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也许可以称之为飞毯的发光平台又朝着光源的方向航行了一段时间,在佩图拉博精密而稳定的头脑中这段路程体感时间在两个小时又十分钟。一路上大部分的时间里,他都在和莫尔斯的声音对话,同时隔着模糊不清的浪潮观察着正时间流上的世界。
在步入门扉之后,佩图拉博意识到他们并不是紧紧跟随着帝皇的生命溯游而上,而是在整个历史的快速洪流中上溯,寻找着一些恰巧能和帝皇的生命轨迹交汇的奇异时刻。
最开始,也正是最接近第三十一个千年的这段时间里,他们的相遇要频繁些,等到他们逐渐接近帝皇曾经拜访摩洛的十五个千年之际,两条线碰巧交汇的频率已经降低了。
“我之后会说什么?”佩图拉博问。时间带来的流淌以人类能够理解的形式吹拂在他脸上,旁边的时间断片像小型的岛屿似的掠过他的视野,闪烁着贝母一样的随光源而变化的色彩,深浅不一的片段的影子在他身上落下明暗变化的粼粼光泽。
“为什么我会知道,我不是预言家,佩图拉博。”莫尔斯说,声音在风中宁静地传来,“我和你一同走在时间的同一侧。”
“你比我知道的多,莫尔斯,我希望你告诉我。如果我在更早的时间点没有做出一些事情,那么帝皇为何会在相对晚的时间点,告诉你我前方绝没有后退的余地?”
他仍有许多问题要问那位远在摩洛之门另一端的工匠,诸如他如今踏着的发光平台为何颜色不断地从深绿向着金色迭代,还有关于帝皇在后续告知他们的许多似乎极为有的放矢的信息……
然而很快地,新的碎片正朝着他面上飞来,如蛛网般地扩出一面宽阔的纱幕,将他兜在其中。
……这片光辉,如同星炬的光本身,明亮而通透,边沿翻卷着海中珊瑚似的白色。而时间点内部的景象迅速变得更为具体……
苍苍的世界里不断翻卷出熔化金属般的涟漪……浩瀚洋的海面里……一条动荡的木制船只,以浮空且自动射击的长弓射箭向旁侧防御,船帆在长杆上猎猎地张扬,一条巨大的真实的脊骨嵌在甲板中央,成串的骨片和铃铛悬挂在中央铁火盆周围的外廓上,一个老人坐在火盆边烤着火……
除此以外,还有一个白袍的年轻人,靠着边站立着向外眺望,观察着亚空间内动荡并颤抖的闪电,以及一片片朦胧的光环……
佩图拉博看着站在那儿的人,他只停顿了一刹那,便重新把注意力移到席地而坐的老人身上。
“你来了,”老人说,火光覆盖着他深色的皮肤。“你们。”
等到莫尔斯向前走到火堆边,冲着另一个怔住的、与他面容几乎一模一样的年轻人冷冷地笑了一下后,佩图拉博才确定老人说的确实是“你们”。
他仍不太明白为何唯独在这里,莫尔斯能够真正出现在他身边,也许这是灵能的一些特性决定的。
现在的莫尔斯看起来宛如一个半透明的幽灵,迷雾般的皮肤在亚空间的光辉下看起来明暗不定,他手臂的缺失大喇喇地显露在外。
“的确是我们,”莫尔斯说,“猜到了吗,尼奥斯?”
“几乎没有,”老人抬起头,端详着莫尔斯,抬手让他坐下。“那么,我们见面了,你有什么要说的?”
“这里是摩洛?”莫尔斯问了一句,耸了耸肩,“我记得你这段时间说话风格确实让人不愉快,但我不知道我也在这儿……我确实应当在这儿的。”
他坐下了,并邀请佩图拉博过来,难得亲切地抬起手拍了拍他的后背,然后对老人再次开口。
“你觉得这是谁?”他说,听起来竟然有些俏皮,“你想得到吗,尼奥斯?”
“我的儿子。”老人甚至不必思考,便给出了答案,他的直接让佩图拉博的肺微微一紧,他放松了些,不作声地在空处围着火堆坐下。火的热量像胶水凝固后的面具,覆盖并固定了他的脸。
“没有什么感想?”莫尔斯问。
“这证明我在这里取得了成功。”老人说,“我是怎么做到的?”
“你问我?”
