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布兰/夏天

  第二十九章布兰/夏天

  它站在雪地里,转眼回望那座石头垒砌的城堡。雪花已经将它染得雪白,孤单伫立在广大树木和原野之中。

  他的父亲、母亲,他的兄弟姐妹们都曾生活在那里,现在,这座城堡里一个亲人也没了。他们要么死了,要么全部分散到了世界各地。

  夏天,夏天也有兄弟、姐妹。

  毛毛狗,那是它最小的兄弟,它能感受到,它正在临冬城内悲愤、惊恐地仰天长嚎,声音凄惨悲鸣。

  它在为瑞肯悲鸣么?

  他觉得想哭。

  但狼不哭,冰原狼更不会哭。

  他已经与夏天一起吞食掉了那个小男孩的恐惧,现在,他就只剩下小男孩的悲伤,可这悲伤无处发泄,他只能在丛林里不住地孤单嚎叫。

  也许只有月亮懂他的悲伤,可是月亮藏在了灰云之后,他感受不到。

  他的腿仍然疼痛,箭伤让他难以长距离奔跑,他只能躲藏在丛林之中。

  躲藏躲藏。

  他是冰原狼,不是受伤的小狗,他本不应躲藏,更不该回避那个小男孩的封臣和士兵们。

  但它不行。他不能让人觉得,史塔克家的人都是怪物,他也不能让人觉得,史塔克养的冰原狼疯狂又冲动。

  他感觉累。

  他太累了,太饿了,四肢蹄子走在小溪中,已冻得麻木。

  如果只依靠夏天,那只射穿它后腿的箭会要了冰原狼的命,但夏天还有他。

  临冬城的猎人们正顺着它的血迹追踪,为了摆脱他们,布兰费劲力气和方法,在忍受无尽的疼痛后,艰难取下了箭,拔掉箭后,当他用夏天的身体重新站起来的时候,几乎疼得立刻软了下去。

  以前,他进入夏天身体的时候,这种疼痛总是会将他挤出,但现在,他觉得想待多久就可以待多久。

  他顺着溪流而下,用溪水洗去蹄子上血,让溪水淹没他“逃跑”的痕迹。

  顺着小溪的向北,不用过多久,就能看到离市集最近的农庄。他曾无数次跟随兄弟们向北经过此地,见识他们北国的风光。

  那时候还是夏天。

  农庄的绿树丛丛,在枝繁叶茂的哨兵树、士卒松将通向农庄的小道妆点得荫茵成趣;农庄里,母猪刚下的猪仔在巨大的石头院子内随地乱跑、一只只鸡也在院子中随处觅食;在农庄外,牛羊在丘陵地的石缝和原野上啃食草苗;猎犬在丘陵、田园和四野的土地上四处巡视、观察,他还记得哈尔温唱着热烈的歌,大家在他的歌声后欢笑。

  那时候溪水清澈,也不如现在冰冷,一棵棵绿色的水生植物从溪底爬出,顺着溪流向远方连绵,最终汇入旷野的无尽麦田之中。

  如今夏天已过,入目的是凄寂败坏的黄草,冰雪将它们根部覆盖,它们搭耸的叶杆不能承受冰雪的重量,倒伏在雪上,只要再来一场小雪,就能把他们全部埋在雪中。

  他不知道下一个夏天后,它们是否还会重新站起来,抽出绿色的苗杆,继续将山野点绿,让野兔、狐狸穿行其间。

  他感觉饥饿。

  他知道哪里有食物,但那里的食物属于他原先的领民和封臣,不属于夏天,也不属于现在的他。

  他似乎闻到了那些猪仔的味道。

  他驻足,耸起耳朵鼻子闻听。

  寒风将他想要的信息一一带来,它们的每个动作都在他脑海的图景之中。他知道这些猪仔如今的大小,他知道它们周边还有什么——三十几只叽叽喳喳的鸡、八头牛、四十二只羊,其中的几只小羊可能刚刚合适,除了这些以外,还有三只猎犬。

  他见过这些猎犬,他觉得这些猎犬也认识他,认识夏天。但他不想和狗交流,更不愿意与狗协商,怎么盗取这些动物。

  他也闻到了、听到了农场主的动静。

  他是个嗓音洪大、体格健壮的中年人,他经常会到临冬城,给布兰、瑞肯还有其他几个姐姐送上各种收获的礼物,漂亮的野鸡、整理完好的狐皮、一只养成的肥猪以及一篮篮鸡蛋和一桶桶牛奶。而他父亲、哥哥也常常回礼,在他的儿子们到关键年龄的时候,他们总是会送出弓、刀剑和盔甲,美伊从海外回来的时候也没忘记为他们送上礼物……

  他有三个儿子、四个女儿,大儿子已经随罗柏死在南方,二儿子跟着姐姐美伊南下,生死不明,小儿子比瑞肯还小……他的大女儿嫁给了凯里莫兰,生了一个黄头发的孩子,但布兰一直怀疑那孩子实际是席恩的私生子,但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

