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利奥波德国王的鬼魂(中)

  已近傍晚,梅耶穿过斑斑点点的光线,顺着林间小径走回部落。

  蕨类植物受到联绵不绝的雨水滋润,长得极高,从两侧向内弯压下来,形成一个有弧度的华盖,类似隧道的穹顶。

  矮小的林地象成群结队地踱来踱去,用粉色的鼻子拱着树木;一只黑脑袋的鸟停在不远处,拖着桃花心木色尾巴,弯得像一张弓。

  这只鸟叫作天堂捕蝇者。

  它是属于另一个死亡世界的看守者,每当它出没时,尘世间将迎来新的变化。

  “司羽毛的主啊,请使我今日免于野兽吞噬之口,免于我的胸脯被从叉骨上撕裂的厄运。”

  梅耶见状,将挑着的水桶放在地上,合拢双手放在胸口,说了一句怪诞的祷告文。

  这些水桶装得不是水,自从库巴河被【红罂粟商会】排放的工厂污水污染,斑狮部落的族人只喝被独角兽之角【净水之杯】浸泡过的水。

  辛比和卡鲁人鱼都是擅长水下活动的原型,每次梅耶到库巴河聆听祖先的教诲时,苏苏米闲得无聊在一旁捕鱼,经常满载而归,足有七八斤重的大鱼塞满了狭窄的木桶。

  “你在讲什么?”和她同行的苏苏米疑惑道。

  “这是库巴河的鬼魂告诉我的,遇到这种鸟的时候,最好向它祈祷。”梅耶向她解释。

  “鬼魂的话?”

  “是啊,你也试试吧,这片雨林的声音不会欺骗我们。”

  “既然梅耶这么说了。”苏苏米有样学样地双手合拢,重复祷告词,“司羽毛的主啊……”

  话语落下之际,天堂捕蝇者振翅而飞,没入粉红色的夕阳,“哗啦啦”的响声随风传来,像是在回应苏苏米的祷告。

  “难道它听到了我的祈祷?”苏苏米用手摁住飘散乌发,“以及,这阵风是不是太大了点?”

  “小心!”

  身为神秘者的两女只觉一阵不同寻常的气息呼啸而来,刚要各自施展神秘术抵御这名不速之客,却听林安的声音响起。

  “没关系,是我。”

  “斑狮祖灵?”苏苏米一愣,脸上露出笑意,“晚上好啊,我们正想你今晚会不会回来吃饭呢。”

  “晚上好,苏苏米。”林安尽量简洁地回复道,“扎伊先生在哪?”

  “他就在部落。”梅耶紧张地说,“祖灵大人,你的外卖送到了吗?”

  “被恶意差评了,我带扎伊先生去找那家伙理论一番。”林安随口说,“对了,梅耶,此人是‘战争皇帝’介质,在我回来前,你最好和其他神秘者一起,随时保持警惕。”

  “战争皇帝……”

  有了世界树系统的科普,梅耶对于十二大神灵介质已不陌生,她本就勤奋刻苦,一下子明白了林安的意思。

  “你的敌人是传说级别以上吗?”她犹豫地问。

  “比那再高一个等级。我会拖住她的本体,你只要应付一些可能被她派遣的‘傀儡’即可。”

  “好的,祖灵大人,我明白了。”梅耶认真地应道,“我绝不让你失望。”

  林安向她们打了个招呼,气流转动,身影消失在了影影绰绰的丛林中。

  恍若一阵捉摸不定的风,或是带人进入仙境的兔子,哪怕相处了将近一个月,梅耶依然无法看透林安。

  但不知为何,梅耶知道林安是可信的人。

  因为她曾经好像见过……

  林安离开之后,苏苏米皱起眉头,出声打断了梅耶的沉思。

  “斑狮祖灵说的是‘她’。神话级别,战争皇帝,又是个女人……”

  “想到什么了,苏苏米?”梅耶连忙回神,重新挑起水桶,快步往部落的方向赶去。

  “难道是我的哥哥,虎鱼部落酋长一直联络的那人吗?我几年前见过一次,她穿着高挑的、非斯制造的皮革靴,将一朵罂粟花插在了酋长的胸口。”

  “玛丽埃特·凡·霍夫韦根伯爵……”

  粉色的夕阳之下,天堂捕蝇者的叫声响彻整个雨林,苏苏米恍惚了一瞬间,旋即她看见斑狮部落的轮廓出现。

  和往日的宁静安逸、有条不紊不一样,只见乌泱泱的几千人包围了整个部落。

  除此之外,梅耶抬眯起双眸,隐隐看见天空有什么东西,恶毒而玩味地注视着下方,模糊的影子若隐若现。

  发生什么事了?

