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这不是那个钉子

  “什么钉子?”佩图拉博下意识地问。接着,顺着安格隆的视线指向,他恍然地摸了摸自己头顶的钢铁线缆,“你说这个?”

  “那不是屠夫之钉……”多恩咳嗽一声清掉嘴里的灰,努力地把自己和身上的金甲从墙中挖出来。

  安格隆显然也反应过来有什么不对,方才的怒焰与血腥气迅速淡化,守护者的坚决气势散去了——他苏醒时用于维持自我认知连贯性的认知也一起终止。他不再是红砂上的斗士。他对现下所置身的环境而言是一个全新的个体。

  安格隆伸手帮忙拉了多恩一把,对着多恩镇定的“谢谢”动了动嘴唇,不知道该说什么。

  泛着银光的天顶,干净的地面与适宜的温度,以及浅淡的消毒剂气息,这间房间中的一切都令安格隆无比陌生,甚至产生了一线不可控的慌乱。

  他模糊地想起了一切开始之时,他似乎身处一个冰冷而干净的圆筒,被某种坚硬的金属包裹,在颠簸中于群山间坠落。

  “那是我们的兄弟佩图拉博自己研究的数据线缆。”多恩说,“不是屠夫之钉。”

  尽管还没有人告诉他什么是屠夫之钉,佩图拉博依然能从与努凯里亚人交流过的多恩脸上猜出一些细节。

  “也许是我们的着装令你产生了误解,兄弟。”他尽可能沉稳地说,“我们同为带兵打仗之人,这件长袍上的血迹来自于你,我为伱处理了一些伤口。我是佩图拉博,他是罗格·多恩。”

  “所以你自己……把这些东西钉进了脑子?”安格隆难以置信地问。

  与屠夫之钉极其相似的管线时刻勾起他最糟糕的联想,控制、屈辱、疯狂,这就是他能从这套装置中获得的一切概念。

  “你的描述并不算错。”

  佩图拉博说。他解开绑住线缆的绳圈,拔下一根放在手中,向安格隆展示这些钢线的无害。线缆的拆卸最好需要一根根用辅助工具拆卸,强行全部拔下会带来严重的感官失常,不过一次只摘一根还是可以的。

  “但我想,保护而非伤害才是这套硬件模板被创造的初衷。除了我们的敌人,没有人会因这些线缆受伤。”

  安格隆摇了摇头,依然难以接受。

  他问出的首个问题与在场三名基因原体都无关:“那名和我一起角斗的老战士呢?”

  “重伤,没有生命危险,正在沉睡。”多恩说,他平稳的语调里有种特别的镇定效果。“我们关押了贵族,并让其余角斗士在皇宫中临时休息。”

  安格隆闭了闭眼,将背脊贴向一面实心的墙,略微躬身,又尽力地撤去他长久以来的习惯摆出的战斗预备姿态,将肌肉放松。他身上有一种解脱后的宽慰。

  不知想到了什么,安格隆面上忽而浮过一层战栗的厌恶。原体很快压下自己的不受控的情绪,挤出一层勉强的微笑。

  “你们是半神吗?”他嘶哑地问。

  两个原体同时被这道提问刺中,他们分别有过被某种异形生物大范围敬仰的经历。

  “我们是基因原体。”罗格·多恩很快回答,强调了他们的物种分类,“是人类帝皇所创造的,为人类的未来作战的人。帝皇反对任何宗教性说辞和神化个体的行为……”

  “首先,我们是你的兄弟。”佩图拉博打断了多恩,因为每次“帝皇”一词被提及,安格隆的面部肌肉就会出现一层微小的抽搐。“我们分散在银河各地,但我们同出一源。我们需要你。”

  安格隆安静地听完了他们的话,血丝从他裂开的伤口里渗出。

  “你们是半神。”他说,佩图拉博不确定角斗士口中的断言是否包含讽刺。“而我是个奴隶。你们需要我?你们看中了我的哪一点?”

  “我们才交谈五分钟,兄弟。”佩图拉博说,“只来得及看出你是一名战士,和仁慈的守护者。”

  “你们需要我去哪里?”

