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皇不解地看着莫尔斯在营帐外的雪地里走他的第三十一个来回。
这儿的雪都快被莫尔斯踩出定型的一串鞋印,而罗格·多恩仍然在营帐内一声不吭地等待,从沙沙的纸声里可以听出他正在整理那些图纸——他也没有别的事可做了。
+你为什么还在来回走?+冰冷的灵能送来信息。
+因为我被自己吓到了。+
莫尔斯没好气地说,搓着自己的手臂,抚平不存在的竖起的汗毛。他已经恢复到普通凡人的体型,还是这个视角他看着顺眼。
+你那超级刺眼的黄金王座在上啊,我活了这么久都没说过那么腻歪的话,你给伱的造物附加了什么要命的灵能诱惑光环吗?+
+你和佩图拉博说了什么?+帝皇好奇地问。
+别问我,我不知道!+莫尔斯嘟囔着,+放心,我绝对不会把那种见了鬼的煽情桥段转告给你。我根本不知道我一小时前在想什么,因威特的自然环境里难道有什么自带的迷幻成分吗?还是凡人送上来的柠檬水里加了能迷倒一个灵魂体的神秘亚空间灵药?+
+我不这么认为。+帝皇停顿了一下,抹掉语调里因为和多恩聊天太久而被染上的那种严肃和郑重,找回了一点儿轻松。
+你可不能把事情怪到自然环境头上。+
回想这整件事,两个成年的基因原体在见面的首日就陷入谁都不理谁的冷战,对于帝皇来说,其实是很有意趣的小插曲。
+你和佩图拉博倾吐真言了?+帝皇的声音里藏着微笑,+这不太像你。+
+还记着上次在皇宫里我拿话诈你?+莫尔斯哼了一声,停止了没完没了的走动。+毕竟让你说点有价值的内容实在太艰难了。说到那次,你什么时候打算放我进网道看看?+
+你开始转移话题了,莫尔斯。+帝皇说。
+而你竟然听得懂语言背后的隐藏奥秘了?+
+我不是罗格·多恩。+帝皇说。这让莫尔斯怀疑这个统治者在大量严肃对话后物极必反地找回了一点幽默感。
+你不是,因为他比你还正常些。+莫尔斯说,+你对这个孩子怎么看?+
+可以信任。+帝皇回答,+一个值得交付信赖的人。+
+和佩图拉博比呢?+莫尔斯笑着说,+还有黎曼·鲁斯和荷鲁斯?+
+……无法比较。+
莫尔斯不再为难就连皱眉都一股崇高和无辜气质的帝皇,这属于那种帝皇确实有个答案,且无法被逼说出口的问题。
+好吧,你和罗格·多恩聊了什么?+莫尔斯问。
+关于这次事件,我原谅了他。+帝皇说,人类之主无法再给出更多的安抚,+虽他心中仍有疑虑,唯你能替他解答。之后的交谈中,我将军团与远征等事告知他,获得了罗格·多恩效忠的许诺。第七军团已在前来的因威特的航线上。+
“那么我进营帐了。”莫尔斯开口用现实宇宙中能传达的声音说,听见被厚布阻隔的帐内细碎声音突然终止。“让我看看罗格·多恩究竟是怎样的人。”
“我便离去了。”帝皇声音沉着,金色的光逐渐被纯白的雪色取代。
在他完全消失的前一刻,莫尔斯想到一个问题,并且意外地令它脱口而出:“帝皇——”
在摩洛发生了什么?
帝皇投影的消退暂停了,寒风透过他残余的轮廓吹来。
“何事?”他温和地问。
莫尔斯的舌头刮过齿面。
“你看起来累了。”他说。
“无妨。”帝皇轻语,话音和身形一同随风消散。
莫尔斯转身掀开帘子。营帐内的空气温热地充盈着,融去他衣衫带来的寒意。
罗格·多恩正襟危坐,脸上的伤口已被消去,从时间来判断,这是帝皇所为。
留在他身上作为过错之印痕的不再是物理的疤痕,而是他五官上出现的所有细微弧度。
他仍然是岩石雕刻成的人,每一根塑造他的线条都藏着因威特寒冰的凛然,然而这些坚硬的线条此刻正轻微地颤抖着,迟疑着。这消解了他超人的神圣性,剥离出对人性特质的一种回归。
莫尔斯在罗格·多恩对面坐下,并以灵能抬升了座椅的高度。
“现在只有你我二人在此。让我重新与你认识,我名为莫尔斯,一名工匠,是佩图拉博的老师以及帝皇的朋友。不要深究我的存在形态,这与帝皇的计划相关。”
“我是罗格·多恩。”白发原体说,“第七军团基因原体,当前的领地兼未来征兵地为因威特及周边少数星系。”
他接着说道:“我能为你做什么,工匠莫尔斯?”