  他转身走出小溪,向着森林方向走去。他的腿有伤,现在不是与人或狗战斗的时候。他也不想让农场主认出他,更不想让农场主把他当做盗窃的野兽或是堕落的布兰登史塔克。

  他要恢复健康,然后才能进行下一步。

  下一步是什么呢?他不知道。

  临冬城的上空升起了炊烟,消散在灰色的天空中。

  他忍不住深情地驻足嚎叫。

  农场的大门在这个时候打开,发出了唧唧扭扭的声音,猎狗们开始四处吠叫。

  布兰耸下头颅,踏步向远处的丛林。

  森林静谧又空旷。

  落雪仿佛让森林的地上布满一层灰色的幕布,如果他还是那个小孩,他会觉得到处都是一样,但他现在是夏天,整个森林的图景完全在脑海之中,他知道,处处都不同。

  他的东边是临冬城,走在打通的森林栈道往西就能直接走到深林堡。

  他只去过一次深林堡,还是他反复央求后,他们才同意将他带上的。

  一路上,罗柏都守在父亲身边,席恩也像他另一个成年儿子守在另侧,只有他被簇拥着在卫兵的中央,孤单地经过茂密的森林,看着从未见过的古树。琼恩偶尔插入他的行列,陪他说一会话,向他介绍森林两边的猎物,以及沿途之中比较近的各株鱼梁木所在的位置——他感觉琼恩在故意显示他对这条路有多熟悉。

  他知道,这里有熊、鹿、野猪、獐子、狍还有狼。他见到过猎手们时常会从这片森林携带猎物返回临冬城。

  在父兄不在的日子里,等待异乡人罗纳尔他们打猎返回就算那个男孩最美好的期待了。

  他不喜欢吃那些猎物,但他喜欢大家当着烤肉的面,兴高采烈地对战、宴饮、评比优异。

  这些都过去了。

  这是那个男孩的快乐,不是夏天的。

  夏天应该在丛林之中,带着自己的狼群捕杀一个个猎物,勇敢地生活在这片土地。

  他想到了早前随父亲观刑时所见的场景——巨狼躺倒在雪地,留下六只幼崽。

  乔里凯索他们说,长城以南都没有冰原狼。那夏天的真正亲人应该在长城以北,他应该带着它母亲的使命走向北方,在那里生存下来。

  他随便找了一块高地,在一棵大树下躺了下来。

  他的腿传来阵阵疼痛。他不想回忆是哪个侍卫向他射出的箭。

  森林里的气味冰冷冷冽,没了临冬城的烟和火的气味,但也多了不少其他味道,有的还是猎物,但他受了伤,无法打到那样的猎物。

  他想起了夏天时,在那片农庄见到的小猪仔,也许只要吞下一只,他的伤口就会好起来。

  他忍受了半夜的疼痛,觉得伤口处的疼痛渐渐缓解后,他转动意识,似乎到了一间黑色房间,然后将身体让给了夏天。

  它才是这身体的真正主人,不是么?

  在黑色空间中,他感觉温暖、安全,在这里,他还能感受到夏天还活着的兄弟姐妹们。

  那只白色的兄弟好像在遥远的北方,隔着长城艰难地狩猎着;在南方的姐姐,那只叫娜梅莉亚的狼此时正带领着自己的狼群疯狂出击,屠杀着逃亡的士兵和落单的行人、马匹。他从娜梅莉亚的眼神中看到了自己的那个姐姐,那个在梦中一直不怎么出现的姐姐。

  她顽皮、消瘦,射箭骑马都比他优秀,此刻躺在破烂的席子上,隐蔽在街道角落,她呼吸和缓,在她上面的是灿烂的星空。

  还有临冬城的毛毛狗,它绿色的眼睛中全是愤怒和恐惧……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吧?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他发现已睡在一棵鱼梁木下,嘴间还有鲜血的味道,他想不起来夏天找到了什么猎物。

  他看着白色的鱼梁木,向这那张脸凑了过去,用鼻子闻了闻。

  苦涩的味道。

  天空还在下雪,当他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腿上的伤口已经完全好了,他不知道在黑暗中已经休息了多久。

  他分辨方向,确信还处在狼林之中。

  东南西北,全是他的空间,但他徘徊不定,不知道该向何方。

  风雪大作。

  他终于,向东方奔去,那里是他魂牵梦绕的地方,他觉得,不能像个逃犯一样离开那里。

  他向着东方而去,飞雪在他脸上的绒毛间驻足然后飞去,少量在他的鼻头融化,他感觉雪中有他父母的味道。

  他们已经在旧神的国度重聚了么?

  雪中还有他笑容灿烂的哥哥的味道,他感觉到他们都在看着他。

  布兰想哭,但冰原狼从来不哭。

  他不知道该如何排解,于是停下脚步,驻足停留,对着灰色的天空再次嚎叫。

  当他感觉好受一些后,继续向东方狂奔。他踏过避冬市集的人们常常经过的地方,仔细绕过每个行人。

  他蹿向不远处的山丘,站在高处遥遥看着临冬城。

  炊烟依然在城的上方袅袅,消散在灰色的云端。

  他一直熟悉这个味道:樟木、松木以及小的枝条灌木燃烧的炊烟味道,他也闻到了面包和烤肉的香味,他们的生活还在继续。

  他忍住嚎叫。也许这将是他离开前的最后一眼。

  夏天会随着时间融入旧神,回到他父母的狼的国度,他也会跟随他的父母、兄弟回到他们的怀抱。

  他站起身,抖掉身上的雪。独自伫立在山头。

  他远远地闻到了那个姐姐的味道,他听到了马蹄疾驰踢踏道路的声音,甚至听到她沉重的呼吸声,他也听到了临冬城的城门缓缓打开的声音。

  他踏下山石,看着姐姐骑着马缓缓进入临冬城。

  他终于觉得可以离开了。

  “呜……”

  他发出嚎叫,随后听到临冬城的弟弟,毛毛狗热烈响应着。

  他下定决心,这是他北上途中最后一次嚎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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