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哲人口中,至善不是植物的好,不是动物的好,不是伟大的祂的好,而是人所追求的好。那么,首先要问,人是什么。”——《洛嘉之书》
“首先,我不在现场。其次,我不是一个占卜师或者预言家——就算我是,看一看康拉德现在的精神状态,你如果希望从预言中窥探冉丹的现实,我只能找马格努斯来苦口婆心地劝你离灵能预言远一点。”
莫尔斯坐在一张漆成白色的木椅上,侧身倾向苗圃,将水壶中的最后几滴水浇到一株深青色的植物根系附近。植物悄然伸长盘绕在上的藤状叶片,试着缠至莫尔斯的手上,随即被工匠熟练地拍掉。
佩图拉博——身在泰拉皇宫的那一个——将目光从比普通植物更有活力的藤条上移开,只需经过一些简单的推理,铁之主就能猜到泰拉皇宫顶层的空中花园沉风平台的小径上,在一段特定的时间里,多半徘徊着某个戴有面罩的苍白原体关怀植物的身影。
在浇完花之后,莫尔斯把水壶搁在围栏旁的砖石地面上,重新拾起矮桌上的羽毛笔,在羊皮纸上书写一些简短的批语。
他的羊皮纸文件似乎取之不尽,先是不停地向着虚空中消失,接着,新的文件被工匠从弥漫着浅浅花卉芬芳的空气中取出。这一切都在他手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比起帝国宰相焦头烂额的每一天,莫尔斯的动作甚至称得上悠闲。
“我明白你的意思,这就是为什么我邀请你去冉丹一探究竟。”佩图拉博说,在莫尔斯对面坐下。他把长椅坐出了单人椅的效果。
他能闻出花香中以化学药剂模拟所得的杀虫成分,还有泰拉的人工水循环系统中那些源自化工产品的组成内容。这也是他不常去皇宫花园的缘故之一。凡人闻不到这些气味,工匠可以关闭他的嗅觉模块,莫塔里安的鼻子可能确实在巴巴鲁斯的环境下产生了一些改变,只有他必须忍受这一切。
“在萨特拉达深渊尝到了求援的好处?”
“不完全是。你的能力在一些方面胜于我,我的骄傲还没有到让我忽视能者居之的道理的程度。”佩图拉博回答,“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你也是我唯一能够联系到并进行咨询的人。”
“因为有权限知道一整支远征军团失踪的人不多?”莫尔斯从羊皮卷中抬头,露出一点形式化的笑容。
“而你是其中最空闲的那一个。”
“哦,不完全是,”这一次的笑容更加真实,“事实上,我在给你们这些大军阀收拾摊子,伱不能无视文职人员在后方的努力。要知道你的一个兄弟,科沃斯·科拉克斯,刚刚把与机械教签约的本地统治机构整个塞进了监狱和下水道,并将留驻的帝国官员逐一塞进小船发射至太空深处。”
他将羊皮卷翻过面,给佩图拉博展示上面贴着的官员头像和简历资料:“所以我正在挨个查新官员的案底,务必送几个具有足够的理智和谦卑,对帝国真理充满真切的热情,不会被鸦王再次一爪子扔进宇宙的小职员,前往基亚瓦尔与拯救星履职。”
“听起来内政部在进行一些亡羊补牢性质的审查工作。”佩图拉博说。
“总不能在事情发生前去查,万一筛掉的人多到影响帝国政治系统正常运作了呢?”莫尔斯毫不犹豫地讽刺道。
这令佩图拉博不禁好奇,假如马卡多某一天必须同时面对莫尔斯和康拉德·科兹,伟大的帝国摄政将露出怎样的痛苦表情。
工匠无视佩图拉博的表情,耸了耸肩,“另外,一个小知识,仅仅从私人情感而言,马卡多很喜欢奥林匹亚和奥特拉玛。这就像两个神秘的黑色盒子,不用费劲管它们的内部运作,就会定期地稳定产出套在铁皮里的军队参与远征……”
“所以你同意去冉丹看一眼了,莫尔斯。”佩图拉博总结道,“感谢你。”
莫尔斯没说完的话被噎回嗓子中。他盯着这名他见证了几乎整个成长历程的基因原体,不明白自己是否在哪个环节出了错误,以至于让一向务实可靠的钢铁勇士军团之主,也学会了和他对着干。
他尽量避免脸上出现足以被称之为褒奖的笑容,面无表情地说:“我就不问你从何得出这一结论了。给我几分钟,等人过来拿这边做好的报告。等会儿见,佩图拉博。”
佩图拉博没有离开,相反地,他继续坐在他的长椅上,双手叠在腿间,上身微微前倾,面露犹豫。
“还有什么事情?”
