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全民大讨论,苏良返京
翌日,天刚蒙蒙亮。
三司使王尧臣的奏疏便呈递到了垂拱殿。
昨晚,他看到苏良那句“数日之赋,堪比足年”,激动得一晚上都没睡好觉。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自真宗皇帝封禅泰山、赏赐百官后,大宋的财政便开始捉襟见肘,出现了危机。
当下,大宋的财政收入主要有田赋、杂税、专卖收入、商税收入、官田收入等。
宋的财政收入并不少。
太宗期便岁入缗钱千六百余万,两倍于唐室。
太宗之后,财政收入更是稳步上升,至庆历年间,财政综合收入已然破亿。
但这种财政收入的与日俱增,并不是大宋强盛的征兆,而是对民间折变加征、横征暴敛的结果。
大宋,要花钱的地方太多了!
军费、官吏俸禄、皇室费用、祭祀、赏赐、岁币等……
每一样,都让三司不得不量入为出,精打细算。
钱不够,便变着方式从百姓手里抠,但现在已经抠不动了。
而今,商贸之税已与田赋同等重要。
王尧臣听到齐州这种促进商贸繁荣的方式,自然甚是支持,此举能为三司解燃眉之急。
于是,他在奏疏中向赵祯请求:可在全宋范围内开展类似齐州的招商之法,令地方主官招商,促进多州商贸发展。
赵祯看过后,将奏疏放到一边,拿起苏良的奏疏又看了一遍。
他也很心动。
国之财力,代表的是皇帝的腰杆。
若当下国库殷实,百姓安居乐业。
赵祯也会生出开疆扩土、收复燕云的念头。
没有一个皇帝不想着完成大统一,行祖宗未竟之事,博得千古圣君之名。
但前提是,要有足够的钱财支持。
与此同时。
夏竦、王拱辰等人也陆续上奏。
他们称苏良的奏疏乃是齐州特例,其他州府若参照齐州,必然会造成内乱。
此外,他们认为最严重的是,此举令士大夫官员与铜臭为伍,逆圣人教化,应当立即叫停。
若官员都为铜臭奔走,则天下再无良官清官。
赵祯明白,这些其实都是场面话。
这些官员真正在乎的,是此例一开,士大夫官员们的地位与尊荣将会迅速下降。
就像一座酒店的大掌柜。
本来坐在柜台中悠哉悠哉地饮茶看账,突然让其肩头挂抹布,去门口热情迎客,还要弯腰擦桌子,脸面自然挂不住。
一日间。
赵祯便收到了三十多封奏疏。
大多数京朝官们都站在了夏竦、王拱辰那方。
这让赵祯不由得想起范仲淹在新政时,限制官员磨勘升迁,抑制恩荫制度时,官员们激愤的反对之声。
当时,是在砸士大夫官员的饭碗。
而今,则是让士大夫官员们没有那么轻松地吃这碗饭。
赵祯突然有一种错觉,其喃喃道:“朕怎么感觉变法似乎又开始了!”
