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非仰起头,漫天的雪落下来,来自北西伯利亚横穿乌拉尔山脉的寒风在莫斯科那些气势恢宏、有鎏金圆顶点缀的深色建筑群之中来回呼啸,像是山中的女妖彷徨地用高亢尖锐的嗓音诵唱咏叹调。
他倚靠着巨大的嵌入了雕花玻璃的橡木窗户,打着哈欠去看这座雪中的城市,它展开来的时候是阴霾的灰色,红色的宫墙和斑斓肃冷的瓦西里升天大教堂隔着广场遥遥对视。
红场西面的正中央伫立着庄严的半掘式建筑,它用红色花岗岩和黑色的长石堆砌,那是列宁沉睡的陵墓。
以路明非浅薄的旅游经验也依稀记得这座陵墓初建的时候应该砖木结构,他上网查过,现在的陵墓是在1930年重建的。
这座威严肃穆的建筑前站立着伟岸的青铜雕像,他骑乘在高大的骏马上,骏马的毛发飞扬栩栩如生,像是古罗马的神那样手指天空,扛着沉重的突击步枪。
这并不符合那位伟人生前的形象,但很符合俄罗斯人冷酷、沉寂的风格。
一支骆驼牌香烟在路明非的指尖被点燃,他把滤嘴叼着,香烟末端的那一点火光就骤然变得明亮了。
烟灰燃烧的余烬积累了一厘米长才缓缓坍塌,路明非嗅着空气中幽冷的微香,壁炉里噼里啪啦跳跃着橡木燃烧之后旺盛的火苗。他深深地呼吸,将那股子像是某个清冷的女孩在这间屋子里走过之后留下的味道、橡木燃烧之后的焦炭味和骆驼牌香烟的烟气全都吸进肺里再吐出来。
逃亡的第……多少天?
不记得了,只记得逃了很久。
恺撒被软禁了,楚子航不知道醒没醒,不过想来杀胚师兄福大命大生肖属小强的,应该不至于被捅了一枪就挂……
师姐现在的处境也举步维艰,很难再继续为他们的逃亡提供情报。奇兰上一次发来的简讯显示龙血社的生存空间正在遭受学生会的挤压,学院分拨的资源越来越少,还有许多成员都迫于家族的压力离开了他们。
这个当初为了帮助路明非在自由一日中对抗学生会和狮心会的兄弟社团在经历了短短两年的辉煌之后迅速衰落了,在如山的铁证面前就连曾经坚定地站在路明非这边的元老也摈弃了他这个罪人。
失去了那些在混血种世界中拥有很高话语权的老人的支持后,龙血社无以为继,资金、人才、学院的技术支持,在校董会宣判路明非的背叛之后这一切都离开了龙血社这个由路明非一手建立起来的组织。
有很多人死掉了,被认为像商人或者政客多过像战士的弗罗斯特先生、在昆山曾庇护路明非和绘梨衣还请他们吃大闸蟹的那对小夫妻、一直追寻真相甚至来到中国的夏洛特.卡塞尔小姐……
对了,对了,还有校长。
想起昂热路明非就忍不住捏紧了手中的烟蒂,他甚至没有注意到火光已经将要灼烧到自己的手指。
希尔伯特.让.昂热,世界上第一个真正走通封神之路的人类,他的胸膛中跳跃着复仇的火焰,像是个不甘的恶鬼那样在人间麻木地行走了一百年。在路明非和楚子航的想象中他就算死去也该和归来的黑王尼德霍格同归于尽,而不是以那样的方式落幕……
房间里的供暖系统已经全功率运转,可路明非此刻还是缓缓打了个寒战。
他觉得太冷了,这个冬天真是冷得过分,他想改变的很多东西都没能改变,他一直视之为宿敌的命运也还是高山般巍峨难以动摇。
这个在经历几个月的逃亡之后连眼神都变得苍老了的男人隔着大衣和大衣里面那件总是披挂着的猎装轻轻叩击自己的胸膛,胸膛里传来磅礴有力的回响。
那颗心脏还是在有力地工作着,将滚烫炽热的血泵向全身。
路明非缓缓将自己的视线挪到近处,他看到了负责在这座宫殿中巡视的那些曾受过专业训练的女孩们明目张胆地背着波波沙、两人一组裹紧大衣顶着风雪检查这栋建筑中的安全漏洞。
