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福格瑞姆第一次知道,那枚可怕的眼睛就悬在美杜莎上空不远处。
导航员家族与星语合唱团的警告和感知令人难忘,心灵敏锐的凡人们从宇宙中倾听世界背面的遥远噪音,在星炬最明亮的日子里,这儿一片安静,只有在偶发的亚空间风暴中,一阵阵嘈杂的暴风尖啸,还有那可怕的哀鸣,才会在浩瀚世界骇人的波澜背后回荡起来。
然而,每当他们经过美杜莎的附近――这对于帝皇之子来说并没有那么罕有,当他们在周围一片囊括了成百个恒星系的区域内,试着绕过那一片翻卷的亚空间洋流漩涡时,这里响彻的噪音和亚空间实体的啸叫,连福格瑞姆本人都能隐约听到一丝半缕。
甚至,有些时候,他怀疑着这一团风暴之中,是否有某种存在,在呼喊着他和费鲁斯的名字。
他曾因为此事询问过精通灵能的马格努斯,后者用这一点来再次向他强调亚空间真相的污秽与危险。
“我想这是一片全新形成的区域。”马格努斯告诉过他。“在典籍上我没有见过这个地方。旧夜里留下来的星图中也没有标识出这个危险的地点……你知道他们喜欢在海图上画奇形怪状的生物还有沉船……我也没有听说过关于此地眼睛被染成紫色的原住民的古老传闻,虽然奥瑞利安给的报告里有这么一回事……但是不要去触碰它,福格瑞姆,无论它对你说了什么。”
现在他不得不踏入其中。
不,并不是真正的进入了那枚暴风眼的内部。他只是发现了一个违背天文学常识的事情,那就是他离美杜莎上空这颗密室卫星的核心越是靠近,他也就离那一枚眼睛――空中的眼睛更近。
周围的空气渐渐在黑暗的边缘破碎,福格瑞姆表情凝重地握紧火焰剑,试着挥散一些阴影中的敌人,直到他发现意图剥除他灵魂的外壳的,正是那无穷无尽的风暴本身。这只眼睛想让他转变成另外一种被蚕食的东西,一簇被碾过的碎片。
而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抗拒着这一切,关注着现实世界里自己脚下漆黑发亮的石板,以及莹莹流动的深绿色光芒分形。这些实体带给他的清晰感知,也是他还敢于继续前进的理由之一。
若是他已经彻底无法触及现实的所在,那么他绝不会继续贸然前进。
费鲁斯马努斯在哪儿?福格瑞姆不禁这样去想。在他心间的火光里,他明明看见费鲁斯就在他前方的某个位置,倒映出一处很分明的剪影,仍在向更前方去。但是,他究竟在哪儿呢?
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外界钢铁之手的经历与他有关吗?或者说……
他抹去一个令人担忧的猜想,不愿细究费鲁斯是变故的解决者,还是美杜莎现状的原因。接着,他听见盔甲内置音阵通讯的信号自动开始接收,传来了一道声音。
一个令他很熟悉,但无法令他安心的声音。
“福格瑞姆?”一个机械合成的声音说,那呼喊他名字的语气是费鲁斯的。
福格瑞姆一时没有回答,那道声音在世界的深处螺旋地往远方去了。他的脸色越发沉重,而周围墙壁上流动的光芒颜色愈发浓重,渐渐向深紫偏转,雾气如流云凝聚。
他停下脚步,展望着四周的世界:浓雾如谵妄的乱涂乱画,向着他身边涌起,其中渗透着一根根猩红的丝线。以紫水晶打造的多重冠冕和绿松石的项链叮叮当当地坠在他脚边,每一个切面都完美无瑕,再天赋异禀的人类工匠,也不足以用他们的凡俗技巧模拟出这些精巧珠宝的一分一毫。
福格瑞姆的战靴轻松地碾碎了足下的宝石。这不是他所在乎的。
“费鲁斯?”他轻轻地回话,咽了一口口水。
无人回应。
