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晨光开始照耀地面的时刻,莫尔斯照常从假寐中苏醒——通常是在某棵不为人知的枯木根部,或者沙地深处的一处平地,他并不在乎自己这一副咒言躯壳躺在哪儿。
他穿过高辐射浓度的黄沙。远处,伫立的岩壁在时间以及任何其他因素的侵蚀下变得坑坑洼洼。有毒的红雾堆积在地表,像一块血色的纱布。
不同于巴巴鲁斯由巫术霸主的恶毒诅咒和星球的自然气候造就的昏黄毒雾,巴尔的红雾诞生自一场这片土地上曾降临的古老争端。
曾经的人类内战之中,黑暗科技的放射性武器人为地变更了巴尔以及其两颗卫星的气候环境。
而那些辐射浓度过高的、无人居住的巴尔旧城,正是记录人类过往血腥历史的半死证明。
就在这些岩壁的上方,趴着一些俯视他的人,拿着难以说是先进抑或原始的望远镜,遥遥地观察他的行踪。
在莫尔斯开始活动于巴尔的集市之后,城区内的长老就关注起他的动向。
又来了另一个预言者吗,他们质疑着,在他们某种奇异的既成刻板印象里,能做出准确预言的人,似乎只能是身高能顶破房顶的天使,以及天使的天使兄弟。
对于莫尔斯而言,这其实是一件有趣的事。
莫尔斯现今所穿的厚重白袍在风沙中裹着他的腿。这身衣服还是数十年前在普洛斯佩罗流行的样式,除了额外附有挡风的灰白头巾。
在这套衣装之下,莫尔斯唯一能为人所见的部分,只有面巾与头巾间留出的一道狭缝,以及狭缝中可见的黑色双眼。
他一向清楚什么样的形象符合人类思想之中的先知与天启者——从天而降、大大方方地展露超凡面容的光辉圣子,抑或是没有来路、沉默寡言、极尽神秘的神圣老头。
莫尔斯悠然地进入城邦的范围,穿过城门,路过饲养动物的围栏,在蜿蜒的小径中转弯,进入集市的边缘,将一块毛毯扔在遮盖辐射与炽烈阳光的金属板下。
他照常随意地坐下,从袖管里摸出一盒牌,扔在他身旁的毯子上,让牌的背面所印的相近花纹散漫地排开,便垂下头,继续坐着睡他的觉。
最先来到集市的是巴卫二上的卖水人。
他们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仅仅露出一张或半张脸孔,推着板车,车里一个个装水的陶壶在车轮不平稳的行进中相互碰撞。这是巴卫二上相当贵重的贸易物资,一向是紧俏的好东西。
板车的车头则多半挂着一两支相互碰撞的辐射浓度计数器,咔哒咔哒地响个不停。
不久后,路边支起更多的摊位,贩卖一些烤饼、成衣和把玩所用的小陶土玩具。
往常的时日里,不论是摊位还是行人,数量都不会太多,而这已经是圣吉列斯降临后的成果。
但最近不一样。很不一样。他们来得更早,更多,远远超过了平时来集市参与贸易的人数,年龄层次也更加丰富。大人们带上家中不只一个小孩来到这里,这显然超出了帮工所需的范畴。
终于,第一个人在莫尔斯身前的沙地中坐下,神思不属,精神飘忽。
他盯着一动不动的“受启示者”,在坐下后就变得不知所措,就像这已经用完了他的全部勇气。
访客咽了咽口水,试探着说:“占卜师,我该……”
“拿吧。”包裹在厚重白布中的占卜师说,他的嗓音低沉而沙哑,仿佛由磨砂的铁石交击而出,几乎难以听清。
这样一道声音,想必是由某个苍老而睿智的人发出,面孔上也许同样烙印着宛如数十年岁月侵蚀般的皱褶与伤疤,比传言中的高山或深入巴尔之底的裂谷更为悠久,也更令人畏缩。
占卜师短暂的话音令访客霎时间感受到一阵贯穿性的恐惧,在这一刻,他所直视的似乎不再是一名远道而来的占卜者,而是某种更加空洞的回响,等待着吞噬任何人的灵魂。
他呆愣在原地,直到占卜师第二次耐心地重复他的话:“拿。”
访客立刻从地上的纸牌里拾起一张。在一个凡人不可见的瞬间里,那张卡牌的正面似乎是一片空白,重新再看,卡牌上分明画着浓墨重彩的图案。
