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镜中凤凰(2)

  黑暗中的声音不曾平息……可需要我补全你与他呢?凤凰啊,你应当光辉无瑕……试问此风何所愿,便教华彩更添华……

  “哎呀,你要是早两百年来说,我或许还愿意听一听呢。”福格瑞姆轻盈地应答着,不急不恼,长剑叮当钉穿来袭的机械齿轮间的一道空隙,准确而优雅地崩断了一连串的精密机械。既然费鲁斯的心智已经在他怀中了,外物便没有什么值得他苦恼的。

  他一半的心神仍挂在怀中的头颅之上,思索着怎么样才能唤醒费鲁斯……他还未见过钢铁之手这样虚弱的时候,在过往的许多次会面中,他见过费鲁斯的挫败与成功,怒火与骄傲,他还未见过他这样昏迷不醒。只有这件事牵动着他的心神。

  他抽空凝视着怀中的银首,看着他熟悉的那张面容,得益于基因原体的特性,费鲁斯仍然和他们初见时很是相似,一张不变的坚毅脸孔。他迟疑地思考着――费鲁斯欠缺了什么?他被夺走了什么?

  他抬手挡住钢铁机械的又一次突击,一捧鲜血从上方炸开,福格瑞姆的血在坠落时化成火雨,又如雾气般止在费鲁斯头颅的上空,无害地散去。被火雾接触到的恶魔血肉在顷刻间消融,但那些飘荡的丝带和宝石仍情不自禁地扑上来,如扑向火光的飞蛾。这些堕落的生物渴望着福格瑞姆的存在,因为它们……

  ……缺乏着增强他们存在的本质。

  福格瑞姆将剑横在手中,空出一根拇指,他的血从手指中淌出,他祝圣地用血覆上费鲁斯头颅的双耳、双目、口与鼻梁,如同一场不完整的终傅圣事。

  “我将我的血给你,”他轻声说,“将我的存在借给你,费鲁斯马努斯,愿我们同源的血充满你的意志吧,愿你从失去中醒来――或至少,让我能从失去中感知到你的存在。”

  他在战斗的间隙这样做,那些挥剑和闪躲是次要的小事了,周围战斗的喧嚣、剑刃的交错,都仿佛被隔离在遥远的边缘,那些挥剑与闪躲成了背景中的虚影。眼下,他的一切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中的头颅上,集中在那可能蕴藏着的微弱脉动。他等着,渴望着,几乎要屏息聆听一丝、一点来自费鲁斯的反应。

  然而,这颗头颅上的五官又开始淡化,实际上,它正整个地悄然消退,虽然还在他怀中,却不断跌到这片非现实世界的更深层去,福格瑞姆一个字也没有说,只是捧着这颗头颅,试着抓住它往深层沉的影子――他甚至有些心思去想,就像他要了费鲁斯的命一样……真是奇怪的念头,却久久无法驱散。

  当他怀里的头颅彻底消失后,他重新听见了一道声音,有那么一瞬间福格瑞姆停住了呼吸,接着他听见另一个声音从自己的另外半张脸传出来。

  “……这是哪里?”

  福格瑞姆听见自己的声音用另一个语气说。那声音不是从外界传来,而是……从他的体内,从他自己的喉咙深处传出。

  “这是哪里?”那声音再次重复,这次更清晰,带着费鲁斯独有的冷静与质问。

  而福格瑞姆突然意识到,费鲁斯已不再是头颅中封存的心智,而是融入了他的身体,依托在他的躯壳之中。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用着费鲁斯的语气,低沉而陌生地发问,那种奇怪的感觉令他胸口剧烈起伏。

  说不清为什么,他忽然用自己的方式又笑了出来。他成功了,他献出自己的一部分,费鲁斯已从虚无中苏醒。

  “我不知道,费鲁斯,”福格瑞姆说,声音很轻快,他的回答一下子就从嘴唇里蹦了出来,就像这句话早就准备好了似的。“我是来找你的,这地方在哪我没有你清楚呢。”

  他的半张脸比他自己的骨肉脸孔要冷,早就习惯的交接处也变得冰冷起来。而他的半边肩膀终于失去了最后的感觉,说不定是那只手知道了钢铁手臂有了空闲,一下子松懈了。

  费鲁斯会怎么回答他?依照他的性格,说不定他会懊恼落进这个陷阱里的,然而在他面前,福格瑞姆相信费鲁斯乐意跟他讲一讲这件事情――他毕竟没有责怪,反而一路来带他离开。

  他乐观地盼望着,就像这场营救已经获胜了似的。

  接着,黑暗像一层厚重的幕布,缓缓涌动,仿佛从那些扭曲的影子中滋生出来。声音从无尽的黑暗深处传来,带着某种古老的怨毒。

  “你的躯壳何以承载钢铁呢?”那声音如同毒蛇在耳边轻语,带着一股令人不安的冷意。“从镜子中看看你自己吧,你的心曾经腐朽,你的血液曾经腐蚀。照照镜子吧,看看你现在的模样……且看银镜映旧颜……瑕疵藏尽终无路……”

  唉,福格瑞姆想,为何总要执着于质问他是否完美呢?难道他当时在腐败者的花园里,被子嗣教育得还不够多吗?

