以派人入城找;其二,此事甚是恶劣,麻烦贵国署国主之名向我大宋写一份致歉书,以表达对我朝死去百姓的歉意。”
听到这两件“小事”,嵬名垂的脸色骤然阴沉下来。
这哪是两件小事?
他即使再傻也不可能让宋兵入城寻人。
此外,署国主之名写致歉书,更是关乎西夏国尊严的事情,他做不了主,也不会同意。
这一刻,嵬名垂突然想到了一个词。
笑里藏刀。
苏良看似话语柔和。
其实句句展现出的态度都无比强硬,不容置疑。
嵬名垂心中喃喃道:和大宋这些言官不能论辩,只能装迷糊。
他拽了拽马绳,道:“苏御史,本将军确实听闻了野利刺在宋境做的一些事情,但他在不在城内,我还真不知晓,没准儿躲到一些犄角旮旯去了,此等杀人狂魔确实该杀,要不你给我一些时间,我帮你找一找。”
“多久?”苏良依旧面带笑容。
嵬名垂伸出一个巴掌,然后翻了翻。
“至少……至少也要十日吧!”
苏良微微摇头,迎着嵬名垂的目光说道:“午时之前,若我见不到野利刺等人,那就只好入城去寻了!”
“另外,记得向你们国主汇报,致歉书亦不可缺!”
苏良说话时依旧带着笑脸。
但却令嵬名垂感到甚是恐慌,他明显感觉到苏良是以一种上位者的姿态在吩咐他做事。
苏良话音落后,狄青朝着后面摆了摆手。
嗖!嗖!嗖!
数道令旗于军阵中高举,打起旗语。
“吼!吼!吼!”
后面的西军士兵们同时朝前踏出三步。
每走一步,便举着兵器大吼一声。
声势震天。
引得方圆数里的地面都震颤起来。
嵬名垂及其后面亲兵的坐骑,都被惊得后退数步,城门上的西夏士兵也被这股气势所震慑,紧紧握着手中的兵器。
当下的大宋禁兵,气势便能令西夏兵生畏。
而后。
苏良和狄青等人掉转马头,朝着后方走去。
嵬名垂看向在云朵中微微露出的灰白色太阳,心中涌出一种无力感。
此刻,距离午时也就剩下一个多时辰。
……
苏良和狄青回到军阵中后,便坐下休息了起来。
狄青有些兴奋地说道:“令西夏署国主之名致歉,听着就提劲,估计他们不可能做到,看来这场仗要打起来了!”
一旁,曹护和刘大志眼光发亮,战意十足。
苏良笑着说道:“打起来的可能性并不大,西夏兵凶猛归凶猛,但他们的膝盖却是不值钱的。”
“你们可还记得,庆历三年正月,元昊求和时上呈国书的开头之语?”
狄青、刘大志、曹护都是一脸懵。
他们都是武将,圣人典籍都没读完,更不会记得这些话语了。
苏良道:“开头是‘男邦泥定国兀卒曩霄上书父大宋皇帝’,为得到岁赐,元昊甘愿自称官家之子,西夏人向来不要脸惯了,我觉得没藏氏和没藏讹庞为了稳固皇权,定然会妥协!”
这时。
曹护突然开口道:“我突然不太期待开战了。若今日咱们能不费一兵一卒,便将野利刺一行人抓回来,而且还能令西夏道歉,绝对能提升士气,为我大宋长脸!”
“我还是想揍他们一顿,一雪前耻!”刘大志攥着拳头说道。
听到此话,苏良等人都笑出声来。
就在这时。
一名驿兵将来自汴京城的诏书带了过来。
苏良、狄青、刘大志、曹护,连同周围的偏将都屏住呼吸,紧张起来。
若官家不让引战,那就糟糕了。
狄青看向苏良,示意由苏良拆开诏书。
苏良坚信赵祯不会怂。
他打开诏书,脸上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道:“官家说:先礼后兵,若战,绝不许败!”
听到此话,大家的底气就更足,腰杆就更硬了!