“这是一个私人的问题,”铁之主稍微地压低了声音,“关于我的一名兄弟。”
他又迟疑了千分之一秒:“我想接下来的对话最好不要让别人,尤其是他本人知道。”
“嗯?”莫尔斯挑起眉毛,从袖子里掏出几个金色的符文扔在周围,符文迅速融入空气。无论用视觉、听觉还是其他感觉方式,都无法确切地感知到那种屏障的存在,但一种玄妙的笼罩感将两人所处的空间与外界达成了难以察觉的区分。
“说来听听。”他感兴趣地说。
佩图拉博正要开口,忽而注意到在灌木和树苗的掩映中,出现了一个人类帝国女性文员。就在这片被划分切割的区域之外,凡人视力可以触及的范围内,她路径明确的脚步突然终止,脸上浮现出一阵迷茫,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来到沉风平台。
他收回眼神:“我想再确认一件事,莫尔斯,你的确不是在人类社会中长大的,对吗?你之前提到过,我想你是认真的?”
“对。”工匠回答,“我不觉得这是什么奇怪的事。你的兄弟之中,有两个人有相近的出身。所以呢?”
佩图拉博叹了一口气,“所以,我想问一问,我该怎么确定莱昂·艾尔庄森平时都在思考什么?就在刚才,荷鲁斯和他就指挥权的问题产生了一点微小的——讨论,通常情况下,我会认为一个有意指出荷鲁斯正在独揽统帅之责的人,会对荷鲁斯心怀不满。但……”
准确而礼貌地描述这件事情正在对铁之主的词汇库做出严峻的挑战,他皱眉,继续说。
“放到帝皇长子身上,我甚至无法确定,他是否真的明白荷鲁斯发言的潜在逻辑——因此,我想知道,在森林之子回归人类社会的历程中,一个较为初期的阶段里,他的思维模式究竟和普遍意义上的社会化人类,有大致多高的相似性?”
莫尔斯举起羊皮卷,挡了一会儿脸,然后放下。
“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他停了停,还是没忍住笑了起来,“毕竟我当年还是个凡人,而莱昂·艾尔庄森首先是个基因原体。我只能说,也许他比他表现的更加聪明,也更加简单。”
他继续说:“反正我们现在知道的唯一一条有效信息,就是不能在他面前提起黎曼·鲁斯,不是吗?这至少能说明他很有些自尊。”
“好吧,”佩图拉博思考着说,不得不接受这令人苦恼的现实。他只能相信,帝皇所塑造的战争工具,不会因为不够理解人心,就无法发挥他的战略头脑和战术规划能力。
铁之主站起身,身高越过精心布置的花房与一道道由专门的园丁打理的雪白围墙,世界在他脚下放缩。
在皇宫顶层,放眼望去,宫殿和堡垒交相辉映,尖塔与拱门鳞次栉比,群英广场、逆光塔、御前堡垒、英雄之塔……金银交织的恢弘世界尽收眼底。罗格·多恩与无数帝国工匠将他们的心血倾注在此,造就了这位于世界之巅的光明冠冕。
这就是人类帝皇目中所见的圣所,整个银河数以万亿计的朝圣者心中最终的梦想。
佩图拉博闭了一下眼睛,说道:“等会儿见,莫尔斯。这一个我就先去大图书馆转转。”
“也许我应该提醒一下,马格努斯其实人在冷厅。”莫尔斯说,“我等等就出发。”
他转了一下手腕,收回布置的符文,提高音量,呼唤先前受到咒言干扰,正在原地迷路的可怜文员:“莉莲·蔡司,我在这边。”
——
腐朽的尘埃在大门打开的那一刻扑面而来,又随着气流渐渐的平息,无声地飘浮在空气中,缓慢而寂静地向下方沉降,为此地密封的环境再度蒙上一层致密的灰尘之纱。白昼的亮光被无人清理的玻璃窗面阻拦,转化为无力的弱光,昏昏沉沉地与整个破败的厅室合为一体。
一切都在一种干枯的、灰黑的阴冷气氛中凝固,即使是贵为人类种族典范的基因原体踏入此地,也难以改变既定的环境氛围。