  “正巧你的脑袋消失得及时,”福格瑞姆对着福格瑞姆打趣道,火焰剑的烈火比先前重新又亮起一些,烈焰切过墙壁上向他探出的一颗脑袋,血雨纷纷扬扬如花瓣一样地飘落下去,墙上的水晶镜子噼里啪啦地碎了,合着焦黑的碎片,在地上铺出铭刻似的墨痕。

  “……给我腾出一只手来。”他说完了后半句,期待地等待着费鲁斯的回应。

  “什么意思?”费鲁斯的声音问,带着一丝茫然。福格瑞姆的心猛然一沉,一丝奇异的陌生感掠过他的脊椎。

  福格瑞姆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将那种不安压下去,把自己拉回到他们的对话中。费鲁斯不该这样问――他是费鲁斯马努斯,那个无所畏惧的铁手,那个与他并肩作战,曾无数次见证胜利与失败的兄弟。他们一起走过的岁月,战斗的荣耀与挫折……

  福格瑞姆吸了口气,将思绪拉回他们两人的对话里:“你难道就这样不懂得幽默吗,费鲁斯?”

  “我是费鲁斯?”费鲁斯问。

  福格瑞姆吐出了那口闷在胸口的气,眼前的色彩一时间让他快要眩晕过去。

  难道真的是他的躯壳无法承载费鲁斯的存在,以至于他的兄弟不再记得――不,该死的,这些声音实在太烦人了。

  他咬了下嘴唇,重新平静地笑了笑。“你是。你是费鲁斯马努斯。”

  那一阵复合的低语又回来了,低低地在他意识边缘尖利地笑着……你多伤心啊,福格瑞姆,紫衣凤凰……低语作为合唱的声音回荡在四面八方……曾经傲立天边舞,今朝堕落何堪看,看你自误终无路,此刻欢愉何足烦……

  玫瑰色的光转变为华丽的血色,从无限高的天顶镂空中猛然坠落下来,如同一束舞台的灯光,径直泼在福格瑞姆脚下。

  “我在哪儿?”费鲁斯继续问。“你是谁?”

  “前一个话题你问过了。至于后半个,我是福格瑞姆,正打算把你带出去呢。”

  “你生气了?”

  福格瑞姆的嘴唇颤抖了一下,“你不要管了,我总要把你带去出就是了。”

  是的,他们遇到过无数更糟糕的局面,征战过更险恶的战场,面对过更深沉的黑暗。无论是怎样的困扰,他们都曾经历过,但每一次都走了出来。而这一次,也不该例外。只要给他时间,给他们时间。但首先,他们会活着,活得很好。

  福格瑞姆舒了一口气,找回自己的笑容。

  过了一会儿,费鲁斯说――他占用了他们目前公用的声带,把福格瑞姆要开口说的话挤走了:“你看见出去的路径了吗?”

  “没有呢,我的眼睛都看出这是座迷宫了!”福格瑞姆说,“你不如帮我看看我该怎么打神出鬼没的那台机器――”

  整座机械迷宫不停运动,一声响亮的叮当碰撞打在了不知何时响起的乐曲鼓点上,随后几声交织的兵器碰撞则落在了背景歌曲的节拍间隙里,打出一套精妙的差分音。伴随着每一剑的劈出,福格瑞姆的余光不断被某种分布在迷宫各处的东西吸引――镜子,那些幽暗深处不该存在的镜子。

  镜子中,过去的影像不断浮现。那是曾经的费鲁斯马努斯,那个无坚不摧、冷峻如铁的战士。

  福格瑞姆停顿片刻,目光忍不住被费鲁斯吸引。他转向另一面镜子,映入眼帘的是他自己――现在的自己。盔甲上满是刮痕与裂口,华美的装饰已然褪色,血迹与尘土在他身上混杂成一片,以及缺失的断臂和受损的腿……与费鲁斯截然不同……