她们的衣领竖起来,帽檐则耷拉下去,只露出被藏在防风眼镜后面那些妖娆美丽的异色瞳孔。
伊丽莎白宫属于罗曼诺夫家族,它被俄罗斯政府还给了它真正的主人,但可以考察的沙皇后代已经很少了,作为可以提供证据的传人,零以蕾娜塔这个名字继承了这里。
也就是说他们在皇女殿下的家里。
负责这里安保工作的那群人正是当初被苏恩曦调去东京保卫那间“玉藻前温泉酒店”的雇佣兵。她们毫无疑问都是些妙龄少女,纤细的娇躯中藏着杀人断骨的狠劲。
如果有什么入侵者被这些漂亮姑娘藏在大衣下面不盈一握的腰肢和修长紧绷的白皙大腿迷惑,认为这只是一帮没什么战斗力的花架子,那他们一定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女孩们出自西伯利亚以严苛和残酷著称的“希波吕忒训练营”,那个训练营的名字来自于希腊神话中的狩猎女神希波吕忒,教官都是些在赏金猎人中大名鼎鼎的王牌佣兵。他们的学员只招收漂亮的女孩,同时不介意自己在为什么人训练间谍。
俄罗斯、白俄罗斯、乌克兰、爱沙尼亚……苏系共和国的核心间谍圈子随处可以看到从这个训练营中走出来的超级特工。
零的侍女们就是那样的人,她们精通暗杀、格斗、渗透、颠覆,并且忠诚于她们签订的契约,身体里还流淌着微薄的龙血。风雪伤不到她们,能伤到她们的只有从天而降的炮弹。
但这里是莫斯科,不会有人在这里对伊丽莎白宫开火,就算是俄罗斯国家安全部门要对这栋建筑动手也得有正规的程序。
旁边的桌面上放着果盘,果盘里摆放着新鲜的水果,旁边还有一本插着金书签的俄文书。路明非的俄语学得还行,有时候和零聊天她会说你都可以去扮演在莫斯科长大的鞑袒人了。
他认出来那本书是《卡拉马佐夫兄弟》,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好些年前还在仕兰中学混文学社那会儿大家都喜欢英国佬和美国佬的作品,只有路明非会看俄国书,他总觉得能从某某斯基某某耶娃的作品中看到那些能触动人心的文字,这本书他也看过。
里面插了书签,想来应该是零最近在看的东西,路明非用手指轻轻划过那本书的封面和封面上鎏金的插画,犹豫着要不要翻开它。
“莫斯科的冬天太冷了,在这个时候连时光都要被冻结,低温和暴雪也对学院的狩猎队造成困扰,再加上俄罗斯境内严格的互联网管控制度,Eva的触手也很难展开。我们留在莫斯科会很安全。”
长廊和这个看上去像是会客厅的房间连接的拱门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个女孩倚在那里,她的身边摆放着巨大的孔雀石花瓶,花瓶里插着长枝的鲜红玫瑰,炽烈的色彩和女孩素白色的肌肤形成鲜明的反差。
女孩微微歪着脑袋,白金色的瞳孔中倒映窗边男人和窗外白皑皑的天光。
果然是零,她穿着极长的青灰色大衣、戴着水貂皮帽子,脚上还踩着鹿皮的高跟靴子,虽然娇小玲珑,可这身衣服却让她远远看去很显得有些修长,隐隐中女孩的脸上有些淡淡的表情波动。
路明非看到零,脸上就露出笑容,他拍了拍自己身边靠窗的那个位置,冲着皇女殿下扬了扬下巴。
零犹豫了一下,眨眨眼,整齐的睫毛颤了颤,最终还是踏着有韵律的步子走到路明非的身边。
“其实你没必要冒险对不对?罗曼诺夫家族在混血种世界的人脉也很广阔,学院也没有要对你们动手的意思。”路明非将双手枕在脑袋后面,眼睛却不敢去看身边安静、冰冷的女孩。
“我愿意冒这个险。”零说,她看向刚才路明非看的那个方向,皱了皱眉,在雕花玻璃上哈出一口湿热的汽,于是那里立刻沾了小小的水珠。
