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战士与猎犬

  弗里克斯是最早在钢铁晨星号将要停靠的太空港口集合的战士之一,准确地说,他在名单被宣读完毕的那一刻,就转头一路往指定的载具停留方位前进。

  有一些无所留恋的战斗兄弟与他同行,比如此次任务中唯一被抽中的战争铁匠比尔·佩兰。这位优秀的海战指挥官是钢铁勇士中的异类,有时在遥望星海时会表现出少许和他人不同的忧郁愁思,兄弟们打趣说他一定在私底下写了本战争诗集。不论如何,他这次返回泰拉时什么都没有携带。

  运输车在满员后将他们送到港口等候,而令弗里克斯乃至所有第一批抵达的战士们无比惊喜的是,佩图拉博就在港口的平台中,摘下头盔抱在手中,独自一人在高空呼啸而过的风中,静候他们的到来。

  “你们来了。”佩图拉博说,仿佛突然从沉思中惊醒,复杂而庞大的思维刚刚从无限远的方位回归努凯里亚的现实。

  外人一定会认为此时铁之主严厉如雕刻的面部线条象征着某种爆发前的冷酷,然而钢铁勇士知道,基因之父实际上对子民抱有的宽容和容忍是惊人的。

  迄今为止,他的愤怒只在对敌人的作战中获得过完全的展现,而子嗣中的犯错者则更多得到的是转眼即逝的失望——即使冰冷的失望远比愤怒的咆哮更加伤人。

  “你们来的真早。没有什么需要携带的?”佩图拉博问,允许这群身穿铁甲的子嗣团团围在他身边。

  大家纷纷摇头。弗里克斯则是想到声称近日要住在图书馆中谢绝访客的阿里曼。他回顾自己与好友的最后一次对话,觉得效果其实还不错,遂没有再纠结。

  佩图拉博缓慢地呼吸着,头上的线缆温顺地反射银光。

  “你的诗集不需要带吗,比尔?”他从战争铁匠问起,而他的话证实了战士中间的传言。

  弗里克斯看向这位绰号“好船长”的兄弟,在空气中捕捉到动力甲锁定的声音。他可以想象在场的三十几个兄弟里有不少都偷偷地在心中笑起来。

  “不需要,父亲。”比尔·佩兰闷闷地说。“我……”

  “怎么了?”佩图拉博问。“这是你的爱好,你在考虑放弃它吗?”

  战争铁匠沉默了一秒。

  “不,父亲。我只是认为……”他有些迟疑,但对佩图拉博的信任让他在感到一股热流涌上耳朵的同时,说完了剩下的话:“这听起来像是新生活的开端,所以我应该写一本全新的诗集。”

  “那就好。”佩图拉博说,“否则我就要去问我的其他铁匠们是否在你分享诗歌的时候做出了不恰当的反应。”

  “我们是兄弟。”比尔说,声音放大了。

  “好,我会为你看着萨琴·洛伊有没有偷偷把你的诗集翻出来,在你们的集市上出版发行。鲍勃,你呢?不需要和你的队长告别?”

  “他一定会送我他的雕刻作品,”鲍勃说,仗着从此不用和小队长见面,言语格外坦率,“但他的技艺很差,我不想在秘密任务里几十年都在肩甲上挂着一个很丑的挂饰。”

  一些钢铁的头盔里传出阵阵笑声,佩图拉博冰块般的蓝色眼睛中同样闪过笑意。这些要离开远征队伍的战士看起来心情比他想象的要好,这也是他今日赶来提前等候的原因——他不确定钢铁勇士们到底如何看待这项秘密的任务。

  “你呢,”铁之主低着头,视线扫过人群。隔着一模一样的同系列铁甲一眼辨认出盔甲之内的战士身份可能是基因原体通用的天赋,也可能是佩图拉博个人的能力。“凯多莫·弗里克斯?不和那位阿扎克·阿里曼告别?”

  “他在进行研究。”弗里克斯诚实地说。“他下定决心时,没有人能找得到他。”

  “好吧,”佩图拉博沉吟着,还是问出了一个他担心的问题:“你是否会觉得,我的决定过于轻率,而你对着未知的任务心存疑虑?你们是否真的愿意接受这突然的指示?”

  这引起了弗里克斯的困惑。他没有理解基因之父话语中关切的担忧,他只能诚恳地表达自己的想法:“我愿意,父亲。”

  “即使你们对接下来的任务一无所知?”