  福格瑞姆的思绪如潮水般涌动,黑暗想要通过这种方式,将他压倒,让他质疑自己,质疑他与费鲁斯的关系,质疑他自己的光彩。

  他咬着牙将他那不被欢迎的机械舞伴打回黑暗里,发现费鲁斯迟迟没有再出现来理会他。

  他正要喊他,就有感觉到那股脉动,在他心上轻轻一跳。

  “我看不出,”费鲁斯重新出现了。“我不知道怎么击败这座迷宫。”

  “你可是费鲁斯。”福格瑞姆清脆地笑了笑,“应该比我更擅长解决这种难题。”

  凤凰的钢铁手臂弹开了一串宝石,长剑顺手一甩,一道火浪涌出,覆过了一辆尖刺轮从迷宫另一边滚来的战车,火光顷刻地亮了又灭。

  “反正,我们要一起出去的。”

  “你找到出去的路径了?”

  “你还是不要讲话了,费鲁斯。”

  “我以为……”费鲁斯顿了顿,“你想听我讲话。”

  “你是钢铁之手,不是钢铁之嘴,费鲁斯啊,我该让你继续睡着的――算了!”

  “我是钢铁之手?但你的手是钢铁的。”费鲁斯安静地说。

  福格瑞姆想笑,但一阵挫败突然找上了他。他勉强挤出笑意:“你送给我的呀,兄弟。”

  他周围的光影如泡沫似的飞旋着,无数张画面卷动着、盘绕着,在每一张镜子上他看见自己的半张脸,以及那幅铁面上漂浮着的费鲁斯的轮廓,像错位的光影,遮蔽在他钢铁面容上。

  费鲁斯马努斯曾经给他的东西,如今又以另一种形式还到了他身上。

  那些镜面令他一时看着恍惚,他随意挥散一些镜片。

  “你……还好吗?”费鲁斯沉声问。

  福格瑞姆的脾气忽而涨了一截,他放大了声音:“挺好的――”随后,他又放平了音调,“只是需要对抗的东西有些多,比如这座迷宫本身――还有那个鬼魂似的机械。它总能从每一面墙里钻出来。”

  “他与迷宫一体。远离墙壁,不要直视镜面。为什么是镜面?”费鲁斯说,不知他如何迅速得出了这些分析结果,并抛出了一个问题。

  “我不知道呢,总不能是方便我望着我自己吧。我何来那种程度的自我恋慕呢?”

  福格瑞姆说,眼角的余光掠过一面镜子,忽而发现他看见的是费鲁斯的面容――

  “快!”费鲁斯提醒他。福格瑞姆急忙补上一剑,他火羽的一部分被撕扯开来,而他透明的腿脚碎开了许多残片,落进蠕动的地面内部。

  “你走神了,维持你的作战强度,你可以做到。”费鲁斯说。

  福格瑞姆叹息了一声,“哎呀!”

  无休无止的袭击进入了一段高潮,一片片玻璃冰晶混合着粉色的雾气飘荡,尖爪长尾的恶魔吐着肉冻似的长舌头从地面的纱幔里被孵化出来,一声声悲哀的呼唤从空气中渗透出来,似乎是属于卡迪亚原住民的,又似乎属于更多的东西。

  凤凰的身姿在迷宫中炽烈如烛火,一处一处地燃烧过去,带着极漂亮的华光,无限地跳跃着、飘荡着,剑势如雨如风,在刀光的间隙里踩着精微的步伐,脚下绽出一路鲜血的花。

  “停一秒,”费鲁斯突然说,福格瑞姆毫不迟疑地听从了,他空缺的手臂处陡然浮出另一条钢铁手臂的影子――不,那是一门粗重的手炮,一连串精密计算的炮火在这一秒之内击穿了镜面迷宫的薄弱处,一连串碎镜如多米诺骨牌般层层倒下,大量齿轮和活塞纷纷崩裂,轰开一条敌人稀少的岔路。

  “你怎么知道的?好吧,这就是你。”凤凰嘟囔着。

  福格瑞姆顺着这条空路取得了些许喘息的机会,他的脚下流动起一滩活体的银,垫住了他受伤的脚。

  火焰剑划过空气,带起一阵灼热的风。福格瑞姆的动作迅捷如风,而费鲁斯的精准射击在他身后形成了一道无懈可击的火力防线。镜子在他们的攻击下纷纷破碎,钢铁迷宫的更多部分也随之崩裂。

  “你和我熟悉。”费鲁斯若有所思地说。“你的战斗也很完美。”

  “得出什么结论了?”