“你们从未来抵达现在,而我缺少一个对当下的解决方法。如果给出答案的不在我们之中,我的儿子就不会诞生。”
老人站了起来,一个瞬息里他的存在似乎变得极为遥远,他们所在帆船外侧的风浪扩开,拍打着船的外侧。
一旁的年轻人终于反应了过来,他仍然有半个心灵在注意着莫尔斯缺少的手臂:“所以,你是未来的我?”
“第三十一个千年的你。”莫尔斯回答,避开他自己的眼神,“别看我了,我不会为你做预言。”
年轻人移开了盯着莫尔斯的眼神,靠在船舷上眺望浩瀚洋中的能量流向,他未来将要缺失的手正敲打着浮有盐渍的深色木板。
“帝皇。”佩图拉博采用了他唯一习惯的称呼。
老人习以为常地接受了他的称呼,他的眼睛牢牢地盯着他,审视他身体的构造,然后满意地点头。“你的编号是什么?”他问。
“你对你的孩子太严厉了,”莫尔斯半抱怨着,“问问他的名字吧,他是个很不错的人。说到底,我想他在你之前的生命里见过你不少次。”
老人沉默了片刻,没有拒绝:“好。告诉我你的名字吧,吾子。”
“我是佩图拉博。”佩图拉博说,感受到自己的耳朵里产生了一阵紧迫的蜂鸣。他让自己的心跳恢复平静。“你好。”
“你好。”老人说,他的表情似乎有那么一瞬间变得柔和,“你好,佩图拉博。来解决我们的问题吧。我需要一些孩子,而我尚无法让他们诞生……”
他挥了挥手,浩瀚洋中荡漾起对应的呜咽般的风声,“他们的本质将从这片汪洋里取出,然而我仍缺少一些容器与饵料。”
“如果没有呢?”佩图拉博问。“如果我们没有抵达这里?”
“你们会来的,孩子们。”他很肯定地说,顿了顿,“假如你们不来……你们仍然会诞生,但你们的外壳将更容易损坏,而你们的本质也将不如我所期望的一般坚不可摧。”
佩图拉博没有在意帝皇在“孩子”后面添加的复数。对于一个足够年长的老人而言,人类史上几乎所有人都是他的晚辈。
他的心思更专注在另一件事情上。这里就是摩洛,就是帝皇重新选定原体的作用,真正了解他能对网道进行的改变的地点了……他们将要做出决定,是否要告诉帝皇另一条道路……或者,拒绝黑暗之王诞生的未来,拒绝网道的另一种可能,拒绝那许多已经发生的死亡……
“验证我的想法,”老人转向莫尔斯,“告诉我,我的猜测正确与否。”
莫尔斯叹息了一声,“正确,我想。”
“好,”老人说,“雷穆斯,我需要你的力量来约束亚空间。”
“哦,怎么做?”
“一柄鱼叉就够了。”
年轻人笑了笑,他刚刚抬起手臂,在手掌中凝结出一把鱼叉的雏形,便被打断了。
“不,”佩图拉博说,“这足够了吗?”
莫尔斯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他缺失手臂的肩膀动了动。
“你决定了。”他说。
佩图拉博站起来,他高大的身躯耸立在所有人上方。一条条信息在他心中变得连贯,包括帝皇将在时间的下游给予他的许多暗示。
假如他们在这里放弃干预帝皇的想法,那么真正的网道计划就无从诞生……黑暗之王就不会在大远征的末期降临,与之相对地,尔达不会组建光明会,马格努斯不会死去,而他们现在已经迎接的、但他们尚且不知道的毁灭,想必也可以就此终止……
“父亲,”他对帝皇说,品尝着这个词汇背后的滋味,“你了解网道吗?”