  “银河中。”

  佩图拉博说,同时思索着是否该劝多恩去把他的翻译讲话器拿过来,免得后者站在这里和他刺痛新兄弟眼睛的金甲一起当木桩。

  “为了全体人类的统一与福祉,我们要让更多的星球加入我们父亲的国家。当然,努凯里亚属于你。你可以凭你自己的意愿,处置这个腐朽野蛮的世界。”

  “这个世界属于我?”安格隆试着确认。

  “它是你的母星。”佩图拉博点头,向安格隆伸出手。

  “谢谢。”安格隆说,声音低沉,没有抬手,“但是……对不起。我需要留下。”

  他没有回应佩图拉博的示好。这令佩图拉博有些惊讶,一股怒气腾空升起——不是针对安格隆,而是针对这颗星球上的奴隶主。他极快地理解了安格隆的顾虑,毕竟想象一名角斗士对权贵的反感和对同伴的忧虑并不困难。

  这些奴隶主对他的兄弟都做了什么!

  紧接着,这股怒气反常地突然削弱,在与安格隆凶狠外貌相违背的温和双眼中,佩图拉博愕然地见到了一种愧疚和厌倦并存的状态。

  安格隆抬起手臂,握住他的手,两只大小相近的手掌分别因不同的缘由变得粗糙。在安格隆的面容中的细微神色里,佩图拉博知道这名兄弟竟也理解了自己。他们对彼此的敏锐感知远远超出了任何血脉或灵能的限制。

  而这也让佩图拉博明悟,延缓的握手仅仅象征着私人的致歉,而非回归的许诺。

  “你们描述了一个美好的愿景,佩图拉博,罗格·多恩。我……感谢你们所做的一切。但我属于这里,我不能离我的兄弟姐妹们而去。”

  安格隆放开了佩图拉博,他的不安和疲倦构成一种兼具生动和死寂的撕裂感。他的生命仿佛已经在一次炽烈的燃烧中越过了终点,如今的停留只是为了填补生前的遗憾。

  “你不想加入我们。”佩图拉博重复了一遍,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安格隆开口时,他用于握着武器的手指明显地痉挛了。

  “你们是带兵打仗的人。”他说,悲哀的双眼中没有恶意,站在这里的是半个幽灵和半个战士的结合体,时刻被感性上对权力的厌恶和理性上的感激撕成两半,除此以外又有诸多交杂的抗拒情绪融合在他遍布疤痕的躯体中——在角斗场中的经历永远地改变了他。

  “你们对征战的描述,是对将暴力施加在别人头顶,令自由的意志屈服于强权这一行为的美化。我做不到,对不起。”安格隆说,停顿了一下。“我想留下,带着我的兄弟姐妹杀死努凯里亚的贵族中值得被杀死的人。”

  佩图拉博想要找到理由去纠正他,可他的舌头却在嘴里紧贴上颚难以移动。他快速想到一个解决办法,也许他可以等待安格隆满足愿望时再返回努凯里亚。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讲,这个方法都糟透了。

  “好。”在他的沉默里,多恩突然开口。佩图拉博立刻紧张起来,他可以在任何方面信任罗格·多恩,除了对话。

  多恩对佩图拉博的情绪恍若未觉,安格隆瞪大的眼睛也没有拦住他的下半句话。

  白发原体镇定地说:“你在打仗杀死努凯里亚人的时候,我们会为你修建后方民用基地,优化公民基础设施,建造更多民用房屋。佩图拉博和我都具有丰富的经验。”

  “可是,你们……”安格隆愣住了。

  在他的概念中,将军和工程师没有任何相关之处,而两个与他一样高的半神显然是想邀请他当一名将军。

  他当然能感受到两人纯粹的好意,这种温暖的情绪散发着纾解痛苦的微光。可他对战斗和征服的厌倦早就积压到了顶点,并在跳上看台杀死最后一个在场权贵时就全面爆发。

  帝皇,他注意到这个词。为了皇权而征战,不过是在更广大的角斗场上做更光鲜的奴隶。他无法接受,何况他真正的家庭在努凯里亚?

  但是罗格·多恩就这样轻描淡写地宣布要留下,并且听起来,他不是为了打仗,而是为了……造房子?

  难道那个帝皇对将军的定义有什么私人的附加条款吗?

  在他漫长的惊讶中,多恩终于表现出一点困惑。

  他平静地问:“为什么要瞪着我,兄弟?在刚才进行的谈话中,你没有提及需要我们离开。经过综合考量,我认为派出施工队正是合适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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