  不等她加以思考,苏苏米大叫一声:“哥哥,族人们!你们在做什么啊!”

  这些来势汹汹的人来自虎鱼部落?

  梅耶心下一凛,拉住苏苏米,比了个“嘘”的手势,示意她仔细观察那些抱着枪支,恍若空壳般的“人”。

  虎鱼部落的所有人目光空洞,动作僵硬,令她想起了被鬣狗人操控的鬣狗傀儡。

  “他们受到了某种操控。”梅耶指了指天空,苏苏米也看见了那不怀好意的影子,只是两人辐射值太低,看不清恶魔的样子,“一切都是祂搞的鬼。”

  “那该怎么办?”苏苏米急切地说,“我既不希望我的亲人死去,也不希望你们受到伤害!”

  “苏苏米,加入斑狮这么多天,我一直没有舍得问你。”梅耶叹了口气,“但这不能一拖再拖,你该做出选择了。到底是追随我们的祖灵大人,亦或者回到你的家族?”

  “我……”苏苏米一下子哽住了。

  这时一辆卡车从她们前方经过,坐在里面的人从破碎的车窗探头,呆滞的目光注意到了两女,发出急切大叫。

  “啊!啊!啊!”

  “哥哥?”

  苏苏米目瞪口呆,卡车中坐着的人赫然是她的哥哥,虎鱼部落的族长,只是他面容枯槁,蓬头垢面,唯有胸口的罂粟花依然娇艳欲滴,犹如刺入心脏的一根铁钉。

  “你是来找我的吗?”

  在她悲戚地说出这句话之际,空中的影子颤动,饶有兴趣的笑声一闪而没,坐在卡车里的虎鱼酋长恍若被她勾起了神智,双眼燃起神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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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可爱的小妹妹,我找到你了!”他用手摁着胸口,表情痛心疾首,“是我不对,为了一时的风平浪静,逼迫你去陪一个下流的男人,我希望你不要因此怪罪我。”

  “呃?”

  苏苏米有些疑惑,不过她第一次听到酋长如此直白地表达情感,高兴地笑了笑。

  “没关系,哥哥。我也要向你道歉,我不该一时冲动离家出走……只是我最近需要一些……安静的时间。”

  “既然我们彼此理解,你为什么不跟着我来呢?”虎鱼酋长伸出一只手,“坐上我的车,不要再搭理这群来历不明的外来者,回到雨林的怀抱吧。你注定是虎鱼的女儿。”

  “可是……”

  苏苏米刚要说点什么,梅耶一脚踹在芭蕉树上,落下的露水在辛比的能量编织中成了一帘幕布,反弹了卡车射出的子弹。

  “你要杀我?!”

  见到这一幕,苏苏米惊得面色煞白。

  “不管闹了多大的矛盾,亲人之间都不该兵戈相向。”梅耶说,“苏苏米,你还来得及回答我的问题。”

  “追随斑狮祖灵么……”向来迟钝的苏苏米难得快速反应过来,忽地甩开梅耶,“碰”地抓住卡车破碎的玻璃,“哥哥,你希望我去死吗?”

  “……”

  酋长本来灵动的目光再度陷入死寂而麻木,一丝挣扎的光芒闪过。

  他没有说话。

  “假如你真是这么想的,就说,‘苏苏米,为我去死!’,我会立刻用一把刀贯穿心脏,因为我的命是你给的。你养育了我,你本来就有权利终结它!”

  酋长眼眸中的两种光束交织,他一言不发,一动不动,苏苏米的呼吸逐渐急促。

  “说啊,你说啊!‘为我去死!’我马上就会死在你的面前!不用你亲自动手!倘若你真的恨我,请让我为你而死吧!”

  哑巴般的虎鱼酋长终于有了点反应,他颤抖地伸手,向苏苏米摇了摇。

  “快逃……”

  “什么?”

  “被、控制……”他猛地调转枪头,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我希望你活下去。”

  “乒——!”

