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帝皇不是唯一一名收到参观大名鼎鼎的钢铁勇士纪念馆的邀请函之人。
当人类之主的金靴落在奥林匹亚大纪念馆之外,用真正的动物皮毛染色后铺成的柔软深红地毯上时,好几个聚在门口的阿斯塔特都被这位银河的主宰吓得热泪盈眶。
这些身经百战、从头顶到脚底上平均存在二十道疤的出色战士,只需要把他们的原体往他们眼前一塞,他们个个都会在初见其基因之父时大脑一片空空荡荡。
帝皇就更不用说,如果初见帝皇者的脑子里没有被帝皇的金光塞满长达三十秒往上,那大概就是帝皇的灵能光环开得太大,以至于令他们没挺过三十秒就晕倒了。
罗格·多恩跟在帝皇后面抵达纪念馆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场景。他按照习惯,对帝皇造成的风波进行无视,走到人类之主面前问好。
帝皇擅长用较小的代价,换来他人的心悦诚服,而神性的光环就是一个例子——这句话是阿尔法瑞斯说的,或者欧米冈。罗格·多恩不敢断言他上次返回泰拉时,遇到的究竟是哪一个。
“罗格·多恩,”帝皇呼唤了他的名字,同样是在上一次返回泰拉时,帝皇的眼睛里停留着悲伤。他总是如此,在征服银河的同时,也接受曾经发生在有人类生存之地的种种不幸,今日依然他治下持续进行这一事实。
不过这一刻,罗格·多恩感受不到那些低落的情绪。
也许是奥林匹亚的山间清风令帝皇感到心灵舒畅,就像罗格知道一个人在因威特的室外独自被冰风吹上三小时后,不论如何都不再有能力沉湎于哀恸之中一样。
“父亲,”多恩点头,用一个简洁的方式表达了他的回应。
“这是你首次来此?”帝皇问。他只是在闲谈,而人类之主竟然还具有闲谈这一项独特的功能。
“若干年前,佩图拉博就邀请过我,”多恩诚实地回答,“然而一直到近日,我才真正有机会来此参观。”
“我真是伤心难忍,帝国的黄金拳头,”声音似乎并不是从一个水平的方向传来。
很快,康拉德·科兹从位于另一侧街道的一处阴影中飘然滑落,悄然地落在帝皇身边,他的落地缓冲恰恰构成了一次对帝皇的躬身敬礼。“‘若干年前’,听听你的话,我可是在一个月前,才终于获得了佩图拉博兄弟的邀请,比你晚上太多了,唉……”
他直起腰,一串皮革小包在他腰间互相拍打:“向您致敬,帝皇。”
罗格·多恩不想多说什么。他也不会和每一个人都乐此不疲地互相抓言语里的漏洞。
这一次,替罗格·多恩说话的是福格瑞姆,紫衣凤凰戴着一对长至手肘的白底绣紫金纹手套,新烫的蓬松卷发在一半的雪白脸颊上投射了大范围的精美阴影,掩藏在阴影中的,是半张精雕细琢的银色假面。
他身边只带了他步伐僵硬、脸色还未从重伤苍白中恢复的首席剑术大师阿库尔杜纳,其他未受损害、光彩照人的子嗣,比如凯索伦、艾多隆、卢修斯等人,反倒是一个也未见到。
“父亲,”福格瑞姆先是向帝皇问好,然后笑着刺了康拉德一句:“康拉德,你和佩图拉博才认识一个月,他就邀请你来他心爱的母星了,这份速度可算是没有第二个例子。”
康拉德的笑容中写满一种烦人的洋洋得意,就连常常被认为过于骄傲的帝皇之子,也不会有这样典型的表情。
在这之后,第八军团的一名连长才按照正常的行走路径,从路面上出现,急忙跟到自己的基因之父身边。康拉德·科兹顺手拍了拍刚刚把动力甲涂成蓝底闪电纹的战士的肩膀,无形地阻止了他的行礼。
在他腰间,一把刻画着银色骷髅的爆弹枪明显经过了无数次精心的保养,被棕色皮带和扣环固定。这把原体亲自赠送的武器,是战士身上最为醒目的装点——考虑到他其实只带了这一把可被称之为装饰品的器械。
在他们互相之间说出更多对大远征没有一丝一毫促进意义的话之前,一名钢铁勇士终于赶到他们身边,尊敬地向帝国的高层们表达他的敬意。
“纪念馆的大门已经敞开,”他并非善于将外交的辞令通过巧妙的舌头雕琢出一朵花的人,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几乎写满了这一点,“我是第十一大营的营长巴拉巴斯·丹提欧克,请允许我来带领你们参观奥林匹亚纪念馆。佩图拉博大人正在与提前抵达的其他几名基因原体大人一起游览纪念馆。”
