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佳鼎、陈际泰对李道赢客气,李道赢同样对这两人客气。
他是刘升亲自授课的军政班四期生。
对刘升的脾气、处事原则还是比较了解的。
他知道,刘升对早期的元嫡、老部下或许会有所偏袒,但绝对是有原则、有底线的。
任何人敢触犯原则问题,触碰到其底线,刘升都绝不会姑息。
整顿盐业是朝廷今年头一项重大政务,刘升必然很重视,李道赢作为地方主官,自不敢怠慢。
待衙差上茶后。
李道赢先表明态度。
“两位此番前来扬州办差,有什么事需要本府配合的,尽可直言。权责之内,本府绝不推脱。”
李道赢这种开门见山的谈话方式,让林、陈二人略感意外。
他们在前明为官数年,习惯了官场上较为委宛的谈事方式。即便入了大崋,这种风气依旧在官场有延续。
但想到李道赢是崋部老人,原是崋军军政员,便释然了。
两人作为“大崋淮扬盐业公司”的总办、协办,工作地区横跨淮南、南直隶两省,却选择到扬州来办差,自然有需要扬州府配合的地方。
林佳鼎索性也开门见山。
“李知府应该知道,我等奉命办理‘淮扬盐业公司差事,工作地区说是横跨淮南、南直隶两省,实际是涉及淮安、扬州两府。”
“且淮盐的大小盐场,在扬州府内更多一些。因此,我们决定设盐城、如皋两处分公司,总公司则设在扬州···”
在向李道赢叙述公司的一些事时,林佳鼎不禁回想起当初在天心殿奏对的情景。
他是福建莆田人,崇祯三年举人,崇祯七年进士。
同榜状元是刘理顺。
不过林佳鼎名次并不高,只是二甲五十二名。
历任行人、知县、礼部主事,累迁为户部郎中。
随后出京榷九江关税。
此关为崇祯年间十大钞关之一,颇为重要。
当时因战乱连结,荆襄道路受兵祸阻碍,四川、湖广舟楫不通,关税本就难以按时完成。
偏偏朝廷以没钱给宗室发俸禄为由,给九江增加了一万两银子的税额任务。
在如今的大崋来看,一万两银子的税额并不算什么。
可在大明,多数钞关每年都只能收几万两银子。猛然增加一万两的税额,无疑是让税收任务难上加难。
这种情况下,想靠加征关税来完成税额任务,根本不可能。
林佳鼎便以耗羡抵增额,往来商人闻之大悦,纷纷过关缴税。
九江钞关这才得以完成朝廷税额任务。
然而他此举却得罪了许多同僚,乃至朝中大佬。
因为耗羡本是这些官员兜里的银子。
耗羡即火耗、羡余的统称。
火耗是来源于银子重新熔炼的损耗,羡余则是官员在朝廷指定税额外故意多征收以进攻皇室的部分。
耗羡在前明初年并不多,基本在合理范围内。
可到了前明中期,耗羡便高达关税正额的两三成。
等到天启、崇祯年间,一些钞关更是敢征收正额一倍乃至两三倍的耗羡!
然而,耗羡所得却基本进了地方官员和朝廷大佬的口袋,送给皇室的都成了小头,国库更是一分没有!
所以,官员们在乎耗羡超过正税。
而行商之人过关时最肉痛的也是耗羡,而非正额关税。
林佳鼎做主“以耗羡抵征税增额”,实际就是少收甚至不收耗羡。
意味着行商过关实际需要出的钱要比以往少,故行商皆争相过九江钞关——商人们也明白,在大明这个政策就是一时的,不可能长久。
事实也确实如此。
林佳鼎在九江钞关只收足了一年的税额,朝中便下来一纸调令,要将他调去礼部坐冷板凳,不让他再掺和税收之事。
只不过未及他赴任,崋军便从汝宁、南阳大举南下,相继拿下了湖北、湖南、淮南,乃至南京。
林佳鼎对大明朝廷失望之下,干脆直接挂冠回乡隐居。
不成想,仅一年多的时间,崋军就拿下了福建。
他得人举荐,干脆投效了大崋。
他在大崋朝廷观政学习一段时间后,先是在财政部任职,后来便奉旨负责办理盐场、盐税。
圣上有意在今年大力整顿盐业,便成立了“大崋盐业集团”。
该集团旗下有“淮扬盐业公司”、“长芦盐业公司”、“东南海盐公司”、“四川井盐公司”、“西北盐业公司”。
其中又以淮扬盐业公司最为重要。
所以,开年后,刘升与他在天心殿的一番谈话可谓语重心长,令他至今记忆犹新——
“汉宗既曾在前明户部任职,还曾对钞关税收做出大胆改变,那么对前明商税的最大头盐税可有了解?”