那是一副复杂的错乱拼图,背景似是一片黄沙中的城邦,但牌面经过了数道散乱划痕的切割,又重新以错误的方式粗暴地进行组合,糅合成一团停滞的景象。
“破碎世界。正位。”占卜师漆黑的双眼穿透塔罗牌的背面,准确地念出牌面的名字。
占卜师重新低下头,含混而冷漠地低语,带着浓重的口音。“一个人死。一个人生。”
访客潸然泪下,塔罗牌从手中掉落,显然是领悟了这条简练解卦中的内涵。他狼狈地沿着集市中央的道路,跌跌撞撞地缓步离开。
第一名客人没有支付任何报酬,而不论他得到了一个怎样的结果,他的反应已经足以说明占卜的有效性。
很快,第二个人在占卜师面前蹲下,自觉地捡起一张牌。在他将牌面翻到正面之前,占卜师裹着白色纱布的手忽而钳制住他的手腕。
“放下。”一道雷霆在第二个人耳边炸响。他吓得手指颤抖,卡牌从指间掉落。
占卜师审视他如同审视沙石构成的山岩,他不需要再多说任何一个字,第二个人立刻明白,对方已经得知他是由巴尔的长老议会派来的下属。
一股黑暗的冰冷顺着占卜师的手攀上他的手腕,像一道冰冷的铁索,缓缓将他绞紧。
他唇舌堵塞,嘴里只能挤出一声窒息般的气音,可怜的思维回路给他的唯一答案,就是从口袋里立刻掏出所有的值钱货——具体而言,那是他携带的三枚银币,呈递给占卜师:“我很抱歉,大……大师……”
在他这样做之后,占卜师放开了他,那种冰冷的触觉仍然缠绕在他的手臂上。第二个人迅速起身逃走。
占卜师捡起黄沙中的银币,随手一抛,正巧落进周围愈来愈多的围观者中,正犹豫着是否要上前的那人手中。
那个人愣在原地,旋即变得欣喜万分,脸上的忧虑一扫而空。他向占卜师深深地鞠躬,然后快步离开集市,显然是要去做他原本预备进行,却受限于钱财而难以达成的事物。
在第三个人离开后,占卜师从沙地里捡起第二个人遗留的塔罗牌,翻到正面。
一扇由纯银雕刻而成的华丽门扉,耸立在漆黑的背景之内,仿佛跨越银门便可象征命运的变转。
“银之门。”占卜师低语,一组简单的词汇,飘荡在将散未散的红雾之中,在方才发生的事情的衬托之下,额外多出一种难言的神异。
人群悄然地涌动,即使在最近几次,来到集市的人都已经听闻这名占卜师的奇异之处,亲眼目睹塔罗卜算的效果,以及占卜师测定命运的能力,仍然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震撼。
命运。这一词汇对于生长在不同环境,曾历经不同程度的波澜的人眼中,往往包含着不同的寓意。
有些时候,它遭到悲观者的追寻和追捧,在更多的时间里,它是用于讽刺生命历程的语言道具,运用在慨叹和嘲弄的句式之中,并不被真正地相信。
然而,当预言真实地发生在一个人的身边,以玄而又玄的形式,仿若掀动现实的幕帘时,纵然此人再自诩理智,也难免心中泛起圈圈涟漪。
如此,在持续数万年的人类社会之中,一名未被拆穿的远见者身旁,似乎从未缺少过追随者的存在。
至少,当圣吉列斯从巴尔人为他所建设的、位于较高地点的圆塔上展翼滑行,在人潮熙熙攘攘的集市边轻盈落地时,他所见的便是这样一番景象。
只需一眼,他就能认出他的人民眼中涌动的慑服与向往。
毕竟,当圣吉列斯从他的保育舱中爬出,双翼仍然羸弱的日子里,巴尔人几乎是在用同一种眼神,看待那个形似变种人,却天生带有光环般璀璨魅力的独特孩童。
信仰。圣吉列斯在心中叹息。它的诞生如此简单——需要一座偶像用于寄托精神的人,自然会在任何一个巧合的时机,将自己的信仰交付于人。
大天使刚刚落地,他的高大身影就立刻获得了在场大部分人的注意。他的子民纷纷向前靠拢,欣喜地迎接他,又不敢靠得太近,以免偶然冒犯了降临在此的天使的光辉。
“圣吉列斯大人,”他们虔诚地低声呼唤,圣吉列斯无奈地微笑回应,在簇拥之中,走向占卜师所在的方位。
与此同时,圣吉列斯的疑虑愈发地加强。那究竟是谁?在大远征的这一个时间节点,恰巧带着启示般的能力,抵达了他的星球?