“告诉我你要说的。”帝皇凝望着他。
“一个更大的计划,”佩图拉博说,“一个没有退路的计划。正如你告知我的那样,我们不应当有后退的余地。”
“说吧。”
“首先……”
他的话语被一阵尖叫打断了。
莫尔斯向他自己伸出手。年轻的他困惑地选择了回应,下一刻,他痛苦地惊叫一声,他的半侧手臂正在迅速裂解,散出成千上万道破碎的符文和亮光,他震惊地怒视莫尔斯,在剧痛下跪倒在地。
黑袍工匠与他面对面地跪下,神情冷峻,他们目光紧紧相接,就像他们是一个单独的个体。
符文向外扩散,浩瀚的洋流中掀起庞大的波涛,一些庞大的能量聚合成有形的团块,如巨鲨或飞鸟,从上空向他们俯冲下来,那散发着奇异光泽的身躯卷动了如自然本身一般不可抵挡的威力,却被张开的咒言罗网紧紧缚住,汪洋中涌动起哀哭般的浩瀚呼啸,波涛和超越人类听力范围的高频尖啸围绕着他们聚成漩涡。
“首先,是更多的付出――你原本所设想的基因原体固然完美,却不足以完成他们将要履行的职责。作为容器,他们必须更加――坚不可摧,不同寻常。”
莫尔斯说着,他自身的组成部分亦开始沸腾,一根根丝线从他身上散开,朝着四面八方分解,每一根弦都拨出一声急促而不停反复的低沉颤音。
“其次,你要意识到,你将创造的不是你的子嗣。”他说,冰冷的脸上扬起一个模糊的笑容,他的声调在分解的痛苦中抬得极高。
“在那之前,那是工具、武器与容器。吾主,你不要将他们当孩子。”
他身上缠绕的黑色布条全数散开,将其中容纳的一切从裂口中倾吐出来,如灿金的血,完全地散溢至四方。
而他从年轻的他身上夺取的手臂,反而被扭转成他寄宿于世界的最后一部分载体;年轻人的脸色变得一片煞白,他在这个过程中陷入昏迷,向前仆倒,莫尔斯接住了他。
“他不会记得这一段记忆,吾主。”他轻声说。“这一段记忆现在归属于我了……之后,你只需让他离开。”
老人目睹了这一切,周围的风暴卷起了他的衣服,他半白的头发在脑后飞扬。
他开口:“因此,在你们口中提到的计划中,从此往后,雷穆斯,你将依托仅剩的一份力量而生。
“除此以外,我的儿子将不是我的儿子,而是我的工具――那么,我又将付出什么?”
尼奥斯说,漆黑的眼睛里倒映着火焰的锋利边缘。那儿是否有一阵失落或怅然?或许佩图拉博期待并害怕着从他脸上看到这些情感。他什么都没有找到。
莫尔斯的声音无源头地回响,他的身躯已经化作密密的金网:
+付出你的未来,尼奥斯。你必将在第三十一个千年坐上王座。以及诸多的死亡,诸多的毁灭,和未定的最终结局……+
接着,佩图拉博开口了。有那么一刻他突然想要大喊,但他的声音如坟茔一般阴沉而顽固。
“我们走了很远的路,终于走到今日――其中没有一件事、一场死亡可令我们后悔,可使得我们停下脚步,重头再来,并就此舍弃未来成功的可能。”
老人颔首,他瘦削的手指向长袍中穿出的黑曜石刀刃。
“那么,你们可以向我讲述这个计划了。”他说,面容渐渐地丰满,冰冷的金冠束住他扬起的黑发。在这儿站着的,已经几乎是佩图拉博记忆中的那个皇帝了。
――
“没有已经存在的牺牲值得被否定,没有已经成书的历史能够被辱没,没有出于后悔的迟疑能决定道路,没有更加广阔的未来因不舍而终结……”
“这罪恶的确是我们为彼此选择的,而我们竟果真情愿亲手去选……”
巴图萨纳瑞克从睡眠中惊醒,他的半侧大脑还沉浸在狂风与巨浪的回响中,而时间仍然很早,在他所在的星球上,太阳尚未从天外升起,木屋顶上的风向标还在夜风里有节奏地吱嘎作响。
他僵硬的身躯渐渐放松下来,一股温暖滑上他的手臂,让他的心变得安定。他第一时间找出他的纸与笔,尽全力记下他还能挽留的碎片――这不是一个教士能够知道的事情,然而帝皇将它给了他,他必须亲笔把这段故事记录下来。
这是该有人知晓的事……他想着……但不能以原貌去诉说,这是不可理解的浩瀚秘闻,神秘、不可解读而无端严酷,这是……帝皇的故事,帝国起源的故事,还有铁之主……
然而,帝皇的意念将要以一种方式传达出去,那么,他所需要的将是……啊,寓言。一段寓言,让人能够理解,又不至于看得太多,致使迷失和恐慌。
除此以外,纳瑞克有一种预感,这段他不停见证的历史,就要在下一日的梦境里步入终点了。或者说,终点早在最开始就已经清晰,他将跟随着时间的河流,一同回到现在……
再之后,他将做他该做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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