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05章:国之硕鼠,宗室贵戚能动否?

  翌日午后,开封府。

  当包拯看到苏良脸上洋溢的笑容,便知其定是想出兴开封府商贸之策了。

  他当即将苏良请进后衙茶室。

  并拿出了赵祯年初赏赐的贡茶,小龙团。

  此茶,一斤值金二两,甚是珍稀。

  陈执中曾得一饼,将其视之为珍宝,家有贵客,才会拿出来展览一番。

  别人都称包拯不通人情世故,过于耿直。

  其实,分人。

  不久前,陈执中与夏竦来开封府,连白水都没有喝上。

  能入包拯眼里的人。

  包拯对其甚是热情,付账都会抢在前面。

  而他不喜欢的人。

  三言两语聊完公事后,根本不会再行客套之事。

  二人相对而坐,品了两口茶后,苏良从怀里拿出一张大藤白纸,上面绘制了一副鱼骨状脑图。

  “希仁兄,你先看,而后我再慢慢解释。”

  包拯接过大藤白纸,认真看了起来。

  鱼骨图下方。

  写着四个大字:南郊市集。

  而鱼骨上,分别是:汴京拥堵、宗室贵族、百姓生计等多行小字。

  包拯看完后,疑惑地望向苏良。

  苏良轻啜一口茶汤,道:“此策非兴开封府商贸之策,而是以富恤贫之策,更是彰显开封府为天下第一府之策!”

  听到此话,包拯不由得坐直了身子。

  苏良继续道:“我大宋商贸日趋繁盛,百姓迁徙越来越频繁,而汴京乃天下最宜居之所,以后,人必将越来越多。当下的汴京城已甚是拥堵,每逢市集,车马难行,以后情况只会更甚。”

  “汴京街道日日拥挤,其主因,在于日常补给供应的车马摊贩繁杂无序,停留过长。”

  “每逢早晚,各色贩卖猪羊兔鱼、菜果生鲜、冠帽鞋布、鸟兽花朵、煤炭器皿等日常物品的百姓皆成群结队进城。”

  “有当街叫卖者,有供于酒楼客栈者,有集聚于富人宅院后门等待出售者,还有专供于某些贵人者,使得汴京城内拥挤不堪,站在街上,一眼望去,满是运货叫卖的百姓。”

  “然,百姓们费心费力,钱财却大多为宗室贵族、豪商巨贾所赚,他们的收益甚是微小。”

  “我认为,可在南郊择数千亩地,建一集市,名为:南郊市集,为那些奔波的摊贩农户所用。令人人皆有摊位,并置货仓。而后由朝廷统一价格,规划整体运送路线,减少中间人参与,令百姓有利可图,免于有货而难以售出,处处受到宗室贵族的钳制!”

  包拯面带兴奋,非常认可地点了点头。

  他知开封府数月。

  自然知晓汴京城的拥堵原因。

  摊贩农户们拼了命地朝着汴京城钻,只为养家糊口。

  但是汴京城牙子无数,很多贵族商贾更是控制买卖。

  价格全都是他们说了算。

  普通百姓若想在汴京城安身立命,要么用钱行贿,要么有贵人当靠山。

  比如,相国寺的集市摊位。

  若想在那里摆个摊位,定然要贿赂那里的大和尚们。若无钱行贿,便只能在大路上叫卖,能否卖得出去,全凭天命。

  在汴京城,一个杀猪的屠夫,其猪肉卖的好不好,不取决于猪肉的品质,只在于有没有后台。

  有后台者,猪肉一斤十贯都有人竞相来买;无后台者,只能被奸商不断压价,而后薄利售出。

  商贸往来,处处都是人情关系。

  而汴京城主导这些的正是那些闲散的宗室贵戚。

  他们,有权,又闲。

  其中的利益链,错综复杂,根本理不清。

  苏良正色道:“南郊市集,除粮食外,凡百姓所需,百姓可用,皆应有之。”

  “设南郊市集,有四大好处。”

  “其一,可缓汴京城拥堵现状,令主道通。”

  “其二,汇通南北漕运商货,尽显天下第一府的包揽之力。

  “其三,护周边百姓之生计,令开封府百姓,人人有钱可赚。”

  “其四,去宗室贵戚之特权。削宗室外戚依势所得钱财,还于民,还于社稷。”

  “作为天下第一府的开封府,应有此气魄和担当!”