  枪声响起,虎鱼酋长闭上双眼,无边无际的黑暗袭来的刹那间,他最后看见的是他的小妹妹努力憋回眼泪的模样。

  “直到这一刻,我依然深爱着你。”

  “轰隆!”

  爆炸声从不远处传来,梅耶管不了尖叫的苏苏米,跳入部落旁的小溪,顺着水流游了过去。

  刚刚的一幕让她有了不好的预感。

  浅粉色的夕阳骤然消失,梅耶抬起脑袋,斑狮部落很多人也开始往上看,头和手一起动作起来,那场景就像一阵风刮过阳光下的一片麦田。

  “你们从不是亲人,而是不同的。你们说不同的语言,有着不同的信仰,你们长着不同的面孔,你们有着不同的祖先,你们处于不同的阶级,你们有男有女,你们应该互相残杀。”

  机械怪兽般的恐怖声音直接入侵了梅耶的脑子,令她难以忍受,这声音转瞬即逝,因为紧接着是手枪、机关枪和猎枪的射击,呼啸而过。

  人群的骚动声翻滚汹涌,武器毫无意识的咆哮,他们也喊着毫无意义的话语。

  “你前几天为什么要抢走我的那件衣服?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我早就觉得斑狮部落是外来人了!你们从库巴河下流过来,你们从不属于这片雨林!”

  “狗屎的,老子今天打死你这个口吃的混账!”

  人群的喧闹混杂着哀号,互相殴打,有些使用武器,有些使用拳头。

  恶魔的虚影在他们的头顶近处徘徊,梅耶无从判断祂是否还在窃窃私语。

  人们彼此挨得太近,冲突刚刚发生,便有不知数量的死者或受伤者倒下,鲜血汇入部落边上的小溪,铁锈味的血腥气熏得梅耶不得不跳了出来。

  无人搭理她,无论是熟悉的斑狮族人,亦或者虎鱼部落的入侵者,以及那些在他们部落学习的客人,急得梅耶双眸发红。

  “梅耶!”

  苏苏米的声音从另一侧传来,她也通过溪流来到了梅耶身边。

  “你没事吗?”

  “啊,我还好……”苏苏米跳出水渠,抹了一把脸颊,虎鱼酋长的鲜血溅在了上面,虽然早已被水流冲散,她仍然神经质地不断擦拭着皮肤。

  “所幸那个黑影没法操控神秘者……”梅耶喃喃自语道,又不放心地问了句,“你真的还好吗,苏苏米?”

  “还有很多我想不明白的事情。”苏苏米说,“但我至少清楚一点,曾经的我愿意为了部落献上生命,但现在的我会活下去——因为他希望我活下去。”

  枪林弹雨的火光中,梅耶看见她咬紧牙齿,圆润的脸上出现了少年的棱角。

  …………

  不光是斑狮部落和虎鱼部落,惨烈的互相残杀在雨林的各个地方发生了。

  以此为乐的恶魔盘旋在天,无需召唤者指示,祂们天生知道如何折磨人类、让人类痛苦。

  规模更大的战争在恶魔时隐时现的黑影中越演越烈,和它比起来,鬣狗人以前做的简直像是无害的小打小闹。

  “咚咚咚!”

  黑猩部落一小部分还算清醒的幸运儿跑进了密闭的房子里,他们听到外面响起尖叫声,开始是女人和男人,后来就只剩下孩子的声音,再后来就是一片死寂。

  有人在用颤抖的声音小声说:“刀子,用的是刀子。”

  另外一个人说:“他们抓住我女儿的双脚和双手,然后割开了她的喉咙。”

  可他们不敢出去,生怕自己也陷入疯狂和杀戮的深渊。

  时间像静止了一样,人因为恐惧在瑟瑟发抖。

  “我们现在必须祈祷。”黑猩部落的大长老说,“我们就要死了。”她开始痛哭,引得其他女人也抽噎哭泣。

  接下来,整个屋子的人不断用土语、法语、斯瓦希里语和任何想得到的语言低声祷告。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以为这场毫无理由的杀戮即将落幕时,只听“吱嘎”一声,紧闭的房门被推开了。

  苍蝇嗡嗡的叫声传来,伴随着恶魔蛊惑般的催促。

  “表演进行到一半,你们怎能罢工?来来来,遵从我的召唤者之令,所有住在这片雨林的人,都将满手鲜血的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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