“好。”帝皇说。
“听从您的指示,帝皇。”丹提欧克向着雕刻成具有奥林匹亚本地风情的花岗岩大门抬起一条手臂。这看起来像是在以往的外交任务中,从那些给他开门的侍者身上学来的动作。
“在这之前,可否稍等片刻,营长?”福格瑞姆问,眼角的余光里扫到那道熟悉的身影,“哦,费鲁斯来了。”
费鲁斯·马努斯走到福格瑞姆身边,向帝皇问好。他独自前来,没有氏族陪同。
这就是一次邀请太多人的必然后果,总有人先到或后到。
人类之主的目光缓缓掠过在他面前站立的数名子嗣,用视线描绘他们的轮廓。“走吧,”他说。
“钢铁勇士纪念馆,最初建立于30,奥林匹亚行星首都洛科斯,是第四军团钢铁勇士用于收藏值得被纪念的重要物品的军团文化精神核心。数十年来,首个纪念馆已经历多次重修与扩建,用于满足日益增长的储存与展览需求……”
这其实也是巴拉巴斯·丹提欧克首次真正进入奥林匹亚大纪念馆的内部。这份殊荣怎么会突然降临到他的头顶上,丹提欧克自己也不得而知。
走在高大的斜顶之下,阳光穿过精心设计的玻璃板,以最佳的折射角度,为柜中的藏品镀上自然的光线。
这儿早就不仅仅是专门用于摆放雕像的场馆,在这里,存放着钢铁勇士战斗至今的证明,不论是光荣的胜利还是遗憾的失败,是值得赞颂和学习的典范,还是每逢回想便令人彻夜难眠的苦痛。
而帝皇看见了这些证明。丹提欧克突然意识到这一点。
帝皇正看着钢铁勇士为大远征之梦而付出的一切。
丹提欧克背诵着临场弄来的文稿,为这些真正的巨人们愿意稍微慢下脚步等他跟上而舒了一口气。
在适应了这份突如其来的讲解工作后,他渐渐开始加入一些个人的理解。他的确没有来过这儿,但这里的许多东西,他要么真正地感到熟悉,要么就是在他过往的经验中,了解过类似的内容。
他介绍着已经在历年技术开发中退役的第一批早期装备,谈起这些未经优化的设计在具体的战斗过程中,曾经创造出哪些间接导致战士们被雕进雕塑厅的小麻烦,哪些不可避免的致命事故又造成了何等的破坏。
他描述一个失控的驱动引擎模型的故事,当时,爆炸的等离子引发的连锁反应是如何仿佛太阳耀斑一样,一次性摧毁了半条巡洋舰的装甲板,让截面直接危险地暴露在布满碎屑与漂浮物的太空之中。
接着,还有穿透地壳的内层隧道网,由一名石匠俱乐部成员大胆设计,附近的机械教配合完成,布置在一片地表环境普遍极其恶劣的行星带,为当地的住民提供横穿地幔,从星球的一端径直穿梭至另一端的奇迹之径。
这一系列设计图纸中较为完好、且字迹最好看的一版被佩图拉博保留,放置在大纪念馆之中。
半神们比丹提欧克所预期的更加容易亲近。
丹提欧克注意到帝皇与基因原体们的确对佩图拉博收集的展品感到心怀兴趣。
帝皇的脚步时而适时地驻足,科兹与福格瑞姆在一唱一和与针锋相对之间来回往返,费鲁斯有选择性地让部分展品将他的注意力从他身边的原体身上引走……罗格·多恩则是唯一一个甚至能补充丹提欧克没有提到的相关背景故事之人。
他们的观赏不是礼节性的伪装,丹提欧克与荣有焉。
在帝国上下,但凡对基因原体有一丝了解之人,都知道这些天生的半神超人是多么与众不同。
丹提欧克则在心中认为,他们的思绪尤其敏捷,拜敏锐的大脑与思维能力所赐,虽然表面不显,但情感同样高倍地丰富于人类。
他们拥有着另一种异类的心智,基于人类而生,却无疑存在着一种细微却尖锐的区别。也许原体之于阿斯塔特,正如阿斯塔特之于凡人。
不过,当他们对丹提欧克的讲述表现出他们的好奇,像真正的兄弟与家庭一样分享着他们的惊叹和感想,以及——好吧,主要是这一点,当他们为此对钢铁勇士表达出尊敬和赏识之时,这一切就不再重要。
即使是不希求荣誉和认可之人,也不会拒绝自己为理想所作的实践得到纪念。
据说努凯里亚的高山疗养院厅堂正对正门之处,就悬挂着一幅第十二原体安格隆拥抱着他的角斗士同伴们留下的第一张合影。
穿过回廊,途径一些大型的陈列摆设与壁画,为了设计美感而隐藏在墙壁的纹路之中的又一扇门,在丹提欧克停留并验证了身份权限后,自动恭敬地为访客们开启。
“这里是雕塑厅,也是纪念馆最初建造完成的一部分,”丹提欧克一边说,一边请贵宾们走在前方。
门扉打开后,丹提欧克一眼就看见大厅另一端的几名巨人。
他的基因原体佩图拉博本人也在这儿,带着更早到达的兄弟们,介绍一座座英雄塑像的故事。