  “我们知道我们将要为人类的复兴做出贡献。”弗里克斯说,“这是我需要知道的一切。”

  佩图拉博的疑问仍未得到解答,他知道弗里克斯不是在敷衍,但这不足以回答他的忧虑。接着,他的战争铁匠开口了。

  “我们是战士,父亲。”比尔以与多数钢铁勇士不同的柔和语气说,他的敏锐也许是这位诗人般的战士独有的天赋,“我们爱戴您,不仅因为您是我们的基因之父,军团之主。我们的爱戴和服从,出自我们相同的梦想。与身份、血脉、关系这些固定我们彼此位置的外在条件无关,我们爱着的是您本身。”

  ——

  “怎样?”莫尔斯说,摆弄着桌上的小小兵人“被孩子们弄得害羞了?”

  “没有。”泰拉的佩图拉博说,撕掉被画满乱七八糟速写的画纸,团成一团丢向纸篓,因为没有丢准而落到了外面。他伸长手臂捡起纸团,放到纸篓中。

  “这是你自己要去问的。”莫尔斯笑着说,“是你自己低估了你的战士们的决心。他们不是你治下的绝大多数公民,为了各自付出所能获得的回报,忍受一定程度的困难——事实上,这些战士根本就没觉得自己在忍受困难。他们内在的驱动力无比崇高而强大,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光荣伟业本身就受到阿斯塔特的追寻。”

  “他们为理想而远征。对他们而言,付出的机会本身就是回报。”

  “他们是战士。”佩图拉博重复了一遍。

  “我的铁之主啊。”莫尔斯拨了一下兵人背后的开关,“打了这么多年仗,你才看出来吗?”

  制作粗糙的兵人在机械动力的驱动下带着有些笨拙的气势自动地挥起剑。佩图拉博让小兵人走到自己手掌上,灵巧地拆开它的外壳,开始帮莫尔斯完善这个做得过分简单的机器小人。他受不了让这个涂着黄黑肩甲的小兵人继续到处乱摔了。

  “我早就看出来了。”佩图拉博说。“战争猎犬什么时候到努凯里亚?”

  “哦,你让那边的你抬头。”莫尔斯说。“钢铁晨星号已经启航,你也别继续在平台吹风,小心被空降舱砸中。”

  ——

  “你来了,卡恩。”杰格尔说,表情是卡恩从未见过的古怪。

  尽管这名久经沙场的连长用出了一名阿斯塔特能给出的全部自制力来维持表面上的镇静,他身上诸多肌肉群微妙的走向变化和身上因为情绪变动而分泌的肾上腺素等化学物质还是暴露了他的情绪。他看起来不像是刚刚见到自己的基因之父,反而像是从一场紧迫的战斗中堪堪逃生。

  更加难以理解的是,卡恩没有从他身上嗅闻到任何真正象征着危机临头的血腥气息。

  卡恩指向房门,连长向他点头。他们都知道自己的基因原体就在这室内等待,不同的是杰格尔刚刚从中走出,而卡恩将要进入。

  这是坚毅决心号停靠在努凯里亚轨道上的第三个小时,他们的基因原体在登上这艘庞大的舰船后,似乎决定在战争猎犬们为自己的原体建造的凯旋大厅内,按照顺序单独与他的军团指挥官们会面。

  这并非什么惊人的决定,但整艘战舰的确因为没有一个进入房间的连长——除了出来看门的杰格尔——重新走出而陷入了无声的寂静。往常因为阿斯塔特战士的喧哗和武器测试而吵闹的甲板与长廊纷纷陷入神秘的缄默。

  卡恩倾听着门后的声音。他在这扇门的后面同样只捕捉到一片奇异的寂静,就像一片唯有飞扬的尘埃仍在运动的大型战场,枪林弹雨皆已平息。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若是平时发生此事,卡恩兴许已经将警惕性提到最高,然而面对着眼前这扇平常的舱门,他却奇异地无法提起任何负面的警戒——他甚至在心中找不到一丝不安。

  在见到原体之前,卡恩已经将他的情感寄托在对方身上,甚至只要一想到他将要与基因之父相见,他的血液流速就开始加快。

  “这里……”卡恩向房门示意,用眼神询问杰格尔他为何表现得如此稀奇,他的眉毛和面部肌肉又为何仍然颤抖个不停。

  “做好准备,卡恩。”杰格尔说,嘴角抽搐了一下,“接受他。”

  “他是我们血脉的核心。”卡恩说,“他是我们应当追随的人。他为我们带来使命,而我们需要的只是服从。”