洛嘉·奥瑞利安对环境因素视若无睹。他平静地走进医疗室,暂时停止呼吸,以免此地存在不宜吸入的气体,以及阻止此地可怕的气味进一步被身体感知。
影月苍狼数个月前进行过的若干次解剖实验已经证明,身处死尸周围不会导致变节突然降临,而拍摄照片的暗黑天使之中也没有出现异常。否则,即使他们并非常人,荷鲁斯也一定会反复劝告他们全甲前来。
一排排腐败多时的死尸被浸满外渗液体的僵硬白布覆盖,躺在病床上。金肤的原体目不斜视,径直前去寻找佩图拉博在复仇之魂号的战略室中指出的问题。尽管这些死者的形象与人类一致,但它们无法勾起怀真言者的任何恻隐之心,哪怕只是一个瞬间。
事实上,继续思考这些东西和人类的共性,会令奥瑞利安心生愤怒。这些异形正在亵渎神圣的帝皇赐予人类的形象,篡改每一个人类自降生以来应有的位置和身份。他不能接受它的发生。
他弯下腰,检视着佩图拉博发现异常的那条露在白布之外的手臂。穆里斯坦教团的创办有他的支持,他了解如何诊治人类,也了解人类的身体构造。因此,他对他的发现感到困惑。
“很抱歉,我没有发现异常,”洛嘉直起身,态度礼貌地告诉佩图拉博和莫尔斯。
他的另外两名兄弟正在做战略部署,没有一同前来。而对于佩图拉博和莫尔斯,前者是他的兄弟,后者是主在地上行走时的同行者,他对两人都心怀敬重。
“也许我们来晚了。”佩图拉博说,观察着那具死尸,“神经系统的腐烂程度已经追上其他的部分,但我们仅仅迟来了几个小时。”
铁之主转头看向莫尔斯。自黑袍工匠踏入此地之后,洛嘉发现莫尔斯一直有些心不在焉。他觉得对方应该有所发现。
“恕我冒昧,你可有某种奇迹之法,莫尔斯?”洛嘉问,接着补充,“我可以用你的名字称呼你吗?”
工匠缓慢地点了点头,漆黑的双眼与他对视。金色的光芒顺着他的衣袖,像水流一样划过,消失在黑袍的褶皱之间。
他来到尸体旁边,蹲下,从空气中掏出一个透明的玻璃罐,以及一把手术刀,开始从死者身上切割组织。
“你可能会觉得失望,基因原体。我大概给不出一个准确的答案。”莫尔斯说,“实不相瞒,听见你们提到神经系统,我一开始的打算比较简单,那就是直接通过神经和大脑,读一读他们生前的记忆。”
“不要问我是怎么做的,或者什么时候,但我已经完成了这方面的尝试。很遗憾,我没有读到对应的记忆。或者说,我没有读到任何记忆。”
一块腐烂的血肉掉进玻璃瓶中,他接着切割尸体的骨头。
“我认为这也许是这些组织的破坏程度过于严重的原因,所以我放弃最方便的方法,改变思路,决定找一找他们的灵魂。”
说到这里,他暂时停下,封死玻璃罐的盖子,将手术刀向空中一抛。金属的刀片在空中熔化,滴落在地面上。
“也没有成功吗?”洛嘉问。
“这次倒是成功了,”莫尔斯站起来,减少他与基因原体之间的身高差距,“并且成功得相当容易——他们的意识残留就在这些身体上,根本没有离开。一个都没有。”
“灵魂中也没有记忆?”佩图拉博说,他不懂这方面的知识,但听莫尔斯的语气,以及他自己多年以来遇到过的一些类似事件,他推测这并不正常。
莫尔斯笑了。“不仅没有记忆,那里什么都没有。”他说,“没有意志,没有情感。简直是天生和亚空间对着干。”
“这是冉丹的保密机制吗?”佩图拉博立刻展开联想,“防止有人通过解剖,窥探它们的秘密?”
“如果是这样,我看起来可能会更不意外一些。”工匠说,没有马上解释。
他令手中的玻璃罐飘起,在空中旋转。
“在那之后,我就用了第三个寻找过去的方法,好在这一次终于有所收获,不然我恐怕无地自容。过来一些,原体们。放松心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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