这时。
苏良眼珠一转,心中喃喃道:有了官家此言,若西夏不敢战,或许可以做得更加强势一些。
苏良的心中又生出一个主意。
……
而此刻。
角啰城内,嵬名垂来回踱步。
“将军,我觉得那名御史不过是在虚张声势,他们根本不敢开战!”一名武将说道。
嵬名垂冷声道:“如果他们敢呢?我们有几成把握守住角啰城?你们要知道,宋兵真要困住角啰城,咱们有没有援兵来救都是未知数,你们敢赌吗?”
“将军,要不我们就将野利刺那一行人交出去吧,这群混账,本来就是为了引战,死不足惜!”
“交出去?若交出去,本将军可就变成替罪羊了,如何向朝廷那群老不死的交待,唉,此事我本就做不了主,真是一场无妄之灾……”嵬名垂喃喃道。
就在这时。
一名士兵快步走进大厅,道:“将军,国……国相来了!”
在那名士兵话落的瞬间,没藏讹庞大步走了进来。
嵬名垂不由得大喜,连忙迎了过去,这下子能做主的人来了。
西夏国相没藏讹庞黑着脸,待嵬名垂走到他面前时,二胡没说,一巴掌便呼了过去!
“啪!”
嵬名垂直接被扇倒在了地上。
“嵬名垂,你的脑子喂狗了吗?为何收留野利刺那个疯子,他就是受到一些老不死的蛊惑,想要再次引发宋夏战争,他杀了那么多宋人,宋人怎会不报仇,你将他交给宋人不就行了!”
没藏讹庞在得知大宋关闭榷场乃是因为野利刺后,便直接奔往了角啰城。
对他而言,当下绝对不可开战。
一旦开战,他的国相之位很难坐稳,没藏族甚至会有灭族之危。
再说,没藏氏本就是踩着野利皇后的性命上位的,对野利家族之人没有半分好感。
嵬名垂有些懵地站起身来。
“国相,宋人除了要求交出野利刺等人,还……还……要我们署国主之名向宋写致歉书。这个我们能同意吗?”
没藏讹庞皱起眉头。
若致歉,那整个西夏都将要丢脸了。
他想了想,道:“走,跟我去城头,将野利刺一行人也带上!”
……
片刻后。
没藏讹庞站到城门楼上。
当他看到宋兵那浩浩荡荡的阵势后,不由得也打了一个寒颤。
不远处。
被麻绳捆住的野利刺看到没藏讹庞后,不由得大喊道:“国相,不能将我送出去啊!宋人完全是在虚张声势,他们根本不敢战!并且真打起来,他们不一定能攻破角啰城。我还有用,我还能为大夏提供更多情报啊!”
没藏讹庞摆了摆手,当即便有人塞住了野利刺的嘴。
没藏讹庞也知宋有虚张声势的可能。
但是他不敢赌。
一旦开战,西夏各族必然领兵前往边境,到那时若有人造反,根本无法掌控。
他不愿没藏族如昙花一现般消失,更不愿失去自己的国相之位。
至于致歉书,他觉得可以再和宋人谈判一番。
没藏讹庞看向嵬名垂,道:“开城门,将野利刺一行二十八人全部带出去。”
“是。”嵬名垂拱手。
片刻后。
没藏讹庞和嵬名垂带着一众亲兵,押着野利刺等人来到了城门外。
狄青、苏良看到动静,也立马走了出来。
这时,一名哨兵道:“狄将军,苏御史,为首的那人乃是西夏国相没藏讹庞。”
狄青笑着道:“他来就更好办了,准备笔墨纸砚,让其写认罪书。”
听到此话,苏良也不由得露出笑容,重振大宋国威的时机到了。
……
稍倾。
宋夏双方,再次会面。
没藏讹庞看向狄青和苏良,道:“吾乃大夏国国相没藏讹庞,野利刺等人残杀百姓,罪不容诛,现在本相将其交于你们,依照宋之律法处置即可!”