一滴水落下的声音贴着他的脸颊擦过,他听见深邃的风声冰冷而潮湿地从下方涌动起来。恍然之间,他嗅到了河流奔涌的水汽,在遥远的鼓点中上升、扬起、飘荡、蜷曲,其间夹杂着细碎的祷词和吟诵,是的,他听见了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低沉吟诵,那些语言他也并非不认识……
那一半是科尔基斯语,一半是美杜莎的语言。两种语法和词汇杂糅在一处,但其中任何一种都令凤凰既惊讶又困惑。
这是什么?凤凰对自己说。
火焰剑上燃烧的金红烈火向上窜起,照亮了一片更大的区域。
他看见一条山岭内部的石道,内部的凿痕显得粗糙而原始,一些金属的饰品锈迹斑斑地碰撞着,道路一半倒塌进下方的地下河中。
金属粉尘和散发着乳香气味的石屑四处飘散。许多倒塌的受崇敬物就这样随意地抛在道路旁边,有一部分是用铜丝编的十字架,或以石头简易地打磨出的双头鹰。除此以外,还有些足以表示生殖崇拜的器具,一些相互纠缠的木雕产物,令福格瑞姆简直不忍直视。
他低下头,意识到自己仍站在美杜莎卫星那坚固而平坦的黑曜石地面上,但再往前一步,地面便转瞬间过度至洞窟深处的古老石板,漫漫地覆着一层潮湿的水雾。
这意味着再往深处去――就是非现实的领域了,至少那里一定不是美杜莎。福格瑞姆冷静地想……而那恐怕正是费鲁斯马努斯所在的地方。
就在他身前,他见到一个身穿粗布衣服的老妪,跪在路边的阴影里,就像飘浮在黑暗之中。当福格瑞姆注意到她的时候,她就抬起头看着他,紫色的眼睛空洞地注视着他在这条山洞中隐隐泛光的钢铁部分,那些皱纹移动成一种困惑的表情。
“你是钢铁之手吗?”老妪用美杜莎的语言悠悠地说,声音沙哑得像晚飞的乌鸦。“你才是钢铁之手吗?”
福格瑞姆将长剑探出少许,紧盯着火焰在另一半世界的黑暗中燃烧的模样:它依然炽烈灼热,光影如刺眼的阳光般摇曳不定,但足以让许多隐藏在黑暗中的微小昆虫扑腾着纱面般的焦灼翅膀坠落。
他收回剑,钢铁的手抚过正在燃烧的剑刃,一簇火焰渡到他的手臂上。“这是哪里?”他问。
“这是我们的圣殿,”老妪说。
她站起来,摇摇欲坠,眼睛里氤氲着深沉的紫雾。她的头发已经秃了,皮肤松松垮垮地拖在骨架上,而她的神态却反常地年轻,绽开的微笑就像她还是一位年轻而光彩四射的少女。
她虔诚地鞠了一躬,紫色双眼里倒映着福格瑞姆半面银色的脸,似乎沉浸在福格瑞姆精致的容貌中无法自拔。
“这是我们的家园,大人。我们在等待你,费鲁斯马努斯。”她柔和地说,满怀慈悲。
福格瑞姆听见自己的牙齿愤怒地相互轻轻一咬,“这到底是哪里?”
“这个世界吗?她名唤卡迪亚,大人。就在您的世界附近呢,在天境之眼的不远处。您的兄弟奥瑞利安发现了我们,但卡迪亚并不是为他而创造的,黑暗母亲的门并不是为他而准备的。”
老妪说,抚摸着她悬在手指间的一串金属骨链,向福格瑞姆训练有素地跪了下去。
“我是费鲁斯马努斯命定的使女苏尔雅尼,来,大人,我们去深处,即使我已经见到您往深处去了。我将给您带来您期待许久的祝福,这是您的父亲让您诞生前,遗留在至高天的生育摇篮里,遗忘了要取走的。”
“费鲁斯来过了?”福格瑞姆凝视着使女,他剑刃上的火光映照在苏尔雅尼的银灰色长袍上。“你见到他?”
“就在您来这里之前不久,大人,费鲁斯马努斯来过了。”苏尔雅尼专注地说,“这恐怕是黑暗母亲的旨意,让他最后仍回到了这片神圣仪式将要举行的地点。大人,您会在这里重新变得完整。”
福格瑞姆垂下眼帘,猛然将炽烈燃烧的长剑刺进苏尔雅尼的胸口。
使女惊讶地看着他,咯咯笑起来:“大人,如果您想要我的血肉,那便拿去罢!钢铁与血肉,这是您要分别权衡着赐予您子嗣的,如此才能追求完美啊!虽然您还在我们的仪典里抗拒着它的完成,但您这不是已经接受了吗?”