数十年来,立下战功的钢铁勇士绝不是少数,出彩到足以将个人形象放进奥林匹亚大纪念馆中的,也总是时不时就出现几名。
丹提欧克自己都有一座雕塑,并且就位于大纪念馆雕塑厅相对靠近中间的位置,雕塑中的他摆出一副正在辩论的模样:那是他决定建立阿哥拉集市的那一天。
为此,丹提欧克曾经拜托负责在大纪念馆轮值的兄弟,给他的雕塑拍过一张相片,用于私人留念。
当然,反面典型也在钢铁勇士整体战士庞大基数的前提下,不可避免地、逐年地缓慢增加。
比如离门口不远的那一位,在他手下,通讯系列的信号遭到了敌人的破译,但由于他本身发送信息时就拿错了参考资料,手边摊着过时的密语本,他们的敌人自然没能得到理想的战果。
不论如何,那名战士还是凭借着他传奇般的疏忽,获得了进入大纪念馆的资格。
与之相对的是当时听令的掷弹兵执行小队队长,判断出这份命令绝对存在问题,于是顶着压力二次向指挥部要求确认信息。他挽救了一支百人队的生命。
丹提欧克知道自己今日的讲解职责已经结束,就向几名巨人行礼,福格瑞姆笑着与他告别,顺便嘱托他照看一下艰难行走的阿库尔杜纳。
一个眨眼的时间之内,康拉德·科兹就有如潜入阴影一般,轻快而迅速地一路飘到佩图拉博身旁,在佩图拉博转身时露出一个友好的微笑,对铁之主维护面部表情稳定的能力造成了一定的挑战。
“佩图拉博,”科兹拉长了话语的尾音,“你的战士们设计的雕塑水平,可是有些上下的参差啊。”
只需看着科兹苍白的细长手指所指向的内容,就知道他是故意试图创造矛盾。因为他指着的那一组塑像,是佩图拉博本人亲自设计的。
“人皆有不同。”帝皇也许是觉得他该说点什么,不论如何,可解读角度丰富的话语,有些时候会带来正面效用,有些时候则只会令人困惑。
“如果你不知道说什么,又何必要开口呢,帝皇?”莫尔斯耸了耸肩,低声说了一句。他确实也在这儿,就是他的身高让他变得不太显眼。
“这一分区的塑像,全部由我亲手设计。”佩图拉博干脆坦白了这一点,即使他觉得在场这一大堆原体之中,应该没有谁感受不到其中细微的差距。
理论上,他们的感官和思维能力能够帮他们觉察出百倍于常人的细节,以及从中推导所得的结论。
“伱对其中哪一座塑像有个人见解,侯爵大人?”他强调了科兹那完全是自诩得来的爵位,借此暗示另一个阴影深处的种族那自认为在银河之内没有敌手的艺术造诣。
几名基因原体纷纷看向他,罗格·多恩依然用那张顽石的冷脸对着他,而伏尔甘送来一个温和的点头。
火龙之主是唯一一位对他表示支持的兄弟,何等令人伤心。
科兹眯起眼睛,一个塑像接着一个塑像地依次看去。
雕塑厅的展品,似乎也是对佩图拉博个人艺术理念的发展历程的一种显现。
在这一排的二十余件塑像作品中,呈现出一种由相对的粗糙发展为严格的精细与全面,再渐渐地开始着重于对重点特征的突出,强调对观众视线的引导与强调,从而最快地把握雕塑的整体特征和内藏情感的特质。
他简直能从这些塑像上,看见佩图拉博绘制设计图纸时的面部表情。而在这之前,他总觉得佩图拉博会是收敛情感阐述的那一类艺术工作者。
科兹停在最靠边的那一座塑像之前,饶有兴致地抿了一下嘴。
他先是打量着雕塑破墙而出的前半身,以及那栩栩如生的、震惊而不解的表情,再缓步绕到雕像后方,对着卡在另一边、绝望地挣扎的下半个身体,面露思考之色。
“这可能是你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作品之一,我的兄弟。”科兹捏着他的下巴,“请问这位不幸的小战士是何人?”
“现任第二大营营长,艾瑞克·安德森。”佩图拉博说,语气耐人寻味,“也是我为军团雕刻的第一件作品,他的故事就在塑像基座之上,我亲爱的兄弟。”
他顿了一下,补充道:“能获得大家深刻的印象,我相信安德森一定会感到万分自豪。”
科兹舔了舔嘴唇,夸张地俯身,眼神扫过底座上的高哥特语,在基因原体们与帝皇的环绕之中,清晰地将其念出。
“一半在一边……一半在另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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