若他就是……
“不是。”占卜师用当地的语言平淡地说,仿佛看透了他的内心。大天使倏然一惊,在占卜师面前停步。
“远道而来的客人,”圣吉列斯话音如同和风,吹拂着静止的空气。随着时间的流逝,清晨的红雾也已濒临散尽,此时由天使的双翼轻轻一扇,便完全地消散而去。“巴尔从未见过你,请问你从何来此呢?”
“距离太阳系的核心,约有十四个光行走的月份之地,有一颗专注于卜算和预言的星球。”占卜师的口音变得更加浓重,“以实玛的一切文化都根植于对神圣之物的信仰,以及对预言的深度剖析。”
占卜师少言寡语的习惯众所周知,而这是占卜师第一次在巴卫二上介绍自己的身份。
围观者无不聚集起全部的注意力,一半分给对俊美的天使的欣赏,一般则用于聆听受启示者的金玉之言。
“他们使用掌纹、手相、数算、掷箭,乃至毛皮、脏器、圣髑之骨骼,来推算关于未来的启迪。很多时候,他们的预测结果精准得令一般人难以理解,而他们的技术亦在旧夜之中,稳定地向着一个独特的方向,达成了少有的前进。”
圣吉列斯心中的疑虑愈发膨胀,如一朵漂浮的轻云,不断有更多的水汽拢进其中。
“那就是你的来处吗,客人?”天使温和地问,“听起来与巴尔相隔真是遥远啊。”
“并非,天使。”占卜师说出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
“哦,可你是那样的精通占卜,”天使感叹,“难道你来自一颗更善于预知未来的行星吗?”
“我不会占卜。”白袍人说。
他的话音落在群众之中,就像石片扔进巴尔稀有的水泊,打出一片交错的波纹。
这不可能。有人说。也许是启示。有些琐碎的声音讨论着。或者纯净血液带给他的未来片段。受启示者。
圣吉列斯眯起眼睛,睫毛压出一片阴影。
“呵……你不会吗?”
一道庞大的黑影从白袍人身后静静地出现,没人明白这数米高的巨人是如何潜行至所有人的视野盲区的,但当他们发现这是传言中的午夜天使时,疑虑自然转瞬即逝。
这毕竟是他们敬爱的血天使的血亲。
“我真的不会。”白袍人一改迟缓的动作,利落地从地毯上站起。
他的头巾从头上滑落,露出一张年轻的脸孔,半长的黑发蓬乱地卷曲,黑色双眼镶嵌在一张线条锐利的脸颊中,从任何角度看来,都与先前占卜师能带给人们的印象大相违背。
地上的纸牌纷纷凭空飘起,在他摊开的两手之间全数展开,纸牌正面朝外,令所有人都看清这是一叠空白的牌面。
他的举止带来了大量惊诧的反响,包括但不限于窃窃私语、脚步的移动和转动的头。
“喔。”天使词穷于此,一时不知他该说什么。
“灵能把戏。”科兹大步穿过人群,走到圣吉列斯身旁,“窥探心智的技巧。”
“再结合一点模糊的措辞,不含明确谎言的真挚暗示,以及出色的观察力。”
白袍人微笑着,双掌合拢,纸牌也一并合在手中,被收回袖口之内。
“当然,还有连续一周天不亮就起床赶路的勤奋。我甚至不需要说出我是谁,而这就是创造圣像的实用技巧,就连你的长老们都几乎相信了,对吧?”
“你是……”圣吉列斯后退一步。
“莫尔斯,”白袍人说,当他说出自己的名字后,他身上的厚重白袍也被重新染色,如同浸入了浓墨一般,变得一片漆黑。“我觉得伱听说过我。既然康拉德都在你身边了。”
“康拉德的确提起过你,”天使说,有些被耍弄的恼火,但更多是匪夷所思的无奈,“帝皇的朋友,这真是一次有趣的初见。”
圣吉列斯向集市中的人们轻轻点头,他的子民立刻顺从地离开了这片区域,卖水人甚至将他们的板车也忘在了原地。
“有趣就好,”莫尔斯耸了耸肩,“在帝皇那各有特色的子嗣之中,唯有你是一枚最为典型的天生圣像。因此,我很好奇你的人民对你的崇敬,究竟是基因原体的天赋,还是源自他们自身对于宗教的需求。如今看来,两者皆有。”
他侧了侧头:“我冒犯你了吗,圣吉列斯?”
“我不会说没有。”圣吉列斯叹了口气。
“那就好。”莫尔斯笑了,“我很高兴能给你带来深刻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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