“去死吧。”福格瑞姆咒骂了一句。
“也许吧,大人,”从胸口处开始,使女的身躯逐渐燃烧出一个空荡荡的大洞,她仍在悲伤地怪笑着,“也许吧,我将要死在您的手下,正如肉体一定要腐朽,钢铁一定要衰败一样,这都是相同的理由。如果我们不受赐福,所有争斗都会流入虚无的空洞,所有完美都会在时间的侵吞下朽败,而我正是不如您受赐福的万千生命之一。但是,您的晋升不会久了,只要您愿意接受……”
在她的话说到一半时,她本人的存在就已经焚烧殆尽,话语进行到四分之三,她的灵魂已在福格瑞姆不留情面的烈火灼烧下化为乌有,但她的声音说完了她的话,或者那并非她的声音。
“卡迪亚欢迎您,大人。”她的声音回荡在洞穴中,逐渐变成了上百个凡人共同吟出的回音,在洞穴的空气里划出一道道割裂的波纹。
福格瑞姆静静立在原地,既没有往前去,又没有向后走。他似乎知道了许多,又似乎一无所知。
卡迪亚,他知道这儿,的确是洛嘉奥瑞利安曾经在帝国的疆域内收复的一颗星球。凭着那个狂信徒的狂热,却没有洗去卡迪亚原住民的亵渎信仰吗?那么,便是这儿的人十分善于忍耐与隐藏了。
他闭上眼睛,思考着费鲁斯马努斯怎会抵达这里,怎么会在寻求与亚空间入侵对抗的过程中越走越深……
不,果真是这样的顺序吗?还是,其实是费鲁斯先深入了赫尔之匙的深处,因着大远征已经濒临尾声,他打算即刻开始履行那一则诺言――要转变钢铁之手内部唯有机械至上的竞争风潮呢?
福格瑞姆的眼皮痛苦地微微颤抖。若真相是后者,他恐怕会后悔那些以玩笑的口吻,劝说费鲁斯早做改变的话语。
他站着,倾听亚空间的呼号,倾听那些悉悉索索地赞颂着神圣黑暗之母的圣歌。逐渐地,他看见一颗刺眼的宝石在他面前升起,一颗红宝石扩张成六颗,而它的数目仍然在增长。除了细细的风穿过漫漫黑暗送来的声音,以及那低沉的圣歌,他再也听不见其他的声音。
他在这儿停留得太久了,这片黑暗已经开始笼罩他的灵魂。
一场意外?一次欺骗?还是一个存在已久的陷阱?
要么现在往后去,等待并不擅长灵能的罗格多恩陪伴他一同到这里来,等待帝国之拳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智库,如此来探查这处联通着卡迪亚深处的洞窟。
他总不能孤身往前去找他的兄弟,不是吗?
“费鲁斯?”他低低地对着音阵说,“费鲁斯,你在吗?”
没有回应了。或许先前与费鲁斯的对话就是他在这世界上最后的一缕回音。
福格瑞姆向后退了一步,血钻和青金石在他的战靴下嘎吱作响,火光顺着他的剑身被拉得很长,向着洞穴深处延伸。
在洞穴深处传来的歌唱声逐渐在他的骨髓里回响出共鸣,洞穴深处不再漆黑,琥珀与缟玛瑙的光交相辉映,还有金银铜铁的金属色彩,种种弧光像油彩一样在下方的水面上炫目地流淌。
他站在这儿的时间越长,周围的光影就越动荡,他的心里也越平静。
很快,他就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因为卡迪亚的原住民注意到了他,也因为那只天境之眼必定也注意到了他。很快了。很快。
福格瑞姆笑了一笑,便提剑向洞穴深处走去。
“费鲁斯,你在吗?你不要听这黑暗的劝诱,我这便来找你了呀。”
他高声提问,声音盖过了河水的喧嚣,盖过了黑暗圣歌的回响。
他战靴踏地的声音震碎了千变的珠光,在他的后背上,渐渐形成了片翼的鲜红火羽,每一根羽毛都是他昔日子嗣的一刹誓言,他一天不放弃自己的追求,他的子嗣便一天不会离他而去,无论他将要往何处去。这是他们早就约定好的。
他一步步往深处走,听着源自亚空间的噪音愈发响亮,而费鲁斯马努斯仍没有回应他。他并不泄气,只是举起了剑,以费鲁斯赠他的钢铁之手持着利刃,用作一盏炬火,顺着石窟往前去。现实从他周身远离,而他逐渐认出了这似曾相识的邪祟感觉。
他走出过一次混沌的邪域,如要有第二次,那便有第二次吧。
“我的兄弟啊,你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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