没藏讹庞抬着下巴,一副颐指气使的语调。
就像上官给下官布置任务一般。
甚是傲慢。
他是觉得狄青和苏良还不够资格与他平等对话。
苏良微微一笑。
双腿夹着马肚朝前走了两步。
“依照我大宋律法,家仆犯罪,主人亦有失察之罪。野利刺乃党项贵族,而今做出此等残暴之事,西夏国主若不致歉,何以平我大宋西北百姓之怒?”
没藏讹庞皱眉看向苏良。
“我家国主尚不足两岁,如何致歉,你们莫要趁人之危,若如此步步紧逼,我大夏一定记得你们的好,来日必将厚报。”没藏讹庞面色冷青地说道。
“国主不足两岁,国相可以代劳,没藏讹庞,今日你若不写下致歉书,我军必破角啰城!”苏良高声道,直呼没藏讹庞之名。
而这一刻。
狄青大手一挥,令旗摆动,后面的两万多名士兵再次吼起来。
“吼!吼!吼!”
声势震耳欲聋,响彻云霄。
赵祯的诏书,令苏良底气十足。
“不致歉,便战!”苏良道。
而后。
狄青也高喊道:“不致歉,便战!”
紧接着,后面的士兵们也高喊起来。
此话如涟漪般,片刻间便带动了所有士兵。
“不致歉,便战!”
“不致歉,便战!”
“不致歉,便战!”
……
此话也传到了后面西夏士兵的耳朵里。
他们从这种喊声中感受到了大宋士兵的战意与杀机,这种状态是不可能伪装出来的。
没藏讹庞双腿有些颤抖。
他怕了。
他怕丢失相位,怕毁了没藏家族,更怕死。
这时,曹护直接将一盘笔墨纸砚放到没藏讹庞的面前。
没藏讹庞犹豫了片刻,说道:“我……我……写。”
相对于回去后被西夏人咒骂,他更看重自己的性命,更看重没藏家族的未来。
他觉得,自己是在为西夏忍辱负重。
当即。
没藏讹庞提起毛笔,在纸上写了起来。
“今我大夏之民野利刺,丧心命狂,虐杀大宋子民,诋毁大宋官员之名,罪大恶极,我大夏管束不严,亦有罪焉……”
很快,一篇二百多字的致歉书便完成了。
没藏讹庞虽文采一般,但态度已令苏良满意。
这是没藏讹庞此生中最大的耻辱,他长袖一甩,转身就要离开。
野利刺等人早已瘫坐在地上。
这时,苏良又喊道:“没藏国相,慢着!”
没藏讹庞扭过脸来,瞪眼道:“你还要作甚?”
苏良看向不远处跪在地上的野利刺等人,冷声道:“此二十八人,罪大恶极,无需再审,拉到我大宋境内斩首,实乃脏了我大宋的土地。本官决定在此对他们执行斩刑!”
“本官希望,没藏国相能够带着西夏兵观刑,以此让下面的人引以为戒!”
“你……你……你……”
这一刻。
没藏讹庞觉得苏良就是一个恶魔。
他得寸进尺,将西夏的脸面摔在地上,不断地踩踏。
后面的西夏亲卫兵们听到此话,也甚是愤怒。
眼睛里都带着杀气。
但当苏良望向他们时,他们连忙低下头,根本不敢抬头望。
他们实在没有想到,大宋的一介文官竟然如此可怕。
一旁。
狄青、曹护、刘大志等人听到此种处理凶手的方式,都甚是兴奋。
他们本以为胖揍一顿西夏兵才是最爽的。
但而今苏良的处置方式更狠。
“但凡西夏之人,害我大宋之民者,吾令凶手偿命,令汝国国相致歉,令汝国之兵观刑,令所有西夏人引以为戒!”
苏良未曾动用一兵一将,却打碎了西夏人的膝盖,让他们低下了脑袋。
这就是大国气场。
这才是最强悍的反击。
苏良令西夏人观刑,乃是在告诉他们:我大国之民,尔等小国焉能欺之。
此刻,没藏讹庞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
他连致歉书都写了。
自然不能因不观刑而再引起战事。
没藏讹庞站在原地,没有再动,算是默认了苏良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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