  “你打赢了我,所以我们认识了?”费鲁斯合理地推断道。

  “什么呀!何来如此野蛮的事情来缔造我们的友情,我是那样的人吗?”福格瑞姆笑骂道,摆出无辜的姿态,有一个瞬间想问费鲁斯是不是想起来一些事。

  “不是。”费鲁斯眼睛都不眨地回答――至少福格瑞姆没有眨眼。“我只是想不到你为什么是我的朋友。”

  “这有些伤人了,费鲁斯。”

  “你意志非凡,技艺超人,臻于完美。”

  “我开始怀疑你是否在悄悄骂我了,我对这个词汇可警惕的很。”

  “那我们因为什么结交?”费鲁斯迟疑地问,同时帮助福格瑞姆补充着远程火力的不足。不知何时,福格瑞姆背上多了一组远程火力背包,以至于他的火翼不得不想办法在背上为它留出空位。

  福格瑞姆耸了耸肩:“你看那些镜子。”

  “镜子有巫术覆盖,不能直视。战斗时间紧迫,如果你希望我知道,你可以直接告诉我。”费鲁斯说。

  “哎呀!”福格瑞姆又叹了口气,夸张地说,“你最好不要领会为什么呢。”

  然而,那些镜子的碎片仍在不可避免地从福格瑞姆的视线里飞过。

  每一面墙都闪耀着冷冽的银光,表面光滑如镜,却在视觉中扭曲变形,仿佛随着步伐在不断流动。那金属的光泽反射出迷宫深处的幻影,光影交错之间,令人分不清现实与幻觉。墙壁齿轮疯狂地高速运转,发出低沉的机械轰鸣,仿佛整个空间有自己的生命。

  空气中漂浮着一种令人陶醉的机械油脂香气,和某种高科技材料轻微灼烧后的清新金属气味。机械的心跳在耳边隐隐作响,带着一种深沉的美感与致命的吸引力……

  镜面映照出费鲁斯的过往:那些最完美的战役指挥,无可挑剔的战争艺术和他强大的军团,攻城略地,定点摧毁的计算,以及军团至高的可怕效率……这在福格瑞姆的私心里,一直是哪怕战帅都无可比拟的。

  轮到他自己呢?镜子里的倒影不再是他现在的模样,而是将他拉回到了过去,拉回到了他记忆最深处的时光。

  他看见了彻莫斯,一个濒死的平凡世界。没有巨兽的征伐,也没有星际的辉煌战役,只有一个星球在垂死前最后焕发出的挣扎……他看见自己初次站在军团面前,当时的他们是那么的落寞、孱弱……

  他苦心告诉他们要追求完美,他的话语光鲜亮丽,充满希望,追逐着更好的未来,与生命赛跑――他的子嗣们相信了他,甚至他自己也相信了。

  许多年前,曾有人问他,什么是完美?那是在他首次步入亚空间深处的前夕。他阐述了一部分,却隐藏了一些不愿言明的东西。他描述了一颗坚韧的星球,彻莫斯――一个不断追求进步、追求完美的地方。然而,他略去了镜子的部分……

  “我为什么不能领会?”费鲁斯问,他的声音突然想起,打断了福格瑞姆的思绪。他说过不看镜面,便一眼都没有看。

  “因为那奇怪得很呢,”福格瑞姆有些恍惚,嘴上倒是一点儿不停,“若你都好奇我们怎么成为的朋友,我可是要伤心欲绝的。”

  费鲁斯唤醒了他。他从追忆中苏醒,意识渐渐从混沌的边缘游离出来。但这是暂时的,因为黑暗的窃窃私语没有一刻停止。

  你为什么要抗拒直视你的缺憾呢……

  黑暗对他温柔地低语,如同情人的呢喃。

  我能帮助你呀,我们看看你需要些什么,好孩子,我不应该批评你,我们来看看你有哪儿不好……让我帮你找到你的真正模样……

  福格瑞姆的思绪像是被金属迷宫的漩涡吞噬,他在无尽的黑暗与光怪陆离的世界中沉沦。费鲁斯的存在变得模糊,那曾经不可撼动的信念也在这幻象中被侵蚀。

  他明白自己的恐惧从何而来,这些不安都曾真实存在,但他已经将它们抛在身后――这是黑暗试图重新扰乱他,激起早已被平息的忧虑。可他无法完全控制自己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滑入其中。

  他在这片黑暗与钢铁交织的迷宫中停留得太久,感觉自己逐渐被侵蚀。他的本质,他的烈火,在逐渐熄灭。

  那么,他需要继续抗拒吗?

  是啊,我为什么要抗拒?

  福格瑞姆仿佛已经茫然得无从抵抗。他放松了那紧绷的意志,让自己的意识顺着这机械的旋涡一路向下,直至它的最深处。他的思绪向着极远处与极深处前行,快速地滑脱到旧有的飞旋思想中……

  他不需要抗拒这些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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