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它们仍是罪恶的,祂的爱就不可悦纳它们,使它们蒙恩。唯独仰赖祂,进入祂,祂才不将罪归还给它们。”——怀言者·穆里斯坦教团·首任大团长但以理
莫尔斯整理着桌面上散得处处都是的棋子,他没有动用超自然手段,而是亲手把一枚又一枚的棋子放回皂荚木所制的木箱中。鉴于现在他闲来无事,采用一些复古的生活方式,确实能够在生活中增添一些朴实的趣味性。
马卡多料理完关于一个星区由于一系列异形、亚空间和黑暗科技连锁引发的意外导致的行星失踪以及其后续影响后,返回帝皇与工匠的棋牌间时——好吧,这里曾经只是个可以同时观赏室外花园的室内模型室,莫尔斯已经把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
只有一小堆灰尘还留在桌面上,那是先前天使塑像所在之处。
“他前往冉丹了吗?”帝国宰相慢慢地走过来,在莫尔斯身旁停步,伸手扶着桌面边缘。“方才火星方面汇报,他去了一次永夜迷宫。”
“去冉丹了。”莫尔斯转过头,顺手搭上木箱的锁扣,鼓励性地拍了拍箱子顶部。“说不定现在他都到了。”
马卡多微微点头,“你知道……他会怎么处理第二军团吗?”
“我也不知道,我也懒得问,”莫尔斯说,“但我觉得你可以把这个编制彻底从系统去除了,替他麻烦你了,尊敬的帝国摄政。”
——
滴答。
血液从邓肯·艾荷手中的伤痕中滑落。
原体缓慢地站了起来,无力地踉跄了一步,而后将脱落的锁链重新在手掌与手腕上绞紧。他轻轻地喘息,痛苦而执着地完成了一系列动作中的每一个步骤。
“你……”雄狮的双眼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基因原体,感受到自己的思维仿佛坠落进一個他本人所难以理解的深渊。
雄狮的思想很清晰,每一个词语都各得其所,找到了它们应当处于的位置,但他的想法却如此复杂,以至于挑不出其中的任何一句,用以向第二原体传达。
基因原体。他想。一个本该自由的基因原体。他们理应将对帝皇的忠诚放在首位。为此,就算牺牲自己的军团,也在所不惜。
他以为这是基因原体立身的根本。如果必要,洛嘉·奥瑞利安不会有刹那迟疑。荷鲁斯·卢佩卡尔应当会这么做。佩图拉博则是另一回事。
邓肯,他为何不早日陈述真相?为何要等到昔日同袍兵刃相交,让暗黑天使亲手处决如此多的银色天使后,才公布他的身份,讲明第二军团的经历?
假如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复生天使的实质,不必要的血将不会流……
喀。
莱昂的剑从手中向下跌了几寸,剑锋切入地面的铺地石砖中,发出刺耳的响声。
就在这时,邓肯开口。
“你会处决我吗?”他问。
“为什么?”
莱昂下意识地回答。
“我背叛了。”
“你……”
莱昂恍然惊觉,意识到他对第二原体的行为本质反应竟然如此迟缓。
邓肯·艾荷无疑主动选择了投入冉丹的意识熔炉,这就是对他肩上所担负的使命的背弃,是对帝皇所做的除名判决的最好印证。
而他却呆立在原处,看着处于绝对虚弱状态的敌人,连一剑都未曾挥出。
他冷下神情,重新抓紧手中的利器,抬剑,压住第二原体的喉咙。只需手腕的轻轻一抽,血液就将贴着他的颈部流出。
邓肯则开始整理那些被雄狮斩断的骨链,他的手指按住断链的两端,一次按压过后,锁链重新连起,被他绕在自己的腰部。
“你一定在心中质问,为什么我不告诉你真相。”邓肯说。
“邓肯……”
“当我们沦为异形的那一刻,我们就已经是冉丹帝国的一部分。一个必要被消灭的军团,一道没有资格加入光辉的大远征的阴影。”
“伱们没有与帝国为敌……”
“我们是变节者。”第二原体咝声说,厌倦于应对震惊和迟疑,“你在做什么,忠诚者?为变节者辩护吗?”
雄狮沉默不语,终其一生,他握住兵器的手首次开始颤抖。
“告诉我,我的兄弟。”邓肯追问,十数年积累的话语在他心中酝酿,最后化作无法不被说出的倦怠。
“帝皇长子,众军之先……凭借你对帝国的忠诚,凭借你对帝皇的信任。在你发现真相,确认我这早已被父亲除名的儿子,果然已经选择了变节的那一刻……你不会尽全力将我的军团处决吗?”