……
就在这时。
王拱辰也写了一篇文章,名为:《良官论》。
此文的核心为:良官者,有知有德,不被铜臭所误,爱民而非自贱。
这篇文章,乃是为反驳欧阳修《官仆论》中所提的:官,民之仆也。
王拱辰认为,欧阳修是在恭维百姓,沽名钓誉,良官是百姓的父母官,而非牛马。
作为状元,他的文章还是非常具有蛊惑性的。
并且,他自掏腰包,命人抄写了许多份散发在民间,引得百姓瞩目。
一时间,汴京城的全民大讨论再次上演。
有人认为――
官员俸禄皆来自百姓税赋,理应做民之仆,而非高高在上。
齐州发生的“知州坐官道,通判守驿馆”,实乃齐州百姓之幸事。
也有人认为――
大宋向来提倡士大夫与君王共治天下,官员是天下百姓的管理者,而非牛马。
欧阳修之言,实乃沽名钓誉,恭维百姓,而齐州之策,更是哗众取宠的小伎俩而已。
茶馆、酒楼的文人士子、商人走卒,甚至勾栏中搂着歌伎喝酒的纨绔公子们都在唾液横飞地议论着此事。
甚至,出现了多起打斗事件。
论气血、骨气,汴京的百姓比守卫汴京城的禁军都硬。
其实,这就是一场百姓对官员权势的挑战。
知州坐官道,通判守驿馆。让百姓们看到了原来士大夫官员还可以有另外一副模样。
……
垂拱殿内。
赵祯正望着三份奏疏发呆。
一份来自范仲淹,一份来自富弼,还有一份来自曾经的太平宰相、被贬外任的晏殊晏同叔。
范仲淹与富弼支持天下州府应学齐州之变。
官员理应为俯首之栗米,为百姓之忧而忧,方为士大夫之责。
范仲淹和富弼深知大宋财政之忧,且明白商贸繁荣将会对抑制土地兼并带来莫大益处,故而甚是支持。
但晏殊的观点就有些悲观了。
他认为,此事有违祖宗之制,势必引得士大夫官员的不满,且齐州之策未必适应天下,应慎重处理,免得官员们再次生出怨念。
晏殊作为赵祯少年时的老师,教他最多的便是:守江山,慎重为先。
这也导致赵祯做事从来都是思之再思,很少做出一意孤行的事情。
但这一次,他不打算听从晏殊的意见。
就在这时,杜衍与吴育在门外请见。
二人的手里抱着数张奏疏,杜衍率先开口道:“官家,徐州、海州、扬州等八位知州上奏,请求习齐州招商之法,用于本州商贸!”
“另外,海州知州已偷偷学起了齐州的招商之策,不过他去的不是官道,而是码头!”吴育有些哭笑不得地说道。
“嗯?”
赵祯不由得感到有些意外。
汴京城的七成京官可都是反对齐州招商之策的。
他翻过奏疏后,不由得瞬间明白了。
这些人的目的简单而又直接。
为了仕途。
地方主官升迁,考察标准有很多,如劝课农桑、平决狱讼、官声好坏、赋税多少等。
但是最硬的指标,便是税赋。
一州之地,税赋高者,便是富州,升府的主要标准要是税赋。
而齐州的招商之法,最大的功用便是能够提高税赋。
这些州府主官们,自然也想提升税赋,以此升迁。
赵祯看后不由得笑了。
此目的虽有些功利,但这种上进心还是值得褒奖的。
杜衍拱手道:“官家,臣以为,齐州招商之策可不可行,该不该行,最重要的策略本身,而今全凭‘知州坐官道,通判守驿馆’还远远不够,若真行此策,还是应拟定具体细则,判其优劣,方可执行!”
赵祯点了点头。
“确实。传朕旨意,令王安石、司马光,应该还有苏良,拟定详细的招商之策,而后廷议!”
“臣遵命!”杜衍与吴育同时拱手。
很快。
御史中丞王拱辰便知晓了数名知州请求习齐州之变的消息。
他不由得勃然大怒。
“蠢货!一群蠢货!只看得到眼前利益,却全然无视官员之德,向铜臭低头,实乃士大夫官员之耻!”
“不行,我要再写奏疏上谏。我王拱辰要为天下士大夫官员立言!”
“百年之后,后人定知我王拱辰才是真正为江山社稷着想,那群哗众取宠,高声喊百姓是主人的斯文败类,必将遭到天下官员的唾弃!”
在王拱辰心里,自入仕途以来,自己便为大宋朝兢兢业业、呕心沥血,是整个朝堂最努力且德行最好的官员。
但小人实在太多,导致他一直处于受压迫的状态,甚至可以称之为怀才不遇。
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是存在一定问题的。
……
齐州州衙,一大清早。
苏良、王安石和司马光三人,打着哈欠从书房慢慢悠悠走了出来。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
三人一夜未眠,共同写出了一篇《官招商书》。
而此刻,赵祯令他们撰写招商之策的旨意还并未传来。
三人很清楚。
汴京城吵得再热闹,没有可行之法也是白搭。
很多人看到的只是表面。
以为知州坐在官道上,通判守在驿馆中,就能繁荣本州商贸了。
怎么可能!
