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三确认新一轮异形攻击的集体朝向和频次后,佩图拉博得到了一个难以评价出好坏,只是必须获得共享的一条信息。
“荷鲁斯·卢佩卡尔,新一轮针对我方防线的攻击,全部为向心攻击,目标针对银色天使基地星球。初步判断该星球产生了一个灵能广域信号源,收到请回复。”
荷鲁斯的声音很快传来,牧狼神听起来的精力尚佳,在一轮接着一轮的战争与牺牲中,战争的统帅不再轻易产生太大的情绪起伏。他们太忙了,只是太忙了。
或许还要加上洛嘉·奥瑞利安的鼓舞和代祷的功劳,这一套对旁人未必生效,但有个人在荷鲁斯耳边赞美帝皇,确实能让首归之子在这时候感觉好上一些。
“那么,我们的防御就拥有了更明确的对策。”牧狼神说,“需要任何协助吗,佩图拉博?”
“四十至四十六号、二十一至二十五号要塞的战士,就近加入防御阵线。”
“权限在你手中。”荷鲁斯很快回答。
“收到。”
佩图拉博等了三秒,意识到荷鲁斯的通讯依然挂在一阵电流的沙沙忙音,和背景里信报室的嘈杂议论声音之中。荷鲁斯的手搭在控制面板侧边的音阵按钮上,迟迟没有将对话终止。
“什么事?”他问。
“我在想……如果抹除信号源,能成功让冉丹异形失去方向吗?”荷鲁斯回答,这一次的声音缥缈不定,混在背景的喧嚣里,像一首曲调里的低音声部,沉在底层。
佩图拉博的心绪不为所动,连一丝犹豫都吝于给出。“这不是你的方法,荷鲁斯·卢佩卡尔。灭绝是莱昂·艾尔庄森的手段。”
“可我们都效忠于帝皇,”荷鲁斯将他的话语降得更轻。
“够了。”铁之主说。“去休息五分钟,牧狼神。不存在不必要的放弃,我们会战斗到底。”
——
“我现在能做什么?”莱昂·艾尔庄森平静地问。
“恢复精神,重构你的心灵屏障,等待你们的战士前来救援。”
“不,二号。”他说,感受着一滴滴鲜血顺着骨链滴落,轻声击打在他伸出的手掌中央。“我该怎么发动攻击?”
“……你不会是认真的。”
在一周、一天,乃至一小时之前,他无法想象自己会与一只已经沦为异形的帝国生命达成眼下的临时和平,但他确实这么做了。
这本该是以荷鲁斯·卢佩卡尔为首,那些满嘴兄弟情义的人更倾向于选择的路径,而不是一头唯忠于帝皇的雄狮的抉择。在斥责了他人的软弱后,莱昂·艾尔庄森意识到,被情感扯入困囿,有朝一日也成了他一步踏入的下场。
他可以向自己解释,认定这是当下的理智之选,是对敌人和友方的区分,也是一名合格的猎手在猎场中分析风的流向和林叶的婆娑后,应当嗅出的转向时机。
不,这些全都不过是浮于表面的语言带来的借口,就像游动的鱼群在水下朝水面上激起的水波。
真正的答案在水下穿行如梭:他的剑不再愿意挥出。
只是现在,他恰好有了一个更好的攻击目标,来转移他所有的愤怒与懊恼。
“你杀不死它。”
“不需要。我将阻拦它,让它受创,让它无从逃离。”
“然后呢?”