“毫无疑问。”冰冷的风在莱昂·艾尔庄森口中呼出,几乎冻伤了他的唇舌。“在我发现真相的那一刻。”
“父亲将人类用于自相残杀的武库交给了你。你的使命就在其中。”
“必将不负皇命。”
“可你还是发现了真相。”
“你不可能瞒到最后。”
“真相。真相就是我没有被束缚,莱昂,我背叛了帝国,舍弃了人类。我知道我是谁,我为什么这么做。我亲手选了这条路,我也不会后悔,我只要我的军团活下去。”
“它不会。”莱昂说。
邓肯用力眨了一下眼睛,将流进眼中的血挤出去。“别……”
“它不会。”莱昂接着说,凝视着第二原体,剑锋横过他的颈部,逼迫邓肯抬高下颌,与他对视。
“你的军团不会继续以现有的形式存在下去,与帝国为敌的异形不会得到怜悯,你为之选择背叛的军团将获得帝皇的判决。”
“帝皇的判决……”邓肯的牙齿咬住他的嘴唇,“死亡也是帝皇的仁慈。”
随后,他露出一抹悲凉的笑意。
“可我的军团要怎么才能获得他的另一种仁慈,莱昂?他要怎么才能让他们以纯洁之身复生?他又不是起死回生的神灵……”
邓肯问,语气里渐渐染上一种欢畅的决然,“可是,看看他们,看看他们!帝国的好战士,帝皇的好天使!
“不久之前,他们还在为帝国而战,遵从你的号令,前赴后继地为帝皇的天罚一击送出助力……”
“狮子啊,如果他们伤害过你们,那就是我下的命令。复生者在死后仍在侍奉帝皇,他们虽死犹效!
“而我,他们的基因原体,是他们纯洁忠诚中的唯一污点,是强留他们苟活于世的罪魁祸首。”
“够了,邓肯,你——”
第二原体猛然暴起,一把从他腕部伸出的骨剑卡住莱昂的刀锋,而后与之交击成斜十字分叉,再以交点为轴一旋,手掌立即趁势抵上雄狮的剑柄,配合另一只手的动作,极快地夺走了莱昂·艾尔庄森的剑刃。
莱昂立刻反应过来,压上邓肯精疲力竭的身躯,向他的左手边探手,大力抓住长直的剑刃和被他松松握住的剑柄,脚下步法变换,眨眼间转至第二原体侧后方,将他扭到地上。
邓肯重重跪地,锁链剧烈地振荡着,发出阵阵清脆的碰撞声。莱昂保持压制姿态,抢回自己的长剑,将剑压在第二原体后颈,如同一把斩首的铡刀。
莱昂警觉地审视着第二原体的每一块发力所需的肌肉,隔着长袍判断对方的动作趋势。
没有,什么都没有。邓肯没有挣扎。他只是跪在原地,凝望膝边血湖中,自己轮廓的模糊倒影。
“为我向人类之主祈求对第二军团的宽恕,我恳求你,莱昂·艾尔庄森。”他低声说。
“不,”莱昂说,长剑压低,“只有你真正关心第二军团的命运,我不会替你照顾你的孩子。相反地,在除名之余,他们将被清除。”
邓肯的背脊变得僵硬。
哗。
莱昂上前一步,血湖因此被掀起波澜,流动着拍击雄狮的腿甲。
“而我会尽我的职责,”他冷厉地喝令,“追猎叛徒,尽除异端。对于每一只在今天逃脱死亡的复生天使,暗黑天使都将追猎至其终结。以第一原体之名,我对帝皇立誓。”
“莱昂!”邓肯怒吼,接着被雄狮抓着头发,死死地一把按进血水中。
血水四溅,一串气泡从血湖中窜出,莱昂俯身,依靠体重,轻松地压制住第二原体徒劳绝望的挣扎,在他耳边轻语“你知道你该做的选择。而我,我一向信守誓言。”
说罢,莱昂·艾尔庄森举剑刺下。
在他的长剑接触到邓肯的动脉前,精神世界骤然撕裂,将他抛出集体意识的世界。
他反抗了,雄狮在心中想。
他睁开眼睛,胸口先前受创带来的疼痛已经减缓。如邓肯所说,覆盖在他身上的血肉结构的确尽其所能,修复着他身上的战斗损伤。
雄狮撑着地面坐起,仰视周边的黑暗中那难以分辨的高耸雕塑。他依然看不清它,却能够听到一滴鲜血从上方坠下,轻轻地打在覆盖地面的血肉皮层上。接着是第二滴。
滴答。
他重重地哼了一声,从地上找到自己的长剑,在简单的擦拭后,准备收回剑鞘。
正如他所说,他会猎杀复生天使,这不仅仅是刺激邓肯·艾荷所用的虚言。
第二军团给帝国的军力带去了损伤,没有罪孽不需要偿还,没有背叛可以被原谅。
在长剑入鞘的前一刻,一只手盖在他的手背上方,止住他的动作。
它粗糙,黝黑,带着长年工作所留的岁月刻痕。
但它也温暖,干燥,散发着隐隐的、日晕般的金光,在幽暗的誓言大厅里撑起一片浅浅的光亮。
“莱昂,”帝皇说,“为什么不动手?”