“微臣略有了解。”
别人读书实际所求为何,林佳鼎不知道,但他读书却是真心想要匡扶社稷、济世救民的。
再加上曾在户部任职,他其实是深入研究过盐税问题的。
所以,他自觉这回答算是比较谦虚的了。
可当跟刘升聊下去,林佳鼎才发现,与刘升对盐税的了解、认知相比,他所研究的那点东西,简直不值一提。
现在想起当时那种自以为谦虚的心态,仍让他脸红。
刘升不仅对大明的盐税制度变迁了解深刻,对盐税在历朝历代的变化也有所研究。
“据朕所知,早在春秋战国以前,盐只是一种普通商品,并不值得国家专门制定一类税收政策。”
“到了春秋时,管仲在齐国改革,施以一系列富国强兵之策,如‘官山海,这才开始对盐专门收税,乃至由国家专营。”
“后来各个国家改革后竞相模仿,到了秦汉之际,汉武帝为富国强军,更是实施‘盐铁专营政策。”
“不过此项政策在前汉时曾引起不少争议,在汉武帝之后的实施屡有反复。”
“到了后汉光武帝时,与豪族共天下,便彻底废除了盐铁专卖政策,改设盐官,征收盐税。”
“到了三国、魏晋、南北朝的数百年乱世,各国争锋,自是不会放弃盐业重利,又大多是以专营为主,甚至严刑禁止民间私自煮盐。”
“再到隋文帝一统天下,为了让百姓休养生息,不仅解除盐禁,废除专营,甚至免征盐税。”
“由此至大唐开元的一百多年间,史册之中都少见征收盐税的记载,可以说是一段无盐税时期。”
“但到了唐玄宗开元年间,为增加国入,又开始榷盐收税。”
“只因百多年不曾收盐税,唐朝盐税制度一开始便相当混乱,各种变化不断,一直持续到了五代。”
“五代十国争锋,盐法又迅速严厉,倒是为后来的宋朝验了很多政策。”
“于是到了北宋时期,盐法就开始成熟起来,并建立了较为完备的盐法制度。”
“到了宋徽宗年间,蔡京为了给徽宗搂钱,更是创建了盐引制度,沿用至今。”
当时,林佳鼎听刘升说到这里,不禁精神一震。
因为他知道,这场君臣谈话的重头戏要来了,那就是前明的盐法变迁与得失。
果然。
刘升顿了顿后,接着便道:“前明盐法承自宋、元,又做了一些改动,之后便形成了明初的‘开中法。”
“就明初国情来讲,开中法其实算是相当不错的盐法了。汉宗对此应有了解吧?”
交谈之间,刘升没忘记了解林佳鼎的真实才学。
林佳鼎也确实需要一个机会。
当即将他所知道的大明盐法变迁细细说了出来。
明初,神州大地经过元庭的粗放式治理以及元末战乱,人口锐减,尤其是北方人口。
朱元璋为了充实边疆,并节省一笔运粮费用,便弄出了开中法。
最初,为了吸引商人配合开中法的实施,政策对商人可以说极好。
即商人将地方征收的粮食运送到边疆,只需承担运粮费用,边疆有司便会发给盐引。
商人拿到盐引便可以到指定盐场去拿盐,到指定区域去卖盐,获取利润。
商人获取更高利润,往往会选择召集人手到边疆进行商屯。
这样他们既可以将粮食卖给朝廷,又能节省运输的费用,然后还能获取卖盐的利润,一趟下来所获粮、盐之利堪称暴利!