“让真正拥有伟力的人消灭它。”
邓肯似乎退缩了一下。“不……莱昂……”
“我从不讲述无趣的玩笑。给我这艘荣光女王的舰炮权限,第二原体。”
邓肯沉思良久,然后摇头。“算了。”
骨链的响声清脆地飘来,在幽暗的大厅中远去。转眼之间,邓肯再次脚踏实地,披上旅人的深棕色长袍,站在雄狮身旁。
“我们一起去。”他说。“直到你等待的人来。”
“好。”莱昂冷声说。
邓肯微微点头,即使他的精神体似乎已经离开架住他的锁链高台,两根骨链仍然连着他的手,末端被他的衣袖遮挡,无法看清。
他接着说:“但你必须知道,接下来的每一发舰炮,燃料都将是伱自己的精神意志。你将变得虚弱,而你在现实宇宙的身体,最好不要再受到任何程度的损坏。否则……”
他抿了一下嘴唇。
“否则,这片集体意识的世界,将是你未来唯一能够继续存在的地方。”
——
就像在海洋星球上,受潮汐牵引的磅礴海潮。克罗格想。
这些裹着一层半透明胶质的异形,内部充斥着令人作呕的深紫和深粉色彩,还有诡异的脓液黄色和霉菌般的墨绿,如潮水般从骨山下方的平原里向他们涌来。
在每一次被爆弹打穿时,一连串的粘稠腐蚀物质都会从它们蜂窝状的身体孔洞中飞出,形成一场酸性的小雨,泼洒在星际战士的外甲上,将各自的涂装颜料侵蚀殆尽,只留其下纯粹的陶钢色泽,甚至内部断裂的复合钢芯结构。
“该死的……”有人低吼着咒骂,他沙哑地全力嘶吼,但那阵吼声被淹没在枪林弹雨中时,也不过是一阵小小的杂音,不被任何人注意。
“炸了它们!”还有人高呼着,成为暴雨般的机枪扫射中一道响亮的伴奏,如同疯狂敲击鼓面的打击乐手,意在将面前的敌人全部炸成碳化的胶质、断裂的角质层、被烧干的深色粘稠脓血,和在重型爆弹枪下抽搐的尸体与血迹。
克罗格开火,不仅出于理智,也出于愤怒。战火一点一滴地将熊熊燃烧的怒火从他心中滋养培育至壮大。
在新的长满尖刺的异形朝他们扑来时,在蠕虫般的勾刺从异形手部和尾部射出时,在那些工艺拙劣却无比锐利的骨刀将星际战士拦腰截断时,他冷酷的愤怒都在头脑中嘎吱作响,疯狂地盘旋。
酸液飞溅,爆弹在空中尖啸,烈火在泼洒的油脂上层熊熊燃烧。枪被垂死的战士死死扣住,链锯剑直到持剑者死后仍在嗡嗡作响。
两個一瘸一拐的灰甲战士背靠着背,挥舞着他们手中的巨锤,高喊铭刻在他们盔甲上的祷言,当动力锤与异形的身躯接触时,透过透明的胶质,可以看见那些皱褶盘曲的内脏在敌人体内被击碎。
接着,一只利爪向下挥来,钉穿了战士臂甲上被强酸侵蚀熔毁的缺口,再猛地贴着手臂向战士身体内部刺击,直到整段的肌肉被硬生生扯裂。
克罗格纵观全局,像一名奥林匹亚的传统铁匠,在战场上用己方的重锤锻击涌来的敌潮。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成为一整片战场的指挥,他是一名战士,投身于血与火,而非信报与文书。但他——
他用动力剑锁住朝它身上扑来的一只野兽,接着用爆弹撕裂了对方的肢体,然后从颈部向上击穿对方皱巴巴的头颅内侧,再将它从自己身上拽下来。
“克利夫,带你的队员去西边,”他怒吼,送出一条指令。
但他已身负此责。
他的决策是带领整个部队,以足下的骨山为基础,进行防御式作战,同时联系太空指挥部,在星际战士已经全部撤离的区域进行高空范围式轰炸。
这座骨山中没有跑出任何一只异形,而一轮接着一轮的灵能潮汐似乎也不知不觉地淡去,不再伤害赶至此地的阿斯塔特。除此以外,山脉中无疑埋藏着冉丹最关键的秘密之一,只需简单的推理便可得此结论。
不论如何,一支小队已经被派遣进入内部侦查,克罗格令他们除去侦查外,不要触碰任何事物。
“不!”有几个星际战士大喊,而他们的呼声被轰然的爆炸截断。在他们先前所在的地方,一捧基于某种未知生化材料的炽烈碧绿火焰从一只死去的异形体内猛然喷出,眨眼间点燃了油雾与燃料的碎屑,引发一次小型的爆炸。这意味着克罗格麾下的队伍再一次地减少。
即使依然有战士不断地从各个方向赶来,并默契地加入他的指挥之下,克罗格的战士仍然在损耗,而冉丹异形的数目似乎仍然无穷无尽。血肉的大地为它们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生物质,只要仍然有精神力量注入,重生的造物便不会消失。
他已经隐隐能够感觉到一道硕大的黑影,徘徊在宏伟的黑暗空间之内,就像焦油湖中野蛮涌动的碎屑,将硕大的血珊瑚之眼,投注到这颗孤单的星球周围……污浊地蠕动着,逡巡着,结成无穷大的蛛网,包裹在整个正在崩溃的世界外侧……
“这可不太妙。”克罗格听见一道话语,在他附近苦笑着说,接着是一声熟悉的科索尼亚语咒骂。“你觉得呢?”