知州坐官道,通判守驿馆,表达出的是当地主官对商贸的态度,而苏良用此法最初要解决的是齐州“剪径者众”的谣言。
以官员招商,考验的是官员的人格魅力以及需要本州百姓和商人的全力配合与支持。
缺一点都不行。
此篇《官招商书》,便是讲述如何利用地方主官身份,繁荣商贸的细致做法,并谈到了多个州府间的商贸联合,甚至对边境边境榷场和海上贸易也提出了一些看法。
因西夏的存在,丝绸之路已经完全被阻断,大宋能大力发展的,唯有海上丝绸之路。
当即,王安石便令驿兵将此文送往了汴京。
昨晚,三人讨论了许久。
此官招商法若能全宋实施,造成的裨益是无法估量的。
首先,官员们为了考绩,必将会倾力为之,这将会极大提高地方官员的积极能动性。
这些官员,大多都没有什么强宋之志,但若能升迁,他们必将干劲十足。
其次,官招商法一旦施行,以后全宋境内施行抑制土地兼并的阻碍将会大幅度减少,日后再施行青苗法,亦可平稳落地。
这,就是齐州变法产生的意义和能量。
一切,都是在为全宋变法布局。
王安石和司马光对苏良佩服得五体投地,没想到苏良竟然下了这么一大盘棋。
其实苏良也是误打误撞,一步步出来的。
“介甫、君实,我先回去睡一觉,午后便要返京了。接下来,汴京是我的舞台,齐州可就是你们的舞台了,最后,容我再说一句。”
苏良还未开口,王安石和司马光便摇头晃脑,拉长了声音说道:“身在齐州,心怀天下,则变法可成矣!”
“哈哈哈哈……”三人皆忍不住笑出声来。
而后,苏良大步朝着房间走去。
王安石和司马光望向苏良的背影,突然向他深深鞠了一躬。
苏良此行,对二人影响甚大。
重惩底层官员胥吏,让二人感受到了他们在齐州自治中拥有的权力。
官道之上招揽客商,让他们看到了不走寻常路为齐州带来的巨大裨益。
原来,变法变得不仅仅是法策,还有做事的方式与手段。
尤其是那晚。
苏良与他们的长谈,令他们将此生难忘。
他们彻底明白了,什么是变法,为什么变法,如何才能以齐州之变,掘天下之变,以及大宋未来的路到底应该如何走……
……
三日后。
苏良还未抵达汴京城,那封《官招商书》已呈递到了赵祯的御案上。
此书,乃王安石、司马光和苏良联合撰写。
无论是文采还是条理,都堪称朝堂奏疏的艺术品。
里面也不忘为赵祯画大饼,若官招商之策顺利进行,不出三年,大宋将为之一变,商税额度完全可以翻一翻。
对百姓有利,对朝堂有利,对大宋的万世基业更有利。
只要没有战事之忧,大宋朝必然蒸蒸日上,越来越好。
士大夫官员们作为朝堂的中流砥柱,理应舍己为公,低下头来,为百姓做事,以富大宋。
赵祯看得心血澎湃,甚是激动。
当即将其传至中书,令进奏院的书吏们迅速抄写,传至各个衙门。
《官招商书》一出,迅速将王拱辰的《良官论》压制了下去。
甚至,很多人觉得欧阳修的《官仆论》写得都没有那么精彩了。
官招商策,有理有据。
既没有称官员要做百姓牛马,也没有言官员应如何治理百姓。
文中,将官员招商全然当成了地方主官应尽的义务和责任。
“一方主官,民之所依,死亦不惧,何言其它!”
“为民生计而奔走,舍己求公,俯首拓路,实乃圣人之德。”
……
很快。
此篇文章便传到了汴京城百姓手中。
一些本来反对齐州招商之策的文人士子看过此文后,瞬间改变了想法。
这就是文字的力量,策略的力量。
而此刻,王拱辰也拿到了这篇《官招商书》。
他看到一半,便将其撕了粉碎,口里喃喃道:“此乃祸国之言,此例一开,天下士大夫官员将尽皆失德,不可为,绝不可为!”
注:太宗期岁入缗钱千六百余万,两倍于唐室,庆历年间财政收入过亿。数据皆来自黄纯燕的《宋代财政史》。请莫以明朝税收数额作比较,两朝计算方式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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