“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独特的事,除了你把我名字上的说明词去掉。”莫尔斯放松地靠着椅背,双臂搭在扶手上。“莫尔斯就够了。”
“莫尔斯。”多恩说。
莫尔斯点头:“好。接下来我向你说明我与佩图拉博的讨论结果。首先,对于你的指控,我本人其实是无所谓的。我甚至感到有些好笑,帝皇每天都在乱说我是个人类,但至少从基因上来看,我和人类没什么关系。他的儿子比他本人实事求是。”
“我很抱歉。”多恩说道,“即使你不在意,我主观上仍然有伤害你的意图。”
“没错。所以佩图拉博暂时不太想原谅你,我也无意说服他。被我抚养长大的是佩图拉博,并且我不想假装我宽容或公正。”
多恩的头颅低下了一些。“我是否有补偿的机会?”
“你们总有一天需要和好。”莫尔斯说,“帝皇远征带来的光辉,不会允许两个本该搭档的原体互相敌视。你们总有在军团面前握手的一天。”
多恩更加地不安,使命和军令带来的强迫合作,无法挽救一段私人情谊的断裂。
他摸了一下木桌的边缘,一股凉意顺着指骨滑动。
桌上的纹路不比他的手更加粗糙,这张曾经面对面坐着两个倾情交谈的基因原体的桌面已经获得了修复,可佩图拉博没有回到这儿。
“这是我的错。”多恩说。
莫尔斯不置可否。“一小时前我问了你一个问题,那是什么问题?”
“如果你真的是个异形,我会戳穿你的身份吗?”多恩准确地复述了莫尔斯的用词。
“你给了我一个答案,你说会。”莫尔斯说,“为什么?”
“因为人类不应该信任异形。”多恩回答,不明白莫尔斯作为帝皇之友,为何如此询问。
“我没有否认这一点。我在询问的,是你完整的行为逻辑。我想知道你做出每一个选择的原因,和我聊一聊。”莫尔斯说,“我是为了佩图拉博来帮助你。”
多恩闭了闭眼睛,眼球在眼皮下颤动着,表现出他的思考。如此这般的反思对他而言是一件全新的任务,他尝试着做得更好。
他决定从头开始陈述。
“我看见你之后,发现你不是人类,并获得了你的确认。”
“嗯,”莫尔斯肯定道,“那时你没有指出我的问题,为什么?”
“我……”多恩回忆着他当时的心态。罗格·多恩不是一个会每日自我剖析并自我指责的人,他的顽固来自于信心和谨慎的结合,这也为他的分析增添难度。
但他有一个显而易见的优点,诚实,无论对他人还是对自己。
“我当时认为佩图拉博心中有所把握,”多恩说,“并且与兄弟相逢产生的喜悦让我忽略了问题。”
“好,请继续。”
“接着,在佩图拉博、你、佩图拉博的部分军团成员、我的下属和我一同前往聚居地的过程中,我发现你没有掩饰你的特殊性,且佩图拉博默许你的行为。在这期间,你和佩图拉博的相处方式让我感到不解。”
“简而言之,你发现佩图拉博给了我太多的信任。”莫尔斯总结道,这获得了多恩呼吸不平稳的点头。
“是的。”多恩回答,“这使我不解。现在这份疑虑已经消失,你是可信的人。”
“好。”莫尔斯单手抵着下巴,手肘放到桌上。“继续。”
“我们来到这处营帐后,你对佩图拉博的影响在我们的争吵中变得明显。他时刻无意识地关注着你,我认为这是极其危险的事情。在你离开后,我认为我找到了和佩图拉博单独交谈的时间,所以我将我认为最严重的问题告诉了他。”
“除了异形那一部分,你说的也不算错。”莫尔斯牵了一下嘴角,“想过你会挨揍吗?”