  杰格尔扭过脸,神情格外僵硬。卡恩注意到杰格尔今日为迎接原体所穿的蓝白色正式礼服上熠熠生辉的饰品已经消失不见,闪电的纹章倒是仍然在肩上作为战争功勋的象征。

  他想不到这是为什么,但他没有继续思考。显然这是原体的决定。

  卡恩最后向杰格尔点头,接着敲了敲门。

  他依然记得自己是在训练场中听到第六军团有幸寻得原体的消息,佩图拉博回到泰拉时他们则是在一颗蛮荒世界探寻未知的危机。他对平静下来的第九军团是如何描述他们亲眼所见的第四军团基因原体记忆犹新,每一条消息都让他对自己的原体的出现怀有更多的期待。

  自从他们在泰拉得知安格隆主动要求见到他们,卡恩的心就再无分毫平静。他们毫无耽搁地赶来,甚至暂时无视了舰船上的星语者们偶尔的异样表现。

  “进来。”他听见一道低沉的雷鸣仿佛在他耳边响起,敲击着与他心脏相连接的血管。

  他的牙齿因为激动而咬紧,完全地忽略了身后杰格尔所在处似乎传来的那一声极轻的笑声。

  门锁自动地解开,在他面前,一道幽深的台阶无声无息地延伸。卡恩毫无畏惧地向内走去,门在他背后重新闭合,将光线阻隔在外。黑暗与寂静一同包裹住他。

  台阶漫长而低矮,令不止一次来到这里的卡恩感受到一种奇异的陌生。

  卡恩开始觉得杰格尔也许玩了一个小小的吓唬人的把戏,他不知道这个幽默感不强的连长为何突然有了这份闲心。通常与危机紧密相关的漆黑视野全然没有影响卡恩的思维,事实上,他感到无从解释的温暖。而卡恩相信自己的战斗直觉。

  基尔、昆纳、安奇兹……他的兄弟们应当就在这里,和原体共处一厅,如此之久,悄然不语。他心生羡意。

  他的脚步平稳地前进,然后略微加快。

  基因原体。他想。

  他呼吸着,向前迈步,希望自己的礼服在运动中仍然保持平整。他从来不会穿这种束手束脚的衣服,不过和其他的兄弟们一样,卡恩由衷希望能给原体足够良好的初见印象。

  忽然间,仿佛有什么动静从黑暗中响起,紧接着一阵风声向他轰然涌来,卡恩条件反射地摸向背后,接着,他控制住自己的手,撤回那意图取出此时根本没有佩戴的战斧的动作。

  当一种温暖而宏大的触觉将他淹没,把他揽走,弄乱了他的礼服,让他刹那间失去了全部思考乃至呼吸的能力时,卡恩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软化了,滚烫的知觉震动着他的神经和皮肉,从心中喷薄而出的强烈情感将他的思绪搅成一团。

  大地与红砂的温度正以双臂揽住他的躯体的形式与他相拥,他的臂膀一阵滚热。他不明白眼下正在发生的一切,过量的信息和情绪带走了卡恩清醒的意识。他的双手发麻到仿佛失去触觉,他的灵魂在无声地尖叫,落泪的冲动令整个世界以他的脊椎为核心开始飞旋。炽热的呼吸卷过他的面颊,直接吹进他的大脑。凯旋大厅内,灯光的亮起和周围战斗兄弟们骤然爆发的笑声像是隔着深水传来,无法辨识,难以回应。

  过了好一会儿,卡恩的大脑才重新开始运作,将他的感官能理解的信息一一拆分组合,令他重新明白自己是谁,身在何方。

  一张脸,原体的脸,就在他眼前咫尺之处。如此陌生,如此熟悉。他在原体古铜般的皮肤和下颌的线条上见到了无数军团兄弟的影子,而原体黄金般的双眼则无私地容纳着世上一切言语和实体的真实意义。一切的等待在此圆满,所有的问题都获得解答。过往的岁月被赋予终结。在基因之父的怀中,卡恩第二次地诞生。

  “别发呆了,孩子。”安格隆说,停止了他的拥抱,仍然蹲在他的子嗣面前,换做用他宽大的双手覆盖住卡恩的双肩。

  他低沉的声音比世上的任何人都温和,宛如早已千百次地回荡在卡恩的生命与灵魂之中。

  “要抱你们可不容易,只要开着灯,我往前走一步,你们就要往后退三步。我是安格隆,你的名字呢?”

  “第八突击连连长,卡恩。”卡恩听见自己说,恼火于自己声音不受控的过分平板,“父亲,我的生命属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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