零看了一眼路明非,路明非无奈地将右手递过去,皇女殿下就抓着那只大手按在玻璃上擦了擦,擦出一个比其他地方都干燥通透的区域。
两个人都透过那片区域去看外面,像是两只被一起关在某个囚笼中怀抱着取暖的猫或者狗透过笼子的缝隙去看那个巨大的、但不真实的世界。
列宁墓和红墙之间,从北向南排列着一列墓茔,每座墓茔前都立着一块精致的石碑。
在来莫斯科的第一天路明非就已经在那里逛过了,此外他还有幸逛了叶卡捷琳娜公园。
那些石碑上篆刻着墓主人的生卒年代和姓名,还立着他们的半身铜像,每一尊铜像的表情都冰冷肃穆,遥遥地隔着漫天的风雪望去,像是某种后现代的黑暗艺术品。
那里埋葬着这片土地上上一个政权那些真正掌握权与力的风云人物,如朱可夫、伏龙芝、加里宁、捷尔任斯基、伏罗希洛夫、勃列日涅夫和安德烈波夫,列宁的妻子克鲁普斯卡娅、人类第一个上太空的宇航员加加林、著名作家高尔基和首席火箭工程师罗廖夫也都埋葬在这里。
那些人的半身青铜像上篆刻着他们想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东西,有些是对妻子的爱,有些是对国际共产主义必将最终得到胜利的期许,还有些则是对那个伟大联盟渺茫前途的迷惘。
“别问我为什么这么想,我们已经讨论过很多次这个问题了,我愿意就是我愿意。”零的声音冷冷的,她仍抓着路明非手上的两只手也微凉,凉意缓缓沁着男人的皮肤深入血肉、深入骨髓。
“那天晚上的事情……”路明非迟疑着开口提及那件事情。
“这就是躲在这里的原因吗,不愿意面对事实,想要推卸责任?”零冷冷地说,她扬起脑袋去看路明非的眼睛,那对白金色的瞳孔中还是仿佛藏着万年百万年的坚冰。
发生在东京的那场战争之后路明非患上了很严重的……血统缺陷病,说是疾病,其实倒更像是那些无法控制自己心中属于龙的那一部分邪恶的暴戾的意志的混血种,换句话说,路明非正在堕落。
这真是不可思议,即使将暴血技术推进到史无前例的四度,即使在小魔鬼的加成下将自己变成堪比龙王的东西,路明非也始终没有要堕落的迹象,可那件事情之后他的血统开始变得不稳定了。
用小魔鬼的解释,权与力在他的身体里开始失衡了,路明非的身上正在发生某种可怖的事情,他的畸变甚至已经达到了某些人所不能容忍的程度。
有时候路明非会变得不太像是自己,也不像路鸣泽,倒更像是另一个掌握赫赫威严的东西,无穷无尽的罪名被公义烙印在他的心脏上,罪恶的种子在缓缓发芽。他能感觉到那时候的自己仍旧是自己,但他变得……很奇怪,像是疯狂地想要毁灭某种东西。
除非他去行某个恶。
就像经年之前青铜与火之王的双生子所铸造的那套神话武器,傲慢、嫉妒、愤怒、懒惰、贪婪、色欲和暴食,那些罪孽像是成了他赖以生存的东西,一旦进入失控的状态路明非就一定要去做些能让他舒缓下来的事情,否则结果就是……
死亡。
并非他的死亡,而是其他人的死亡。
路明非仍记得在阳澄湖上摇曳的满池荷花中,色彩斑斓的画舫载着他和绘梨衣飘荡在浅滩的一旁,他在甲板上痛苦地哀嚎,所有行恶的念头都被死死压下。可当他闭眼再睁眼,瞳孔里是直刺云霄的赤金色光柱,那光柱真像是蛮荒的魔神在苏醒,古奥的语言回荡在整个昆山的上空,那是路明非在说逃,快逃。
可这些词汇从他的口中发出便成了古老的龙文,死亡的命令被从他的口中发出,浅滩上的人全部死去,化作柳絮般的飞灰。
离开东京之后路明非只有过两次失控,第一次他害死了上百个无辜的普通人,还害死了帮助自己的混血种小夫妻。
第二次就在三天前,路明非不愿意在绘梨衣面前展现自己可怖的一面,所以在把她支开之后用填充着贤者之石子弹的沙漠之鹰抵住自己的咽喉。