克罗格一言不发,他一直不知道自己还有满脑子幻听的毛病。
那道黑影在克罗格的大脑中翻滚着,搅动着,那种咔哒作响的絮语啃噬着所有人的意志边缘。
“注意远程击杀磷火绿色异形,小心死后爆炸。”克罗格向新来的阿斯塔特们送出提醒。
眼前的一只野兽的头骨覆盖物被他掀开,黄绿色的血泉朝上方喷出,如同拉伸的玻璃,野蛮地炸成绚烂的彩花。
当他这样做时,那黑暗中的巨兽缓缓地朝他挪来视线,一种异样的生命潜伏在巨兽充血的庞大眼球之内,在世界尽头隆隆作响……个人的意志在那只巨眼中被吞噬,干枯、蜷缩,坠落进生命的原始熔炉,或沸腾的无限汪洋……
爆炸在他面前轰响。
一口似在非在的巨炮,一束极为明亮却不曾照亮任何事物的明光,一阵炽烈地炸开却没有灼伤任何人的肩颈的铁花……还有,在黑暗中颤抖,在眨动中短暂闭合的血红巨眼……
无数个小型的冉丹异形都在这一刹那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凝滞,而阿斯塔特不会放过一个如此明显的时机,大量的敌人因为此刻的停滞而被杀死,紧迫的形势刹那间得到了缓解。
“小队长克罗格,”他派往骨山内部侦查的小队最终抵达目标,“我们找到一名影月苍狼的遗骸,和仍然活着的第一原体,后者陷入昏迷。完毕。”
“收到。不要触碰任何东西,守护他们!”
继而,是一声雄狮的怒吼,和伴随怒吼而至的陌生叹息。它在虚空中回荡,层层远去,层层减少,一直贯穿到黑暗的尽头。
而后,光亮在非物质的精神中骤亮,先是朝内部收缩成一根穿透性的集束,而后急速外扩,恰似一根根战斗驳船发射的光矛。
不存在的鱼雷和多管等离子同时开始交替发射,供能管线和武器系统大量启动。燃烧带来的炙烤气息立即弥漫,盖过了现实宇宙的鲜血,以最炽烈而具有毁灭性的方式,焚毁了空气中的硫化氢臭气、徘徊的浑浊阴云和亵渎的异形杂音。
黑云中的阴影震颤不已,暴怒的心灵在混乱中嘶鸣,地面上的冉丹异形开始迅速复生,更为疯狂地朝着守着骨山的战士们发动进攻,不惜代价地想要攻入这座山体的内部。
人类在死亡,在震怒的至高主宰意识中被撕裂。
紧随其后,他们听见了他。
第一军之主。雄狮。帝皇长子。暗黑天使之首。莱昂·艾尔庄森。
“守护我的躯体,随我战斗。”雄狮说,话语受到某种增幅,自虚空中来,又消失在虚无深处。就在这短暂的存在间隙中,每一个星球上的战士都听见了他的话语。
有些战士变得紧张,有些战士则更为热血高涨,一个异形被折断的身躯在地上狂乱地抽搐,头颅被战靴踩碎……战士怒吼,尖叫,挥剑,肋骨破碎,腿甲断裂,杀敌,然后死亡……
炮火同时在现实和精神空间中鸣响,与虚空中的庞大阴影展开对抗。一些银色的光芒在阴影的边缘偶然地反光,似乎在完成着某种辅助的职责。
克罗格第一时间将信息送往轨道的指挥部,将眼前所见的所有不一定能被机械检测所得的异象进行描述,确保他们的基因之父得知这一重要的消息。
在他的意料之外,佩图拉博亲自回应了他。
“继续战斗,我的战士。”佩图拉博下令。“你做得很好。”
克罗格鼓足一口气,在频道中大喊:“继续战斗,战士们!你们做得很好!”
血气在他的口齿间膨胀,在战斗中,他不再记得任何事,指挥和开枪都融入本能,如果他未来有机会回顾此时的战斗,他会惊叹于这场无可挑剔的作战与指挥竟然能由他一人完成。
他俯身,开枪,一发子弹被击出,在燃烧中消失,一些血肉四分五裂,胶质层如玻璃丝花绽放,血块落下,时间离世界远去,猎物在翻滚、破损、遭到无情的毁灭,炮火隆隆地回荡,从世界的深处爆发出愤怒的呐喊……他挥剑,下达命令,攻击,横砍,一击,然后是下一击,无穷无尽,直到永恒,战斗的永恒——
直到他所拥有的时间的尽头。
时间回到了他身上,伴随着一种力竭的空虚,和某种受损的缺憾……他的胸膛破损了,也许是一次穿刺,也许是许多次的骨弹……
某种事物杀死了他,也许是一种具体的存在,也许是宇宙本身,是伴随身份而来的宿命。在战斗中死亡——那是他们自成为星际战士起便为自己选定的最后赠礼。
没有疼痛,没有挫败,甚至,没有多余的荣耀,只有整个宇宙能赐予战士唯一的真正结局……
他战斗到底,而后他倒下。
他倒下,知道下一个人会迅速接起自己的指挥职责——无论那是谁。
他在永恒的战斗中倒下,发现自己正在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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