“陛下……”莱昂回答,难以说出下面的话。
他动摇了,并为自己的动摇而深感羞愧。受限于情谊而无法挥剑,这是多么令一名忠诚骑士羞愧的软弱。
而从另一方面讲,他的动摇中同样存在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悲伤。不。悲伤,这个词语太过简单,不过是人类为存放思维而构筑的楼阁中可供取用的一块砖石。
触及他的是一种感知,一种奇怪的……失落与缺憾,一种令人窒息的……哽咽和阻塞,以及隐隐燃烧的闷痛。这一切都虚无缥缈地围绕着他,锤炼着他的灵魂。
“怎么了?”帝皇问。
“第二原体已经变节,但第二军团的阿斯塔特依然保有明确的自我意识。我认为他们仍有为帝国效劳的价值。”
莱昂回答,忽然回想起数年前,一名影月苍狼曾向他诉说相似的哀求。而那个星际战士……
他的视线扫过地面,见到那个珍珠白的战士,悄无声息地倒在地上。
帝皇从他手中取过剑,长剑抽出,金色的火从剑的锋刃上燃起,冷酷的光在镶嵌的红宝石上发亮。
“二号对你说了什么,莱昂?”帝皇平静地问,持剑前行。火光照亮了他的半身金甲,而光虹仍在扩散,将围绕的黑暗一层层逼退。
“他说……他是第二军团忠诚中的唯一污点,是复生者的罪恶之源。”
“还有呢?”
“他说……你不是神,无法让军团起死回生。”
帝皇微微点头,模棱两可地说“他是对的。”
莱昂·艾尔庄森跟在帝皇身后,一同靠近现实中的誓言大厅的尽头。这曾经何等令人心安的背影,如今却难以想象地令莱昂心下难安。
终于,帝皇举起燃烧的长剑,火光映亮了上方高悬的人体。
一个基因原体,黑发枯槁,面容瘦削,双目不安地紧闭,鲜血流过他的面庞。
他被无数只干枯的、骨质的战士之手,束缚着,保护着,有如镶嵌在墙中的壁龛之内。
噼啪。
帝皇挥剑上挑,火光从剑尖向外延伸,延伸成一条荆棘般燃烧的长鞭,所及之处,一根根紧扣着基因原体身躯的手指无声松开,依依不舍,脱力地向下荡去。
最后,**的基因原体重现于世。那几乎是一具憔悴至极的骷髅,且出现了明显的变形——肋后与臂膀上都增生出叶脉般舒展的,骨骼,如半展的骨翼,在未长成前就被无情折断。
他的生命力已在数年的时间里被消耗殆尽,如烈风中的一支蜡烛,濒临熄灭。
而他的双手仍然紧抓着他的阿斯塔特战士的手掌,即使被他抓握的手,早就不知何时化作累累的白骨。
那无疑正是精神世界之中,邓肯所握的白骨锁链的原型。
帝皇望着第二原体。
“他会得到什么,父亲?”莱昂问。
“他所应得的。”帝皇回答。“他将他的灵魂交在我手里。”
而后,火熄灭了。
人类之主并未选择烈火。相反地,最后一丝光芒也离去。遍地都黑暗了,就彷如这厅堂中升起了一颗暗淡的黑阳。
莱昂身处寂静,这黯然的幽影让他听见自己的心跳。他在黑暗中等待,等待光芒再现。
然后,是风。
风拂过雄狮的发丝,带着一抹极浅的焦炭之息。
漫长的寂静后,光芒又起。
这骤亮的白炽之光,在莱昂·艾尔庄森的眼角刺出一滴疼痛的生理性泪水。
他适应了誓言大厅的明亮,重新观察眼前的一切。
没有了。
全部不再有了。
不再有血肉,不再有白骨。
树立在大厅尽头,那受囚原体邓肯·艾荷的天使塑像,或者说将他束缚在变节罪恶中的刑架,也悄然灰飞烟灭。
唯剩被岁月锈蚀的荣光女王的断墙残躯,和飞扬的骨白尘灰,在强光中如披麻布,一片苍白。
第二军团不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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