  包拯面色激动,苏良之言甚有道理。

  但是,执行甚难。

  包拯已能预测到,他若提出建设南郊市集之策,朝堂大部分官员都会立马反驳。

  因为,此举损害了无数宗室贵戚、达官富商的利益。

  论汴京城最易赚钱的人。

  其一,是相国寺那些脑满肠肥的和尚们;其二,便是汴京城内的宗室贵戚。

  赵祯不能生,子嗣凋零。

  但赵家的宗室贵戚们却贼能生,且都在汴京城居住。

  依照太祖命令,宗室贵族与官僚皆不允许经商。

  但现在,此命令已经化为了空气。

  官僚还不敢逾越。

  但宗室贵戚们已成为汴京城经商的主力。

  犯下过错,普通百姓可能会倾家荡产,重则流配甚至于身首异处,但是他们多为降官罚铜了事。

  而经商,便成为了他们最喜欢的赛道。

  这个行业,他们根据自己的特权,很快就能赚得盆满钵满。

  一言以蔽之,此策最大的阻力来自于汴京城的宗室贵戚。

  在汴京城内,只要是叫得上名字、生意红火的店铺,基本都是宗室贵族在后面做东家。

  他们敢如此猖狂。

  一方面是拥有宗室特权,想要赚钱非常容易。

  另一方面,则是因很多宗室子弟,渐出五服,受到朝廷的恩宠正在衰减,为了子孙后代,他们不得不使劲敛财。

  敛财的最好方式,便是经商。

  赵祯对宗室贵族不给实权官职,但待遇却甚是厚重。

  比如,汝南郡王赵允让。

  每月可得钱400贯,每年两季各得绡100匹,小绫30匹,大绫20匹。春季又有罗10匹,冬季又有棉五百两。

  此俸禄,足够让赵允让潇洒度日了,但其为了子孙后代,依旧在拼命敛财。

  不是在敛财的路上,便是在生孩子的路上。

  赵祯对此事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要这些人不造反,他都能接受。

  这些宗室贵族们,已经快被皇帝养成国之硕鼠了。

  苏良看向包拯,笑着说道:“此策利国利民,但最大的阻碍就是那群宗室贵族,他们可远比朝堂的相公们豪横!”

  包拯胸膛一挺:“为百姓谋利,有何惧乎!”

  听到此话,苏良从怀中又拿出一张大藤白纸,道:“我还有一策,可使得南郊市集,顺利进行。”

  旋即,苏良打开大藤白纸。

  最先映入包拯眼帘的乃是十二个大字:以宗室治宗室,以外戚治外戚。”

  后面还有两个名字,汝南郡王赵允让,曹国舅曹佾。

  包拯顿时恍然,道:“确实,若能够让此二人支持建南郊市集之策,此事便极有可能成。”

  赵允让,自不必说,乃是当下赵宋宗室第一人。

  其亲生儿子赵宗实甚至还有可能成为当朝太子。

  他在宗室中,拥有绝对的话语权。

  而曹国舅曹佾,乃是当下曹皇后的弟弟。

  论外戚身份,他远高于张美人的伯父张尧佐,并且其出身将门,在外戚中的地位相当高。

  若此二人能够支持建南郊市集,那此事必成。

  苏良开口道:“我觉得此事,不应先告知官家。”

  “南郊市集可缓汴京拥堵,护百姓生计,汇南北漕运商货。仅这三项优势,官家听后,便难以拒绝。并且这帮宗室贵戚,消耗了朝廷大量钱财,简直就是无底洞,官家怎能不知!”

  “只是官家太仁善,担心引起动乱,故而大概率不会同意建造南郊市集。但是,如果我们说服了汝南郡王和曹国舅,由他们二人主动要求,性质就不一样了!”

  包拯认可地点了点头,道:“确实如此。”

  苏良对这位官家的脾性摸得是一清二楚。

  苏良指了指大藤白纸上的两个名字,道:“希仁兄,这两个硬骨头,我们一人挑一个,你先挑。”

  包拯微微一笑。

  “我选汝南郡王吧,这个难度大一些!”

  “好!咱们比一比谁先成功,输者去樊楼请客!”