他当然是不怕死的人,路明非从不畏惧死亡,他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他可以死在某个巨大的阴谋中,也可以死在某位龙王的牙齿下,被贤者之石子弹贯穿颅骨也不是什么说不出口的死法。
可是零飞起一脚把那把枪踢飞了,皇女殿下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从门口飞跃进来,把力气大得像是起重机的路明非按在伊丽莎白二世曾躺过的床榻上猛灌加了冰块的伏特加。
路明非从没见过那么愤怒的零,那张冰山般的素白的小脸都因为愠怒而被渲染上娇俏的嫣红,眼角沉着薄薄的水雾。她跨坐在路明非的身上,一边往这家伙的嘴里灌伏特加一边使劲用拳头去捶打路明非的肩膀。
她说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你答应过我永不背弃的,你说过我只要我还说着说有利用价值你就永远不会放弃我的,路明非你是个混蛋,路明非你就是个傻逼……说着说着零就哭起来。
路明非有点莫名其妙,可他觉得心里忽然有些刺痛,那些雪原上的记忆、那些被烈火焚烧的记忆一点点刺进他的脑子里。
他想安慰一下面前这个一边哭一边骂的女孩,但罪孽的狂潮正不断冲击理智的高峰。
零忽然发现自己动不了了,因为路明非伸手扣住了她纤细的手腕,另一只手则钳住了她如天鹅般修长的脖颈。
他的眼睛里跳跃着野兽般的欲望,脸上的表情也狰狞得像是冲出地狱的恶鬼。
零并不害怕,她只是呆呆地看着男人的眼睛,木然的瞳孔中倒映出扑面而来的往事。
很久很久以前,久远到连零自己都不记得那件事情是否真的发生过,西伯利亚最西边一年四季都下着雪的港口中也有个男孩用这种眼神和几乎一样的动作来对待她。他把她放在腿上,亲吻她的脖颈和脸颊,将她那是个还很稚嫩的双唇都咬出来。随后那个男孩就被注入了镇静剂、穿上拘束衣,关进了港口最深处的禁闭室。
零觉得自己快要无法呼吸了,她伸手去触碰路明非的面庞,路明非以为她要反抗,脸上露出挣扎的神情。
可她只是很轻很轻地抚摸男人的面颊,拭去他额角渗出的汗珠。
路明非忽然愣住了,最后一丝理智让他狠狠将所有罪恶的欲望都压抑了。
他在零甚至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用色欲和另一把从东京带回来的长刀切断了自己连接大臂和小臂的韧带。
深入骨髓的剧痛让他的眼前一片模糊,路明非一边说你快走你快走一边跌跌撞撞地用肩膀顶开零站起来想要逃离,但女孩从身后抱住了他。
那具娇小的、温软的身体微微颤抖,路明非突然意识到她褪去了自己的长裙,环住自己腰际的纤细手腕光洁得像是白玉雕琢。
零将额头深深地抵在路明非的后心,心脏狂跳,呼吸也紊乱……
“我不想你死,求你了,活下来……”
――“我只是感到愧疚,也许你该让我去死的。”路明非低垂着眼睑。
“如果站在这里的是耶梦加得,或者那个小哑巴,你会对她们说同样的话吗?”零向前一步,这样她就几乎把自己撞进男人的怀里了,她还是凝视那对黑色的瞳孔,眼睛明亮而锋利。
老套的故事情节,不过接下来我会着墨写零和路明非其实早在一年前就已经暗生情愫,只是零都不善表达,而路明非则是没有勇气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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