“想过。”
“你很关心佩图拉博。”
“是的。”多恩毫不委婉,在他心中,这没有什么可扭捏的,寒风不会因为人的逃避就停止吹拂,“我关心他。他是我的兄弟,不仅能力与我相似,还拥有足够的理智。我希望与他能有更好的关系。”
“他并不总是理智。”莫尔斯叹息道,“他的心理实际上非常感性。如果想与他交好,你要注意这一点。”
“好的,莫尔斯。”多恩说,“谢谢你。”
“那么,你为何要完全直白地和他说明你以为的情况?”
“因为避免误解是对话中的人应做的。”
“什么是应做的?”
“正确的事情。”
“如何定义正确的事情?”
“能够取得好的结果的事情。”
“你取得了吗?”
多恩流畅的回答终止了,他立刻找到了逻辑的裂口。莫尔斯安静地留给罗格·多恩思考的时间,让暖炉里偶尔发出的噼啪声成为室内唯一的背景声。
他不觉得这对罗格·多恩而言会是一个全新的困扰。
一块执政二十年的顽石不可能从未因此犯错。但因为语言上的偏差,导致兄弟关系的破损和初见帝皇的狼狈,无疑会让罗格·多恩重新审视这种错误的严重性。
罗格·多恩需要的只是提醒。
一段时间后,多恩从石雕般的静默中恢复。
“我重新思考了我们谈话的内容。我认为坦诚的对话和有所隐瞒的对话中,后者的潜在威胁大于前者,即坦诚更有可能收获好的结果,这通常是正确的事情。”
“但是,有些情况下我确实会触怒对方,这会导致坏的结果。我不知道怎样避免这种问题。”多恩说,“我不能理解有些人的愤怒。”
“不用理解。”莫尔斯放下撑着头的手,“人甚至不能完全理解自己。你是一块冰雪中的石头,你的棱角注定与人无法完全相合。我也不想改变你,你的性格在这片充斥着谎言与谜题的银河系内弥足珍贵。帝皇有如你一样的子嗣是他基因工程的奇迹。”
“我为此感到感谢。但我要怎样避免问题?”
“非常简单。”莫尔斯说,“在挨打之前及时闭嘴。除非你真的很想让对方生气。”
多恩将莫尔斯的建议纳入考虑,并设想了他会如何尝试新的方法。
“我没有经验,”他说,“所以我会寻找能够陪我尝试的可信者与我进行练习。”
“哦,可以啊。”莫尔斯回答,怀疑着接下来若干天内多恩身边的人会依次被他气死几轮。
“另外,我在闭嘴后,需要寻找别的机会继续交流。你认为书信和电报会是更好的方式吗?”
“这就是你的事了。”莫尔斯若无其事地跳下椅子,“我不是你的老师,今天我坐在这儿是你的父亲临阵脱逃的结果。记得想办法找佩图拉博修复你们的关系,这能让他高兴起来。”
“他不高兴吗?”
“你觉得呢?”
多恩闭嘴了。
随后他说:“我会去找佩图拉博,不过他现在在哪里?”
“哦,大概回铁血号了。”莫尔斯说,笑意被很好地藏起,“可能他不想继续留在因威特的地表掉眼泪。”
多恩手指立刻缩成拳头,他顺理成章地得出佩图拉博因为他的错误而哭泣的结论。不知所措的愧疚加倍地击打在他心上。
他立刻站起来,正想开口,莫尔斯就从他面前消失不见。多恩茫然地追出营帐,外面没有任何足迹或线索,他只能原地接受迎面扑来的寒风和茫茫白雪的洗礼。
正确的事情。他想。他需要做正确的事情。
——
铁血号。
“该死的罗格·多恩,为什么要让我遇到他?”佩图拉博念着这个名字的方式像是要用锤子把他打进墙面里,“还有,你的眼睛又怎么了?”
马格努斯的影像正漂浮在指挥室的屏幕中。闻言,他指了指自己遮住左眼的不透明单边眼镜。
“这个吗?呃,考虑到咒言使用所需交换的血肉力量和象征强度,再结合各部分人体的重要性,我发现有一个器官在施法中兼具了神秘学意义的高价值和失去后的低代价,即人的一只眼睛……”
“你把它当成可消耗的材料了?”佩图拉博惊讶地低呼,这种震惊甚至成功冲淡了他对多恩的怒火。“长出来就用?”
“事实上,也没有那么频繁,如非必要,我并不随意使用咒言……”马格努斯不好意思地摸了摸他又变长了一些的茂密红发,“总之,我做了一个眼镜来遮挡。所以罗格·多恩到底做什么了?你还没有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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