即便到了洪武中后期,改“输粮”为“纳粮”,即以粮食兑换盐引,盐商们仍能赚不少。
早年陕商、晋商因占据地利,便由此崛起。
只不过山西地利更好,晋商做生意也更精明,最终成为了北方最大的盐商。
随后他们顺势进军江淮,便又成为大明最大的一伙盐商。
开中法即为朝廷解决了边疆缺粮的问题,又能赚到一笔盐税,还能通过商屯开垦边疆田地、充实人口,可谓一举数得。
因此,开中法很快便应用到西南、辽东,由纳粮延伸到纳马、纳茶、纳铁、纳帛等。
可以说,洪武、永乐两朝疆土一再扩大,开中法绝对是有一份功劳的。
然而,开中法再好,也抵不住人心贪婪、腐败滋生。
因盐商们赚取暴利让很多人眼红,大约宣德末年、正统年间,大明的勋贵、权臣便通过各种手段从皇室手中提前获取盐引,然后再转手卖给盐商,以攥取盐业暴利。
这世上的生意只要有中间商赚差价,利润立马大大降低,变得难做。
而且,一般有了一个中间商,就会有第二个。
所以,没过多久,仍在正统年间,纳粮贩盐就从能发家致富的暴利行业,变成了无利可图,甚至很容易亏本的行业。
商人们不肯再纳粮贩盐,,开中法遂迅速败坏。
明廷为了挽救开中法,倒也做了些改革。
如不再严格限制盐商买盐的盐场及贩盐的区域,限制中间商利用贩卖盐引的次数和区域,等等。
都只是勉强为开中法续命而已。
等到了弘治年间,开中法终于败坏到盐引、盐皆无人购买,百姓又缺盐吃的境地,可谓全盘崩坏。
于是明廷又在盐法改革上迈出一大步,施行开中折色法,及允许直接用银子购买盐引,以充实国库,再分给边疆驻军做军饷。
又辅以“盐余开禁”之法。
即允许灶户、盐丁将正课之外的余盐卖给盐商。
此举引起私盐泛滥,可以说彻底动摇了大明的开中法基础。
到了万历二十几年,因各种原因,明廷盐税又开始迅速减少,盐引滞销愈发严重。
到了万历末年,甚至发生两淮盐税两三年收不上一分银子的事情。
接着便是两淮盐法道袁世振上奏《条陈盐法十议》、两淮巡盐御史奏陈《盐政十二款》,纲运法遂出。
然而。
纲运法固然让明廷每年收到一笔“不小”的盐税,实则却是将大明朝廷彻底挤出了盐业的产销链,将盐业全交于商人之手。
这就造成了明末灶户的极致苦难,又让广大百姓吃盐难,在食盐上被盐商任意剥削···
君臣二人在天心殿的一番交谈,可以说把前明盐法研究的清清楚楚。
然后刘升就提出了他对大崋盐业的构想。
首先,产盐这一块朝廷必须占据大头,但也不完全排除民间盐场的存在。
但商人开办盐场,必须严审资格,限定数目。
其次,运销环节肯定不能完全交给商人,但也不能全由官府来。
全交给商人会失控,全由官府来则又会迅速滋生腐败,皆不可取。
所以,依旧是是官方、商人共同负责运销,只不过跟生产环节相反,运销环节官方在各个市场区域只占据一成,做食盐运销的标杆即可,剩余的交给商人去办。
不过这规则只用于国内。
在海外,大崋盐业集团可以生产、运销一条龙,全力攥取其他国家的盐业利润。
最后,督察院也会参与其中,在各盐业公司所负责区域设立督盐御史,监察不法,避免大崋盐业公司与商人勾结、共同贪腐的情况发生。
至于说,御史、盐业公司、商人共同勾结贪腐的情况自然也可能发生。
那就要靠别的手段去监察,挟制。
毕竟,即便是在法制十分健全的后世,也难以彻底消除贪腐,更别说在此时了。
···
在林佳鼎、陈际泰等淮扬盐业公司的一众官吏来到扬州城这日。
汪文德终于从扬州绣衣卫营部的水泥房中走了出来。
抬头望了望早春的蓝天白云,呼吸着外面的新鲜空气,汪文德只觉得才几天时间,便恍若隔世。
一时间,老大一个人,竟忍不住捂住脸,痛哭流涕。
“出来了,我终于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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