  “没问题!”包拯拍了拍胸脯。

  ……

  翌日黄昏。

  苏良坐在一座茶馆三楼的包间内,望着对面的桑家瓦子。

  此刻,桑家瓦子还未上客,但门前的彩楼已全部点亮。

  苏良毕竟是台谏官。

  去桑家瓦子这种经常表演女相扑节目,甚至还会卖肉的瓦子,容易被人弹劾。

  故而,他选择坐在对面的茶楼。

  没多久,一辆马车停在桑家瓦子的门口。

  一名个头高挑,长相甚是帅气的青年从马车跳下,大步走进孔家瓦子。

  这位便是现年二十九岁的曹国舅曹佾。

  这位曹国舅,现任殿前都虞候。

  放衙后的日常,便是听曲,作诗,喝酒。

  他属于武职,当下无法在仕途上展露手脚。且因外戚的身份,很难被重用。

  比如张尧佐,一直想要朝上爬。

  外戚的身份是他的优势也是他的劣势,他能快速升迁,但想要做三司使或拜相,根本不可能。

  曹佾性格甚是柔和,独爱风雅,除了有逛瓦子的爱好外,基本没有招惹过是非,已经算是非常优秀的外戚了。

  与此同时,曹佾也有产业。

  汴京城西的三个书籍铺、两家古琴店,还有一家客栈,皆是他的买卖。

  根据刘长耳的消息,曹佾每五日前往桑家瓦子一趟,每次逗留一个时辰,而在走出桑家瓦子后,他便会来对面的茶楼,喝一壶醒酒茶。据说是因为其身上若有酒味,易遭长辈训斥。

  苏良在此等他,便为与其聊上一聊。

  刘长耳还说,曹佾在一次酒后曾说:苏良苏景明之文章,当得起天下第二。

  文章第一者,自然是那位欧阳永叔。

  ……

  大概一个时辰后。

  曹佾走出桑家瓦子,两名仆人在外候着,而他直接大步来到茶楼。

  而苏良也走了下去。

  “掌柜的,一壶醒酒茶!”曹佾高喊道。

  随即,曹佾坐在一旁的桌子旁。

  而这时,苏良提着一壶醒酒茶,将其放下,然后非常潇洒地坐在了一旁,等待曹佾认出他来。

  曹佾一愣,疑惑地问道:“你是……哪位?”

  苏良一愣,没想到曹佾竟然没有认出自己。

  曹佾作为殿前都虞候,常在宫内走动,苏良虽然与其没有说过话,但也是远远见过几面的。

  “咳咳……”

  苏良无奈地自我介绍道:“国舅爷,在下苏良苏景明!”

  “苏良苏景明?”曹佾脸色发红,依旧有些迷糊。

  唰!

  曹佾突然站了起来,然后双手搭在苏良的肩膀上,激动地说道:“伱……你是苏良苏景明?你真是苏良苏景明?你的文章,当得起当世第二!”

  苏良一脸无奈。

  这家伙还真是喝多了,但总算将自己认出来了。

  苏良笑着道:“国舅爷,包间一叙如何?”

  “可以,可以,景明老弟,吾与你神交已久,但你为台谏官,我为外戚,不宜私下见面,不然我们早就认识了!”曹佾一脸兴奋地说道。

  苏良一手扶着曹佾,一手提着醒酒茶,将曹佾扶进了包间。

  片刻后。

  苏良先让曹佾解酒,令其将一壶醒酒茶全部灌进了肚子中。

  “景明老弟,论经国济世,你的文章可担得上天下第一,但是为兄还是喜欢一些风花雪月的诗词,在这一点,你可能就比不上欧阳学士了,欧阳学士之才乃五百年出一个,而景明老弟之才,可谓是三百年出一个。”

  “有酒吗?我们今晚不醉不归,另外为兄今日写了几首词,觉得与柳七先生相比,也不差上什么,要不为兄给你念一念!”

  ……

  曹国舅喝完酒后,就是一个话唠,在说了一大堆废话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苏良一脸无奈,只有等到这个家伙酒醒之后再与其沟通了。

  他本以为曹国舅不是很好相处,今日一见,没想到如此和气,并且心思应该非常简单。

  片刻后,苏良将他和包拯共同撰写的南郊市集书拿了出来。

  能不能动一动那些宗室贵戚就全靠这位了。

  大约半个时辰后,曹国舅终于清醒了过来。

  其一醒来,便兴奋地看向苏良,道:“景明老弟,我前些日子,也写了一篇文章,你能否给润润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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